夜里我一直在做噩梦。在梦里,不管我抓住什么东西,那东西立刻就会变得粉碎。直到清晨,我才勉强能够安睡。结果我睡过了头,早餐也来不及吃了。
在驾车驶向市中心的途中,为了避开拥堵路段,我绕了一段路,又耽搁了不少时间。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昨晚那场差点儿发生的事故上。那只是普通的意外吗?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我耸了耸肩,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不可能有人害我。话又说回来,富勒博士也不可能是遭人谋害的。还有林奇消失一事。这背后是不是也有什么难以捉摸的原因呢?为什么林奇的三个旧相识现在都好像不认识他了呢?
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怪事是否都源于富勒告诉林奇的那个秘密——那个使他们先后遭遇不幸的秘密?
我努力从理性的角度去分析这些事,却一头雾水。那座奖杯上篡改后的铭文不断在眼前浮现,让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我仿佛还看到了那幅已经不复存在的、用红墨水画就的素描,以及那个得意忘形地坐在地下烟馆的吧凳上、长得像鼬鼠一样的小个子——那个被林皮称为“反应股份有限公司”安保主管的小个子。
这一切简直太超自然了。我一直尽量不往这方面想。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解释吗?
不管怎样,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富勒和林奇,都与那个“秘密”或者“重大发现”有关——你想怎么称呼它都可以。假如我也知道了那些信息,抑或继续关注此事,我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昨天那起意外,会不会就是对我的一种警告?
我驾车降落在“反应”的停车场上,把车停进了指定车位。一关闭引擎,我就听见了大楼前的喧嚣声。
转过拐角时,我俯身躲过了一根掷向一楼窗户的钢管。大楼的防护罩挡住了钢管,在一串四溅的火星中,钢管的碎片落在了地上。
示威的民调员人数增加到了之前的三倍,但他们依旧秩序井然。真正的麻烦来自那群正与防暴警察对峙的充满敌意的民众。
在街道尽头的换乘站台上,一个面红耳赤的男子正举着扩音器咆哮:“打倒‘反应’!我们已经有三十年没遭受过经济危机了!用机器进行民意调查会导致经济全面崩溃!”
防暴警察队长向我走来,“你是道格拉斯·霍尔?”
我点了点头,他继续道:“我来护送你过去。”
他按下便携防护罩的开关,一道防护罩在我俩四周形成,我的全身顿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刺痛。
“你们好像没打算驱散他们。”我一边抱怨,一边跟着他向公司入口走去。
“你们的安全有充分的保障。没办法,要是不让他们发泄一下,他们的火气会更大。”
进入大楼后,我发现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民调员的支持者正在不到一百英尺外的地方生事,这里却看不出一点儿迹象。不过等我看到大厅内显示的今日重要工作的数目后,我便明白大家为什么对外面的事如此漠不关心了。
我径直向人事部走去。我在档案柜的“L”这一栏下查找了一番,没有发现莫顿·林奇的文件夹。
而在“G”这一栏,我找到了一份写着“约瑟夫·M.加兹登
——内部安保主管”的文件。他递交求职申请的日期是2029年9月11日——五年前。文件还显示,两周之后他就被任命为内部安保主管。
“有什么问题吗,霍尔先生?”
我转过身来,看着档案管理员,“这些文件都是最新的吗?”
“是的,先生。”她自豪地说,“我每周都会更新一遍。”
“我们这里有没有收到过对乔·加兹登的投诉?”
“噢,没有,先生。只有对他的工作能力表示肯定的言论。他跟大伙儿的关系都很好。我说得对吗,加兹登先生?”她朝我身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我转过身来。那个一脸鼬鼠相的人此刻正站在那儿。
他咧嘴一笑,“有人对我有意见吗,道格?”
我一时有些语塞。终于,我勉强挤出了一句“没有”。
“那就好。”他答道,显然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对了,海伦说感谢你从湖边寄来那么多鳟鱼。要是你周五晚上没什么事的话,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小乔
还想听你给他讲仿真电子学呢。上次你给他讲了以后,他已经对这门学科着了迷。”
乔·加兹登、海伦、小乔——这些陌生的名字在我耳中空洞地回响。对我来说,这些名字就像属于半个银河系之外的某个未知星球上的居民一样。他还提到了鳟鱼——我在湖边住的那一个月,连一条鱼都没钓过啊!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一条都没钓过。
我忽然计上心来。我冲出门外,撇下面面相觑的加兹登和档案管理员,朝走廊尽头的信号发生室奔去。查克·惠特尼的办公室就在那儿。我发现他正埋头在主数据集成器旁工作。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停下了手头的活儿。
“查克,我——”
“嗯,道格——怎么了?”他面露微笑。见我十分犹豫,他那晒黑的脸庞上又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他朝后捋了捋黑色鬈发。他的头发压得很平整,让我想起了上一代人流行的那种平顶头。然后,他关切地问我:“遇到麻烦了?”
“是关于——莫顿·林奇的事。”我勉强说道,“听说过他吗?”
“谁?”
“莫顿,”我重复道,忽然有些心灰意冷,“林奇,我们公司的安保——噢,算了。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当我来到自己办公室外面的时候,接待员愉快地向我打了声招呼:“早安,霍尔先生。”
等我看她第二眼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随即大吃一惊。博伊金斯小姐不见了。她的位子上坐着金发碧眼、活泼可爱的多萝西·福特。她正含羞带媚地看着我。“意外吗?”她柔声问道。
“博伊金斯小姐去哪儿了?”
“西斯金先生把她召过去了。她现在已经跻身西斯金集团的核心圈了——我们可以想见,她此刻一定非常满意自己能在那位‘小巨人’身边工作。”
“这次人事调整是永久性的吗?”
她将一缕发丝撩回耳后。我总觉得,和那天在派对见面时相比,她今天好像表现得没那么愚蠢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挑逗的语气说道:“噢,我想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对吗,道格?”
我介意。我一边朝办公室里走去,一边无精打采地回了句“我会适应的”,以此表达我的介意之情。西斯金把我当成了他的棋子,我对此很是不爽。显而易见,他打算按照他的方式来利用那部模拟器。不用说,等我向他提出抽一部分时间用那部模拟器进行社会学研究的时候,他会断然拒绝的——正如他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对富勒坚决说“不”一样。
不过,他肯定会想个办法来安抚我,并且——显而易见——为我提供某种消遣。说实话,博伊金斯小姐虽然办事效率高,为人和气,但不算漂亮。而多萝西·福特的长相恰恰相反。她是个多面手,可以胜任多种任务——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无疑就是替西斯金“监视”我。
但我并没有一直琢磨这事儿,林奇的消失之谜像磁铁一样把我的思绪又吸了回去。
我在视频电话上操作了一番,数秒钟后,麦克贝恩警督出现在了显示屏上。
向他表明身份后,我说:“是这样的,关于我报的莫顿·林奇的那个案子——”
“你在哪个部门报的案?”
“当然是失踪人员调查组啊。我——”
“什么时候报的案?关于什么的?”
我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不过他的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莫顿·林奇,”我吞吞吐吐地说,“在西斯金的派对上。他消失了。你上次来过‘反应’,而且——”
“很抱歉,霍尔先生,你肯定把我和另外某个警官混淆了。我们失踪人员调查组没有你报案的记录。”
几分钟过去了,我依然盯着空白的屏幕。
终于,我倾身向前,打开桌子最上面那层抽屉。我留着的那份《晚报》还在里边搁着。我连忙翻到娱乐版,找到了斯坦·沃尔特斯的专栏,然后开始读最后一篇文章。
是一篇讽刺社区剧团最新作品的评论文。
对莫顿·林奇和西斯金在其顶层豪宅举办的那场派对只字未提。
内线电话的铃声响得声嘶力竭。我按下开关,看都没看屏幕一眼,“什么事,福特小姐?”
“西斯金先生来找您了。”
这次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家伙。和此人相比,多萝西那位“短小精悍的小可爱”显得更加矮小了。
“道格,”西斯金兴奋地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不在这儿的人!懂我的意思吗?他从没来过这儿。等我们离开以后,对你来说他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差点儿把椅子撞翻。因为我发现他说的内容和林奇的遭遇是如此相似。
“道格拉斯·霍尔,韦恩·哈特森。”他隆重地介绍道。
我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对方立刻紧紧地握了握。
“今后我将和霍尔共事吗?”哈特森问道。
“只要我们解决了所有分歧。只要道格明白,我们现在做的事才是最正确的事。”
哈特森眉头一皱,“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内部问题都搞定了。”
“噢,当然都搞定了!”西斯金向他保证道。
现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韦恩·哈特森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政客之一。
“要是没有哈特森,”西斯金非常小声地继续道,“这个政府根本没法运转。当然了,他一直都在幕后运筹帷幄。从表面上看,他只是负责党
和政府之间的联络工作。”
多萝西的信号切了进来,她的头像出现在内线电话的显示屏上。“编号为3471-C的注册舆情监测员找霍尔先生。”
西斯金的眼中燃起了一股怒火,他立刻冲到电话前,“告诉那个——”
但画面中的人已经换成了那位民调员,“我正在调查男性更喜欢哪种圣诞礼物。”他说。
“也就是说,”西斯金咆哮道,“这不是一次优先调查喽?”
“不是,先生。可——”
“霍尔先生拒绝回答。拿上这次的通话记录去提请处罚吧。”
西斯金啪的一下挂掉了电话。画面消失的那一瞬,那人已经露出了笑容。民调员其实根本不介意人们拒绝回答问题,因为他们可以从罚金中分一杯羹。
“说到哈特森先生,”西斯金继续道,“我刚才正在强调,要是没有他,这个政府将举步维艰。”
“我听说过哈特森先生。”我说,我已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
哈特森拉过来一张椅子,跨坐上去,摆出了一副耐心的样子。
西斯金踱起了步子,不时看我一眼,“之前我俩已经详谈过这件事了,道格。我知道,你并不怎么认同我的方式。可是老天啊,孩子,‘反应’有机会成为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企业!等我们回本以后,我会再为你造一部模拟器,你可以专门用它来做你自己的研究。
“道格,一党制即将成为现实。这不是我们能阻止的。我也不太确定这对我们国家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但重点是——在这个过渡时期,‘反应’可以赢在起跑线上!”
哈特森直言不讳地说:“两到三年内我们就能成功,通过全面瓦解敌党,挖他们的墙脚——只要我们打好手中的牌就行。”
西斯金斜倚在办公桌上,“你知道在每一次全国选举和地方选举时,在每一个竞选议题上,我们都会打哪张牌吗?没错,就是我为你造的那部模拟器!”
我感到了一丝恶心,“你会得到哪些好处呢?”
“我们会得到哪些好处?”他又开始用力踱起步来,圆睁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我来告诉你吧,孩子。我们将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现存的这套一问一答的民意调查体系将作为一种公害被法律彻底废除。”
哈特森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咳嗽了一声,“‘反应股份有限公司’将在这场秘密行动中获益匪浅。因为等现存的民意调查体系被废除后,社会对民意调查的需求仍将和过去一样广泛。”他故作担忧地摇了摇头,“除非我们通过立法赋予‘反应’联邦特许经营权,否则社会的这一需求将难以得到满足。”
“你还不明白吗,道格?”西斯金紧紧地抓住桌子,“每座城市都将有一部‘西斯金-霍尔’模拟器!我们的世界将焕然一新!等一切基础工作就绪后,你将领导一个由仿真电子学家组成的科研团队,去研究如何照亮这个世界,如何让这个世界充满公平、正义和仁爱!”
或许我该告诉他,让他去另找一位仿真电子学家。可这样做有什么用呢?假如一切如富勒所料,西斯金和党正在酝酿一场惊天大阴谋,我的退出就能左右全局吗?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问道。
西斯金咧嘴一笑,“继续当好你的技术主管。做好接几个商业项目的准备。这样我们可以测试一下这部模拟器的潜力。同时你还得考虑如何彻底改编它的程序,把它变成一部用于政治预测的模拟器。”
多萝西出现在内线电话的显示屏上,“霍尔先生,惠特尼先生正在往模拟器里输入新一批虚拟人。他希望您能下去一趟。”
去信号发生室的途中,我在走廊里遇见了埃弗里·柯林斯沃思。
“我刚刚帮惠特尼检查了那四十七个新的虚拟人的心理素质,全都没问题。”他说道,“这里有一份简要报告,你看一看吧。”
我挡住他递过来的笔记板,“不必了。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判断。”
“你知道,我可能会判断失误。”他笑道。
“你不会的。”
他有些迟疑。我盘算着该如何脱身,同时不让他觉得我在对昨天发生在地下烟馆的事感到不安。
他碰了下我的手臂,“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强作笑颜,“关于昨晚在‘林皮’的事——我想可能是等你的时候喝多了。”
他如释重负地咧嘴笑了笑,继续朝楼下的大厅走去。
快到信号发生室的时候,我猛然止步,瘫软地靠在墙上。眩晕症又发作了——怒海狂涛在我的耳中咆哮,太阳穴随着脉搏怦怦直跳。但我竭力扛住了这次发作,没有失去意识。终于,墙壁停止了旋转,我不安地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后,我来回扫视走廊,看是否有人发现了我的异样,然后继续往信号发生室走去。
查克·惠特尼从一间维修凹室走了出来。“所有四十七个虚拟人都成功输入模拟器啦!”他兴高采烈地说。
“没有排斥反应?”
“一个都没有。目前模拟器里的人口是:九千一百三十六人。”
我们搭乘电梯来到二楼的某个虚拟人“监护室”。我向最近的那排存储控制台走去,新输入的那批虚拟人就在第一台里面。我驻足审视,心中暗自称奇。
听着每一台存储控制台里的存储磁鼓发出的嗡嗡低鸣声、接触式继电器发出的咔嗒咔嗒声以及伺服系统有节奏的运转声,我十分确定:里面的虚拟人一定活力四射、秩序井然,他们的认知回路一定正在稳定地接收着刺激信号。
我观察着两块控制面板,上面无数代表运转正常的小灯正在闪烁。对应的灯组一闪一灭,配合得天衣无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虚拟人正在接触的画面。说不定是一对年轻男女,正手挽着手站在一条传送带上。他们甚至可能正基于我们为其提供的现实,做着自己的人生选择。
现在我终于明白,富勒为什么会那样动容地把模拟器里的虚拟人称作“我的小家伙们”了。
这时,查克打断了我的思绪,“要是你想来一次抽样检查,”他提议道,“我可以用直连共感回路或者个人监测回路把你接入模拟器。”
但墙上的喇叭突然传来了多萝西·福特的声音:“霍尔先生,有位名叫法恩斯托克的警监正在信号发生室等您。”
我们乘坐电梯来到楼下,法恩斯托克一边亮出他的证件,一边向我们走来。
“霍尔?”他盯着惠特尼问。
“不是,”查克更正道,“我是惠特尼。他是霍尔。”
他居然没有认出我。我紧张了一下,但这种紧张感转瞬即逝。毕竟就在一小时前,麦克贝恩警督不也是装作从没见过我吗?
查克离开后,这位警监说道:“我想就富勒的死问你几个问题。”
“为什么问我?”我不解地扬起眉毛,“验尸官不是说他死于意外吗?”
这位肥头大耳、面无表情的警监把脸一垮,露出一副屈尊就卑的神情,“我们觉得没这么简单。实话告诉你吧,霍尔先生,富勒可能并非死于意外。我知道,事发时你正在休假。”
我心中一凛。但不是因为警方对富勒的死因起了疑心,也不是因为警方怀疑我有嫌疑,而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某些散乱的线索似乎在不经意间联系在了一块儿。
富勒死了,林奇消失了,而且大伙儿都不认识他了。这些都和我正在调查的某个“秘密”有关。在调查过程中,我还差点儿遇害。而现在——警方忽然对富勒的死因又重新展开了调查。这是为了不让我再干涉此事而采取的某种手段吗?他们会怎么做呢?谁又是幕后主使?
“怎么说?”法恩斯托克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当时在湖边的一所小木屋里。”
“你说你已经告诉过我是什么意思?”
我咽了一下口水,“没什么。我当时在我的小木屋里。”
“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
“也就是说你根本无法证明,富勒死的时候你是身在其他地方,还是在你的小木屋。”
“我为什么要证明?富勒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露出一副假惺惺的笑容,“对你来说,他就像父亲一样?”
他朝四周看了看,仿佛在看整栋大楼,而不只是这间信号发生室,“你现在混得很好,不是吗?当上了技术主管。有机会从这家21世纪最炙手可热的企业里分一杯羹。”
我从容不迫地说:“距小木屋半英里处,有一个物资补给站。我基本上每天都会去那儿买一些需要的物资。账单上有我的专属生物电容记录,上面记录了我多久一次以及什么时候去买过东西。”
“我们会查的。”他半信半疑地说,“在此期间,别到我们找不到你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