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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奇妙的傻子

傻子活在一个灰暗的世界里,唯一能刺激他的只有如白炽闪电般袭来的饥饿和咝咝吐着信子的恐惧。他穿的衣裳很旧,上面破了很多洞。这个裤子洞里露出了胫骨,如铁钎子般又硬又瘦;那个衣服洞里又露出了肋条,像一根根手指横在前胸。他长得很高,却身材单薄。他的眼神很平和,表情却是死的。

男人绕着他走,女人不敢抬头看他,只有小孩子才会停下来观察他。傻子对此都无所谓,他没期望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每当闪电亮起,他就找吃的。找得到时他就吃点,找不到时他就扛着。两种情形都办不到时,他总能从第一个和他面对面的人那儿得到些吃的。傻子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来没去想过。他不乞讨,只是站着,等着。有人和他的目光接触,接下来,他的手里总是会多了一个硬币,或是一片面包,又或是一个水果。他开始吃,而他的施主总是会匆匆离去,心里忐忑不安,搞不懂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他们也会跟他说话,紧张兮兮的。他们之间偶尔也会谈起他。傻子听得到他们的说话声,但这些声音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独自活在自己体内的某处。对他来说,说话声和它们所代表的意义之间的连线被切断了。他的眼睛很管用,能一下子分辨出微笑或是愤怒,但无论是微笑还是愤怒,对一个如此缺乏情感的生物来说都没有意义。他自己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怒过,也无法理解旁人的喜怒哀乐。

他有一点点恐惧之心,分量刚好能够让他生存、活下去。他无法做出预判,注意不到举起的棍子,飞在半空的石头。但一旦它们碰到他的身体,他会做出反应,他会逃走。他会在挨到第一下击打时逃走,一直逃,直到击打停止。他凭此逃过了暴风雨,逃过了岩崩,逃过了人、狗和车流,以及逃过了饥饿。

他对地方没有什么偏好,但他出现在野外的次数多过城里。又因为他总是随便找个没人赶他的地方住下来,所以,总体而言,他在树林里生活的时间最久。

他们也曾经关过他,关了四次,但哪次都没奈何得了他,也没能改变他。其中的一次,他被同室的犯人打了,伤得不轻。还有一次被警卫打了,伤得更重。剩下的两次,折磨他的是饥饿。当待在里面有吃的、也没人惹他时,他就待着。当待不下去时,他就逃走。逃走的过程是由他外在的躯壳完成的。他内在的自我要么对是否要逃走无所谓,要么就是无法指挥他的身体。逃走的那一刻来临时,有时是警卫,有时是典狱长,会发现自己和傻子面对面互相注视着,傻子的虹膜在转动,像个车轮。接下来大门就会打开,傻子离开了。然后,一如既往地,他的施主会急忙跑去做别的事,任何事都行,以平复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绪。

他就是一只野兽,在人世间低人一等。但多数时候,他是一只远离人世的野兽。他属于树林。在林子里,他就像一只真正的野兽般从容。他像野兽那样猎杀,既不是为了快感,也不是出于仇恨。他像野兽那样进食,不挑剔,且吃得适量(前提是能找到吃的),从不过饱。他像野兽那样入眠,既睡得香,又睡不死。他的睡眠习惯与人类的相反,人类是为了逃离现实而入眠,野兽则随时准备醒来进入现实。他像一只成熟的野兽,不玩小狗小猫的把戏。他既没有幽默感,也不会喜悦。他生活的轨迹存在于恐惧和满足之间。

他二十五岁。

就像桃子里面有桃核,鸡蛋里面有蛋黄,他体内也有个东西。它潜伏着,感知着,醒着,活着。但是,即便它跟这个野兽外在有任何的联系,它也一直选择了忽视。它依托着傻子而存在,同时又意识不到他。傻子时常感觉饿,但很少长时间地挨饿。当他真的挨饿时,体内的东西可能会缩小一些,但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缩小。如果傻子死了,它肯定也会死。不过,即便如此,它也没有任何动力去延长傻子的生命,哪怕只延长一秒钟。

对傻子来说,它没有明确的功能。脾脏、肾脏,或是肾上腺,它们都有特定的用处,都有各自的极限。但这东西唯一在做的就只有接收和记录,而且不借助语言,也不使用任何别的编码系统。它接收信息时无须编译,也就不会产生偏差。同时,它也没有向外界沟通的渠道,只是接收着它想接收的,对外保持着沉默。

包围着它的,能被它特别的感觉器官感知到的,是连绵的呓语,源源不绝的信号。它把自己浸泡在呓语中,声音响起时它就吸收,丁点儿不剩。或许,它会做比对和分类;又或许,它只是在进食,吸收了有益的,然后以无形的方式排泄出剩下的。傻子对此没有感知。他体内的东西……

并非语言:真暖和,湿湿的,但时间太短,太短了。(悲伤地):不要再黑了。舒服的感觉。轻微的压迫感,拿走这个粉色的东西,太毛了。等等,等等,回来,对,回来,感觉不一样,不过也挺舒服。(瞌睡了):啊,舒服!真是——噢!(警告):你舒服过头了,醒过来,醒过来——(一阵混乱的思绪,突然停顿,然后少了一个“声音”)……有东西过来了,快,快,抱我走。(回答):没有,没东西过来。它没动,你自己掉下去了,就这样。(气愤):他们听不到我们,笨,笨……他们听得到……听不到,只能听到哭声,只能听到叫声。

并非语言:兴奋、沮丧、对话。辐射出的恐惧、紧张、不满。低语,发射,分享,来自千百个声音。但是,没有一个声音是针对傻子的。什么都跟他无关,什么都对他不起作用。他意识不到自己体内的耳朵,它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尽管他是男人中的劣质品,但他终究是个男人,而这些都是孩子们的声音,非常小的孩子,小到还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不让别人听到。只有哭声,只有叫声。

凯先生是个好父亲,是天下所有父亲中最好的一个。在女儿艾莉西亚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实际上,从艾莉西亚四岁开始,他就一直向她灌输着这个理念。她四岁的时候,小伊芙琳刚出生,她们的妈妈咒骂着他,死去了。在生命的终点,她的愤怒终于觉醒了,战胜了她的懊悔和恐惧。

只有一个好父亲,所有父亲中最好的一个,才会亲手接生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一个普通的父亲不可能如此温柔、如此精心地养育她们两个,一个幼儿和一个婴儿。艾莉西亚受到的保护超过了任何一个孩子,邪恶因而无法伤害她。她开始和父亲联手,两人一起为伊芙琳创造了一个无比纯净的环境。“三重消毒后的纯净。”艾莉西亚十九岁生日时,凯先生跟她如此说道,“我通过研究邪恶而习得良善,我教给你的只有良善。良善的教育成就了你良善的生活方式,而你的生活方式又成了伊芙琳的指引。我了解所有的邪恶,你懂得如何避免邪恶,但伊芙琳不必知道这世上还有邪恶。”

十九岁的艾莉西亚足够成熟了,听得懂得这些抽象的名词,知道“生活方式”“消毒”“良善”和“邪恶”背后的所指。她十六岁的时候,他跟她解释了,为什么一个男的在和一个女的独处时会发疯;他身上会如何流出有毒的汗水,然后他会把汗擦在女人的身上,让她的皮肤上长出可怕的东西。他的书里有这种皮肤的照片。十三岁时,她有个烦恼。她跟父亲说了之后,父亲眼里噙着泪水,说这是因为她在想着自己的身体。她确实是想了,所以承认了,然后他惩罚了她的身体,直到她祈祷自己最好没有身体才停下。后来,她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再想了,但她时不时又会犯错,所以定期地,父亲会带着遗憾来帮助她教训这个不听话的身体。她八岁时,他教会她如何在黑暗中洗澡,要不然她的眼睛就会瞎,就像他书里那些精美的图片描绘的一样。她六岁时,他在她卧室里挂了两幅图画,一幅是个女人,叫天使,还有一幅是个男人,叫魔鬼。那个女人的两只手掌向上摊开,脸上带着微笑。那个男人则朝画面外伸着胳膊,手看上去像是钩子,胸骨上长着一把弯刀,刀刃上还有血迹。

他们独居在山丘上林木深处的一座大宅里。宅子前没有车道,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钻入林间,从窗户那儿看不到它通往何处。小路的尽头是一堵高墙,墙上有一座铁门,已经十八年没打开过了。门旁边的墙上嵌了一块铁板。每天一次,艾莉西亚的父亲会沿着小路来到墙边,用两把钥匙打开铁板上的两把锁,向上掀起铁板,取出食物和信件,然后放入钱和需要邮寄的信件,最后再锁上。

墙的外边还有一条窄路,不过艾莉西亚和伊芙琳从未见过,因为树林隐藏了高墙,而高墙又遮挡了窄路。高墙沿着窄路朝东西方向延伸了两百码 ,然后两头沿着山丘的走势向上修建,直到两边的墙像个括号似的把宅子围在中间。与高墙末端紧挨着的是道铁栅栏,由一根根紧密排列的尖铁桩组成,桩与桩之间容不下一个拳头。每根铁桩都有十五英尺 高,尖端向外弯折。铁桩之间是混凝土,混凝土里还插着碎玻璃。铁桩先是呈东西走向,从宅子修到了两侧的高墙,然后从与高墙的连接处向宅子的后方延伸,直到在林子里围成一个大圆。高墙与宅子围成的长方形,对她们来说是禁地。然而,宅子后方那片足有两平方英里 大的封闭树林,是属于伊芙琳的。当然,艾莉西亚也会时不时前来看看它。那里有条小溪,有一丛丛的野花,有个小池塘,有好闻的栎树,一片片的林中空地。这里的天空显得那么清新,离地面那么近。这里看不到铁桩,因为紧挨着铁桩内侧密密地种满了高大的冬青树,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清风。这个封闭的圈子是伊芙琳的整个世界,她也只知道这个世界,而且她深爱着这个世界。

在艾莉西亚十九岁生日那天,伊芙琳独自一人待在池塘旁。在这儿,她看不到宅子,看不到冬青墙,也看不到铁桩。但是,天空在她上方,湛蓝纯净;池塘在她身边,微微荡漾。艾莉西亚和父亲一起在图书馆。每当艾莉西亚过生日,他总是会在图书馆给艾莉西亚安排特别的节目。伊芙琳从没进过图书馆,那里是父亲生活的地方,也是艾莉西亚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会进去的地方。伊芙琳从没想过要进去,就像现在的她在池塘边待着,但不会想要入水一样。她不想跟斑点鳟鱼似的在水中呼吸。他们没教过她阅读,只教了她如何倾听和服从。她也没有学会质疑,只知道接受。在适当的时候,知识会被灌输给她,而且只有她的父亲和姐姐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

她在岸边坐下,整理着长裙。她看到了自己的脚踝,不禁轻呼了一声,急忙把它们盖住,就跟艾莉西亚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一样。然后,她背靠着柳树的树干,呆呆地看着池塘的水面。

已经是春天了。此刻的春天,已过了发芽的时节。失水的树茎和紧闭的蓓蕾中蕴含的压力都完全释放了,整个世界都在奔向绮丽。潮湿的空气带着甜味,挑逗着人们的嘴唇,直到人们把嘴唇分开,露出笑容。然后,空气又大胆地钻进喉咙里,在那里欢舞,仿佛另一颗跳动的心脏。这个时节像是个谜,因为它既像个色彩斑斓的慵懒的美梦,却又是急匆匆的,不经意间就已走远。慵懒和匆忙相互交织,同时存在。这怎么可能呢?这就是谜。

一阵清脆的鸟鸣声打破了沉寂。伊芙琳睁大了眼睛,在密林间游荡。突然,她感到大腿上有东西在使劲。她连忙低头,刚好看到自己的双手在角力,紧接着,一双长袖手套被摘了下来。裸露的双手又飞快地举到她的脖子边——不是为了去遮盖什么,而是为了分享什么。她垂着头,听凭双手在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下面忙碌着。它们找到了四个钩子,并欢快地解开了。她的高领松开了,魔力的空气带着无声的欢叫,一下子灌了进去。伊芙琳大口呼吸着,仿佛在奔跑。她犹豫地抽出手,茫然地拍打着身边的草地,想以此来释放她心中莫名的喜悦。发现这么做没有用之后,她转而脸朝下俯卧在一片薄荷幼苗上。她哭了,因为这美得无法承受的春天。

当这一切发生时,他在树林里,正机械地从一棵死栎树上剥下树皮。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头抬了起来,搜索着,倾听着。和野兽一样,他也注意到了春天的骚动,甚至比野兽更敏感些。但是,就在此刻,对他而言,春天已不仅仅是潮湿的充满希望的空气,也不仅仅是大地上生命的轮回。这来自春天的召唤,远比一只狠推着他肩膀的手更真实。

他谨慎地站了起来,仿佛在担心一旦笨手笨脚,就会打破身边的某件东西。那双奇怪的眼睛亮了。从来没召唤过别人,也没人召唤过他,或是对别人的召唤做出过反应——这样的一个人,他动起来了。内心的感应为他指出前进的方向,而且,他是主动前进,并非被动地逃避。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自己体内,某种一直被压抑的需求喷发了。自他有生以来,这需求一直是他的一部分,但身为傻子,他不可能向外界表述他的需求。喷发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他体内的鸿沟上架起了一根导线,线的一头连接独自活着的内核,另一头连接包裹着内核的野兽外在,那头半死不活的野兽。召唤直接发给了他体内的人性,而接收它的装置,在此之前只收到过新生儿辐射出的无法理解的信息,因而没做出过回应。但这一次,这个召唤在对他说话,用的是他自己的语言。

他的动作,谨慎而又敏捷,谨慎而又轻柔。他前进时,宽阔的肩膀左右交替,一会儿左肩在前,一会儿右肩在前,刚从桤树中间穿过,又紧挨着松树挤过去,仿佛无法忍受偏离他与召唤之间的直线距离。太阳高照在正空,树林中各个方向看上去也都一样,分不清前后左右。但是,他前进的方向一直没变。他靠的不是知识,也不是指南针,纯粹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他到得很突然,因为这地方突然就没有树了。从紧密排列的铁桩往外五十英尺,整个范围内的土地都被下了毒,所有的树在多年之前都死了、倒了,这样就不会有枝条伸到铁桩的上方。傻子闪身钻出树林,小跑着穿过空地,跑到密集的铁桩前。奔跑的时候,他的两只胳膊一直朝前伸着。于是,他的两只手直接插进了铁桩的缝隙之间。干瘦的前臂被卡住时,他仍在朝前奔跑,双脚在地上使劲向后蹬着,仿佛体内的需求能赋予他力量,让他直接穿过铁栅栏,以及栅栏之后密不透风的冬青墙。

渐渐地,他意识到,这个障碍物是不可能被穿越的。他的腿似乎率先醒悟,不再蹬了,之后才轮到他的双手,被慢慢地收了回来。不过,他的眼睛却没有丁点儿放弃的打算。它们在没有表情的脸上射出热切的目光。目光穿过了铁栅栏,也穿过了冬青墙,做好了与召唤相接的准备。最后,他张开大嘴,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叫声。他从没试过要说话,此刻也不想说。他的叫声不是用来沟通,而是标志着整套动作的结束,就像音乐到了高潮时所激发的泪水。

他开始沿着铁栅栏移动。他无法忍受与召唤的分离。

雨下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又下了一个上午。然后,太阳出来了,水汽在阳光下袅袅升起。露珠如一颗颗珍珠,躺在欲滴的新绿上折射着阳光。渐渐地,有些露珠变小了,还有些掉了下来。此刻,大地仿佛在轻声地呢喃,叶子上的脉络更加分明,花儿的色彩也愈加鲜艳。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伊芙琳蜷伏在临窗的长椅上,胳膊拄着扶手,双手捧着脸颊。可能是由于手撑着脸,让她看上去一直在微笑。轻轻地,她唱起了歌。歌声听上去有点怪,因为她不懂音乐。她没学过,也没人教过她。好在这世上有鸟鸣,时而还有风在屋檐下奏出的低音,有小生灵在她的专属树林里合唱,还有从远处她未涉足过的树林里传来的声音。她的歌声就是由这些声音组成的。她的音调听上去委婉起伏,奇特而又轻快,像一件不受音阶限制的乐器在演奏,而且,乐器上面的按键都是随意排列的。

可是我从未触摸过快乐

不可以触摸快乐

诱人,哦,诱人的触摸

像叶子一样舒展在空中

只有阳光触摸过我

细雨触摸过我

微风触摸过我

叶子,叶子,触摸过我,触摸过我……

接着,她又哼了很久没有歌词的曲子。最后,她开始在心里默哼,注视着水珠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掉落。

一声质问传来:“你在做什么?”

伊芙琳惊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来。艾莉西亚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罕见的严肃。“你在做什么?”她重复道。

伊芙琳指着窗户,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想要说话。“什么意思?”

伊芙琳又做了一次手势。“外面,”她说,“我——我——”她从窗边的长椅上滑了下来,站在地上。她努力让自己站得很直,脸上泛着红晕。

“把你的领子扣好。”艾莉西亚说道,“到底怎么了,伊芙琳?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伊芙琳说道,话音急促,但语气柔和。她扣上了领子,然后把双手叉在腰上,用力掐住自己。艾莉西亚走上前,打开她的双手。“不要做这个动作。那是什么……你刚才在做什么?在说话吗?”

“说话,是的。不过不是对你说,也不是对父亲。”“这地方没有别人。”

“有。”伊芙琳说道。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摸我,艾莉西亚。”她说。

“摸你?”

“是的,我……想让你摸摸我。只要……”她伸出了胳膊。艾莉西亚往后退开。

“我们不能相互触摸。”她说道,尽量让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到底怎么了,伊芙琳?你病了吗?”

“是的,”伊芙琳说道,“没有。我不知道。”她转身面对着窗户,“雨停了。这儿太暗了。外面的阳光那么好,那么好——我希望阳光照在我身上,就像在淋浴,全身都暖洋洋的。”

“傻瓜,那你不就成了在亮光下洗澡……我们不能谈论洗澡,亲爱的。”

伊芙琳从长椅上拿起一个软垫。她用胳膊环抱住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它压在自己的胸膛上。

“伊芙琳!放下!”

伊芙琳转过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她姐姐。她的嘴唇开始发颤,随后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当它们再次睁开时,泪水开始滴落。“我要抱,”她哭喊道,“我要抱!”

“伊芙琳!”艾莉西亚轻呼了一声,随后她瞪大着双眼,往门口退去,“我要去告诉父亲。”

伊芙琳点了点头,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胸口的垫子。

傻子看到了小溪。他在溪边蹲下,盯着水流。一片树叶打着转经过,停在铁桩前,紧接着又侧翻了半圈,被水流带着穿过铁桩间的缝隙,消失在冬青墙下的河道中。

他之前从未进行过推理,所以追随叶子的想法很可能并没有经过大脑。但他就这么做了,结果却发现溪流上的铁桩筑在一道混凝土沟渠上。铁桩如同篦子一样横断了流水,只有像稻草或是叶子这样的小东西才有可能穿过去。

他在水中折腾着,一会儿用力推着铁桩,一会儿又拍打着水下的混凝土。他忙碌着,呛水了,却仍不放弃,显得那么盲目,又那么执着。他双手抓着一根铁桩使劲摇晃,铁桩剌破他的手掌。他又去摇下一根,摇了一根又一根。突然,有一根铁桩摩擦着沟渠,发出了嘎嘎声。

这个结果显然和刚才的几次攻击都不一样,意味着这根铁桩的底部已经锈蚀,变得脆弱。我们不确定他本人是否能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只是因为结果不同,他就燃起了希望。

他在小溪的河床上坐下,水刚好能没到他的腋窝。他的双脚分踏在那根铁桩的两边,然后用双手抓住它。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拉。水中浮起一缕红色,转着圈漂向下游。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又猛地往回拉。水下锈蚀的部分断了。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头撞到了沟渠的边缘,撞得生疼。他的手脚不听使唤了,只得半爬半漂地回到铁桩旁,过程中还呛了口水。他仰起头,痛苦地咳嗽着。在眼前的眩晕消失后,他把手伸回到水底,胡乱摸着。他摸到了一个豁口,约一英尺高,但只有七英寸 宽。他把胳膊伸进去,一直伸到了肩膀,连头也没入了水面。然后,他又坐直了身体,把一条腿伸了进去。

光有意志力是不够的。他再次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仅凭意志力施压在障碍上,无法让它让步。他把注意力放到旁边的铁桩上,想像刚才那样折断它。那根铁桩没反应,另一边的铁桩也没反应。

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抬头,无助地看着十五英尺高的铁栅栏的顶部。那排紧挨在一起、向外弯折的尖头,看上去像一排尖牙,尖牙上面还铺着一层张着大嘴等待猎物的碎玻璃。有东西在扎他。他挪开身子,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截十一英寸长的铁片。这是他刚从那根锈蚀的铁桩上掰下来的。他坐了下来,手里握着铁片,呆呆地看着栅栏。

摸我,摸我。它来了,带着喷薄欲出的强烈感情。它是一种饥渴、一种需求、一次甜蜜的爆发。召唤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和召唤不一样。召唤就像是某种载体,而它更像载体上突然发出的信号。

当它到来时,他体内那根连接着两个自我的导线震动起来,变粗了。随着一阵静电声响起,它被接通了。他内在的能量被持续地发射到了他的外在,然后装载着各种观察和信息返回内在。他用奇怪的双眼盯住铁片,双手把玩着它。他从未使用过的推理能力痛苦地动弹起来,随后,平生第一次,它开始尝试解决问题。

他坐在水里,挨着栅栏,开始用手里的铁片摩擦水下的铁 桩。

下雨了。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下了一个上午。

“她刚才还在这儿。”艾莉西亚说道,脸上泛着红晕。

凯先生在房间里转着圈,深陷的眼睛仿佛要冒火。他甩了甩手里的鞭子,总共甩了四下。艾莉西亚边数着边说道:“她想让我摸她。是她自己跟我说的。”

“竟然想让人摸她!”他说道,“邪恶,邪恶,”他喃喃自语着,“没法阻止邪恶。”他突然高声叫了起来,“我想错了,我失败了。你是邪恶的,艾莉西亚,你知道,因为一个女人摸过你。她照顾了你几年。但伊芙琳没有……邪恶一定躲在了血里,必须要放血。你觉得她会在哪儿?”

“可能在外面……池塘,应该在那儿。她喜欢池塘。我和你一起去。”

他看着她,看着她发烫的脸颊和发亮的双眼,“不关你的事,你待在这儿!”

“求你了……”

他挥了挥沉重的鞭子,“你也想尝尝吗,艾莉西亚?”

她侧过身,想迎接那刺激的欢愉。“一会儿再轮到你!”他咆哮了一声,跑了出去。

艾莉西亚颤抖着身体站了一会儿,随后扑向窗户。她看到父亲在外面,迈着坚定步子走远了。她的双手蜷缩在腰带旁,上下嘴唇哆嗦着分开,发出一声奇怪的、无言的哀鸣。

伊芙琳跑到池塘边时都快喘不上气了。有什么东西飘荡在水面之上——一缕隐形的青烟?一种魔法?她如饥似渴地呼吸着它,全身充满了一种向某种事物接近的感觉。可它究竟是什么?是附近的某样东西,还是即将发生的事件?她不知道。但它就在附近,而她欢迎它。她的鼻孔张大了,翕动着。她跑向水边,想要抓住它。

小溪的上游处冒起一串泡泡,随后,他从冬青底下钻了出来。他手脚并用地游到岸边,腿还在水里,就已经躺在那儿直喘粗气。他抬眼看着她。他的骨架很大,但很单薄,身上到处是挫伤。他的双手肿胀,在水里泡得久了,皱巴巴的。他的面容憔悴,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他衣服上的碎布条从各个地方垂了下来,已经不足以覆盖他的身体了。

她弯下腰,出神地看着他。随后,她体内传出了召唤——如山洪暴发般的各种情感:孤独、希望和饥渴,喜悦和同情。她感到了深深的喜乐,不含丝毫的震惊或是惊奇。她感知到他的存在已经有几天了,同样地,他也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现在,他们各自朝对方发射着无声的辐射。它们相互交织着、混合着、啮合着。他们安静地体验着对方的生命。最后,她伸手摸了他,摸了他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

他剧烈地颤抖着,腿猛蹬着脱离了水面。她在他身旁坐下。他们坐得很近,她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它们好像变得很大,充满了她整个视野。她幸福地抽泣着,沉浸于它们之中。她想活在那双眼睛里,甚至死在里面。她想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她从未和父亲以外的男人说过话,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话。她不知道什么是接吻,他即使见过也无法理解吻的意义。但他们有更好的方式。他们紧挨在一起,她的一只手放在了他裸露的肩膀上,他们内在的自我如电流般接通了。他们没有听到她父亲那决绝的脚步声,没有听到他的喘息,也没有听到他愤怒的咆哮。除了他们自己,他们什么都注意不到。他冲过来抓住她,把她高高举起,扔向自己身后。他没有回头看她摔到哪儿了,或是怎么摔到地面的。他站在傻子的上方,嘴唇惨白,眼睛冒着火。他张开双唇,再次发出可怕的叫声。接着,他举起了鞭子。

傻子仍处在眩晕之中。第一波鞭击和紧接着的第二波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尽管血水已渗出他的肌肤,鞭痕处已皮开肉绽。他躺在那儿,呆呆地注视着半空。伊芙琳的眼睛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但他仍然没有动。

又一阵鞭打呼啸而来,鞭梢陷进他的后背,发出了噼啪声。他以前的反应能力一下子回来了。他用手撑着地,向前滑去,想让腿先回到水里。男人丢下鞭子,双手抓住傻子全是骨头的手腕,拖着他朝与池塘相反的方向跑了十几步。傻子长长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拖着在地面上来回摆动。他对着傻子的头踢了一脚,随后跑回去取鞭子。当他回来时,傻子已竭力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男人又踢了他,踢得他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他用一只脚死死踩住傻子的肩膀,随后用鞭子抽打他裸露的腹部。

一声魔鬼般的尖叫从他身后传来,仿佛有一头长着虎爪的小公牛攻击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翻身向上看去,看到了他女儿那张疯狂的脸。她咬破了嘴唇,口水混合着血水流下来。她使劲挠着他的脸。有一根手指插入了他的左眼。他痛苦地咆哮一声,坐了起来,一只手抓住她颈部的蕾丝蝴蝶结,另一只手里沉甸甸的鞭子手柄重击了她两下。

他哀号着再次转向傻子。但这时,无法抑制的逃生反射已经产生,冲走了其余的一切。或许是因为鞭子把手把那个女孩打得晕死过去,有什么东西也被打破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傻子现在只想逃走,在成功之前,他顾不上其他事情。他长长的身体像只磕头虫般拱了起来,向前翻了半个跟头,四脚着地落在岸边,然后跳了起来,身在半空又被鞭子击中。飞行的身体夹着鞭子蜷缩起来,刚好把鞭子卡在他的腰间。手柄一下子从男人手里滑脱了。他咆哮着朝傻子扑过去。傻子这时已经没入了冬青树下的溪流里。男人把脸埋在叶子中间,使劲分开枝条,沉入水中穷追不舍。他勉强抓住了一只光着的脚,正想往回拉时,那只脚使劲一蹬,踢到了他的耳朵。他还想再往前追时,头却撞到了铁桩。

傻子已经从底下钻出去了,躺在那儿,半个身子仍泡在水里,正徒然而又费力地扭动着,想让到处是伤的身体重新站起来。他扭头往回看去,看到那个男人正使劲摇着铁桩,大声咒骂着,搞不懂栅栏下面的沟渠出了什么差错。

傻子瘫软了,粉红色的血水从他身边流向下游,流向他的追捕者。慢慢地,逃生反射消退了。他头脑中先是一片空白,之后又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就像那个引领他前来的召唤一样新鲜,甚至连强度也接近。它有点像是恐惧,但他之前感觉到的恐惧是一团迷雾,阴森森的,无法看透,而它却有种尖锐的渴求,一种坚决而明确的渴求。

小溪边被毒化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长了些草。他放开了手中抓着的毒草,让水流带着他停靠在栅栏边。那位发疯的父亲在栅栏内诅咒着他。他把死人般的脸贴近了围栏,并瞪大了眼睛。诅咒声消失了。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地使用了他的双眼,怀着明确的目的。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获得一小块面包。

男人离开之后,他强拖着自己离开了小溪,扭动着爬进了树 林。

当艾莉西亚看到父亲回来时,她把手掌边缘放进嘴里,咬了下去,一直咬到上下牙碰在一起。让她震惊的不是他湿漉漉的扯破了的衣服,也不是他受伤的眼睛。是其他的东西,那东西——“父亲!”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她。在即将被撞到的那一刻,她呆呆地挪开了。他踩着沉重的脚走过她身旁,走进图书室的门,没有关上房门。“父亲!”

没有回答。她跑进图书室。他在房间深处,站在她以前从未见过开启的柜子前。其中的一扇柜门开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长管左轮手枪和一小盒子弹。他打开盒子,把子弹倒了一桌子,随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装弹。

艾莉西亚跑向他。“怎么了?怎么了?你受伤了,我来帮你,你做什么……”

他剩下的好眼呆滞地盯着前方。他缓慢地吸了口气,吸得很深,空气被吸入得太久,在肺里待得太久,都开始嘶嘶地往外漏了。他啪的一声合上转轮,打开保险,看着她,举起了枪。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的眼神。当时和后来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记忆开始变得模糊,细节也慢慢消失了。可是,那个眼神会跟着她一辈子。

他的那只独眼盯着她,目光把她牢牢地拴住了。她感到局促不安,如同一只被死死盯住的昆虫。她产生了一种令她害怕的确信: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看到她,而是在看着某种令他自己恐惧的东西。带着穿透她的目光,他把枪管塞进嘴里,扣下了扳机。

声音并不十分响。他的头发向上飞起。那只眼睛仍然睁着,她依旧被目光穿透着。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已经死了,听不到她的叫声。其实,在扣动扳机之前,他已经无法被唤醒了。他弯腰往前倒去,仿佛要向她展示那片取代了头发的伤口。伤口让她崩溃了,她跑了出去。

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她才去找到了伊芙琳。其中的一个小时,她已记不起干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痛苦和黑暗之中。另外的一个小时又太安静了,她独自在宅子里漫游,伴随她的只有自己轻微的抽泣声。“什么?”她抽泣道,“你说什么?”她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小时,她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安静的宅子发问。

她在池塘边找到了伊芙琳。她仰面躺在地上,大睁双眼,头的一侧有一摊血迹,在血迹的中央有一个洞,洞大到足以放进去三个指头。

艾莉西亚想扶起她的头。“别。”伊芙琳轻声说道。艾莉西亚小心地把头又放平了,随后跪在她身旁,拿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伊芙琳,哦,你怎么了?”

“父亲打了我,”伊芙琳平静地说道,“我要睡了。”

艾莉西亚抽泣着。

伊芙琳说道:“你管那个叫什么?就是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你想被触摸……然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身旁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艾莉西亚读过这方面的书。她想了一会儿。“是爱。”最后,她吸了口气说道,“爱是一种疯病,是坏东西。”

伊芙琳平静的脸上浮现出某种睿智。“它不是坏东西,”她说道,“我爱过了。”

“你得回到屋里去。”

“我要睡在这儿。”伊芙琳说道。她抬眼看着姐姐,微笑着,“可以吗……艾莉西亚?”

“好的。”

“我不会再醒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那种奇怪的睿智。“我想做一件事,可现在我办不到了。你能帮我吗?”

“好的。”艾莉西亚抽泣道。

“一定要做到。”伊芙琳强调着,“是为我,不是为了你自己。”

“我答应你。”

“碰到好太阳的时候,”伊芙琳说道,“晒个日光浴。还有,等等。”她闭上了双眼,眉宇间出现了几道小皱纹。“你晒的时候,得动起来,跑起来。跑……跳得高高的。让风跟你一起跳,一起跑。我真想这么做啊。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想法,刚刚才有的。现在,我……噢,艾莉西亚!”

“怎么了,怎么了?”

“它在那儿,它在那儿,你怎么看不见?爱,浴在阳光里!”

她睁大了温柔睿智的双眼,看着闪亮的天空。艾莉西亚往上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当她再次垂下目光时,她知道伊芙琳也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远远地,从栅栏外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哭声。

艾莉西亚在原地听了一会儿那个哭声,最后,她伸手合上了伊芙琳的双眼。她站起来,朝宅子走去。哭声跟随着她,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走到房门前。就算在那里,它似乎仍然没有消散,一直钻进她的身体里。

当普拉德太太听到院子里传来的马蹄声时,她埋怨了一声,抬头从厨房条纹布窗帘的缝隙处往外看去。借着星光,加上对院子无比熟悉,她分辨出了马和大车正在穿过院门,她的丈夫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边上。你给我等着瞧,她低声抱怨着。去了林子里这么久,让她热了好几遍晚饭。

但她没有让他等着瞧。她看了一眼他宽宽的脸庞,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怎么了,普拉德?”她吃惊地问道。

“去拿个毯子来。”

“到底——”

“快点。小伙子伤得很厉害。在林子里捡到的。看上去被熊咬了,衣服都撕没了。”

她小跑着拿来了毯子,他一把夺过,跑了出去。一小会之后,他回来了,抱着个男人。“这边来。”普拉德太太说道,用力推开杰克房间的门。普拉德犹豫了一下,那具长长的身躯软绵绵地耷拉在他的臂弯里。“快进去,快进去,别管床单了,能洗掉的。”

“去拿块毛巾,还有热水。”他催促道。她走了出去。他轻轻地揭起毯子,“噢,上帝。”

他在门口挡住她,“他撑不过今晚的。咱们就别再让他受罪了。”他朝她手中冒着热气的脸盆示意了一下。

“总该试试吧。”她走了进去,随后又一下子停住了,紧闭起双眼不敢看,脸色都发白了。他很有眼色地从她手里接过脸盆,“孩他妈——”

“来了。”她轻声说道。她走到床前,开始擦洗那具满是伤口的身体。

他撑过了那个晚上。他又撑过了接下来的一周。直到这时,普拉德夫妇才对他产生了希望。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叫作杰克房间的屋子里,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注意不到任何东西。又或许,他注意到了窗外交替出现的光亮与黑暗。躺在床上,他会盯着窗外看,可能看到了什么,可能在观察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看。从他躺的地方往外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远处有一座山,还有普拉德那稀疏的几英亩 土地。偶尔能看到普拉德本人,远远看去像个木偶,用一只破耙犁着坚硬的土地,或是弯着腰清除着杂草。他的内在自我沉默着,裹在层层的悲伤里;他的外在自我也似乎退缩到了某处,无法接近。普拉德太太会拿来吃的:鸡蛋和热乎乎的甜牛奶,自制的培根,还有面饼。如果她要求,他就会吃;如果她没有要求,他就会无视普拉德太太和食物。

每当到了傍晚,“他说什么了吗?”普拉德总会这么问,然后他的妻子总会摇摇头。十天之后,他有了个想法,两周之后,他说了出来。“你觉没觉得他不对劲,孩他妈?”

她来了些莫名的怒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示意了一下,“你懂的,弱智啥的。我说,他是不是因为傻才不说话的。”

“不会!”她肯定地说。她抬头看着普拉德脸上疑惑的表情,说道:“你看过他的眼睛吗?他不是个傻子。”

他注意到了那双眼睛。它们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是他对那双眼睛仅有的看法。“好吧,但愿他能说些什么。”

她摩挲着一只厚厚的咖啡杯,“你知道格蕾丝吧。”“知道啊,你跟我说过。你的表妹,她孩子死了。”

“是的。嗯,火灾之后,格蕾丝也是这个样子,成天躺着。你跟她说话,她好像听不见。你给她看个东西,她像个瞎子。大家只好用勺子给她喂饭,帮她洗脸。”

“可能是这么回事吧。”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伙计,他肯定在那儿碰到啥了,他想忘了……格蕾丝,她后来好点了,是吧?”

“怎么说呢,她回不到从前了。”他妻子说道,“但她走出来了。我觉着,这世道有的时候太难了,有的人需要歇一阵子。”

又过去了几周,曾经裂开的皮肉愈合了,宽阔而又单薄的身 体吸收着营养,如同仙人掌吸收着水分。他生命之中从未有过休息、食物,以及……

她坐在他身旁,跟他说话。她还唱歌,“轻轻地流啊,甜美的阿夫顿河”和“牧场之家”。她是个小个子女人,麦色的皮肤,浅色头发,还有一双失神的眼睛。她体内也有渴望,跟他之前感受到的类似。她对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诉说着她还在东部时的家人和朋友,她上的学校,还有普拉德先生坐在他老板的T型汽车内向她求婚,他当时还不会开车呢。她跟他说她生活的点滴小事,她之前从未完整地回忆过它们:她出席自己的坚信礼时穿的裙子,哪里有蝴蝶结,哪里和哪里缝着装饰带;格蕾丝的丈夫喝醉了回到家,过节时穿的裤子都扯成条了,胳膊底下夹着一只活猪,猪的惨叫声能叫醒死人。她给他念祈祷文,跟他讲《圣经》里的故事。她倾诉了她心中的一切,但没有提到过杰克。

他一直没有笑过,也没回应过。他产生的唯一变化就是当她在房间里时,他会注视着她的双眼;当她不在时,他会耐心地盯着房门。这个变化究竟有多么深刻,她不会知道。日渐丰满的不仅仅是他曾经缺乏食物的肉体。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普拉德夫妇正在吃午餐——他们称为“正餐”——杰克房间里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声音。普拉德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随后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当心,你不能就这个样子出来。”他叫道,“孩他妈,把我另外那身工作服扔过来。”

他很虚弱,颤颤巍巍地,但他还是设法站住了。他们搀着他走到桌旁,他一下子倒在座位上。他的眼睛像是蒙了层东西,看上去木木的。他完全没注意到桌子上的食物,直到普拉德夫人舀起一满勺的食物,放在他鼻子底下引逗他。随后,他张开大手攥住勺子,嘴巴凑上前,目光越过自己的胳膊看着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做得好,棒极了。

“我说,孩他妈,你没必要拿他当个两岁孩子吧。”普拉德说道。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的缘故,他又觉得不舒服了。

她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他知道她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深夜,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她突然开口说道:“我想把他当成两岁的孩子,甚至比两岁还小。”

“为啥?”

“格蕾丝就跟他一样,”她说道,“不过没这么严重。她开始好转时,就像个六岁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有一次,就因为没能跟我们一起吃苹果馅饼,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我觉着,她就像是又长大了一次。速度快了,但整个过程还跟原来一样。”

“你觉着他也一样?”

“他不像个两岁的孩子吗?”

“没见过六英尺高的。”

她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有些恼怒。“我们要把他当成个孩子来养。”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们该叫他什么?”

“不能叫杰克。”她脱口而出。

他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道:“名字的事以后再说。他有自己的名字,我们不能再给他取一个。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他想了很久,最后开口说道:“孩他妈,我希望我们做对了。”但她已经睡了。

奇迹发生了。

普拉德夫妇认为这些事是进步,是成功,但它们其实是奇迹。有时,当普拉德努力从仓库里拖出根沉重的木头时,木头的另一头会出现两只强壮的手。有时,普拉德太太会看到她的病人手里拿着个毛线球,盯着看半天,仅仅因为毛线球是红色的。有时,他在水泵旁看到一满桶水,会帮着提到屋里来,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用提手。

当他住满一年时,普拉德太太记得这个日子,给他烤了一个蛋糕。她下意识地在蛋糕上插了四根蜡烛。他出神地盯着跳动的火焰,普拉德夫妇注视着他。他那对奇怪的眼睛碰到了普拉德太太的目光,维持了一阵子,随后他又看了看普拉德先生。“吹蜡烛,孩子。”

或许他想出了这个动作应该是什么样子,又或许是这对夫妇的热切和希望感染了他。他低下头,吹了口气。他们同时笑了,站起身走向他。普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普拉德夫人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体内有东西在搅动。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眼珠翻了上去,只留下眼白。他深藏的痛苦又一下子涌了出来,淹没了他。这不是那种召唤,不是那种接触,不是他体验过的和伊芙琳之间的交流。这给他的感觉,显然不同于伊芙琳曾经给他的,不过就程度而言,两者倒是有些相似。现在,能够体验到如此程度的情感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所痛失的是多么珍贵。所以,就像刚失去她时那样,他开始痛哭。

一年前,正是这个能钻入骨髓的哭声,引导着普拉德在幽暗的树林里找到了他。这个房子太小了,装不下这个哭声。普拉德太太从未听到过他发出声音。普拉德听到过,在那个晚上。很难说哪种情况更糟糕,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哭声,还是再听一次。

普拉德太太双手环抱住他的头,跟他小声说着话。普拉德笨拙地动了动身子,伸出一只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最后只是发出了一串无意义的重复。“哦,哦……哦,好了。”

哭声说停就停。他抬头依次看了他们一眼,抽着鼻子。他脸上出现了变化。他以前总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现在这个面具消失了。“对不起,”普拉德说道,“我们可能做错了。”

“没有做错,”他的妻子说道,“你等着瞧吧。”

他有了名字。

就在他哭泣的那个晚上,他清醒地发现,如果他想的话,他能从四周吸收跟他有关的信息,并能理解信息的意义。这种事从前也发生过,但以前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就像风吹到身上就会打哆嗦流鼻涕一样。他开始关注自己的这个能力,就像曾经关注毛线球那样。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仍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开始能分辨哪些谈话是关于他的,哪些跟他无关。他一直没能学会听懂话音,而是直接接收了其他人的想法。想法是没有形式的,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学会了赋予想法以语言这一形式。

“你叫什么名字?”一天,普拉德突然问他。他们正在从蓄水池往马的饮水槽里放水,水流在阳光下涌动向前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傻子。他如此入迷,以至于被这问题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迎着普拉德的目光。

名字。他朝体内询问了一下,发射了一个请求,随后收到了一个……也许可以称之为定义吧。但这个定义只是纯粹的观念,并非语言。“名字”指的是我,还有我干了什么,学到了什么。这个观念所包括的一切他都有了。它们只是在等待着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名字。所有的游荡、所有的饥饿、所有的失去,以及那个比失去更加痛苦的东西,它们都回来了。即使在这里,即使和普拉德夫妇在一起,他也能隐约但真切地感受到:他并不是某个事物,只是那个事物的替代品。

独孤。

他想说出来。他直接从普拉德脑子里了解了这个观念,它的音节,还有它听上去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了解和表达是一回事,如何通过口部动作、口齿清楚地说出来则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舌头像是个鞋垫,声带就像生锈的哨子。他的嘴唇哆嗦着,说道:“嗯……嗯……”

“什么,孩子?”

孤独。它被清晰地传递出来了,很完整。但传递出来的只是个想法,而且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如此传递出的想法对普拉德没有任何作用,尽管这位农夫皱着眉,竭力想要接收他想传递的信息。“嗯……嗯……独,”他喘息着说道。

“龙?”普拉德说道。

他看得出,这个音节对普拉德来说有意义,和他想说的音节也接近,只是内容不一样。

就这样,也行。

他想重复那个音节,但不愿配合的舌头打结了。讨厌的唾沫淌进嘴里,从嘴唇上流下来。他绝望地发出一个请求,希望能找到另一种表达方式。他找到了,然后使用了它。

他点了点头。

“龙。”普拉德重复道。

他再次点了点头。这是他的第一个单词,他的第一次对话。又一个奇迹。

他花了五年时间学会了说话。他依旧保持着没必要时绝不开口的习惯。他一直没能学会阅读,他没有从事这个行为的必要器官。

有两个男孩,对他们来说,地砖上消毒水的味道就是仇恨的味道。

对盖瑞·汤普森来说,这味道还意味着饥饿和孤独。所有的食物都用这个味道渍过,每一次入眠都伴随着消毒水、饥饿、恐惧……它们都是仇恨的元素。仇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温暖,唯一的确定。人都会紧紧地抓住确定,特别是当他只有这一种确定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只有六岁的时候。六岁的盖瑞很大程度上已经是个大人了。至少,他已经像大人般懂得享受那灰色的欢愉,而这欢愉的产生,仅仅因为此刻是痛苦与痛苦之间片刻的间隙。他有一种偏执的耐心。通常情况下,只有那种树立了远大目标的人,才会有这种耐心,在他们生命中的决定性时刻到来之前,装出一副沉沦的样子。人们意识不到,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他的回忆也和成年人一样,是一生的回忆,其中同样充满了细节和事件。盖瑞经历过太多的麻烦、太多的失去和太多的疾病,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长大成人了。在六岁时,他想通了。从此,他开始了接受,开始了服从,开始了等待。他过了两年这样的生活,直到他的决定性时刻到来。

然后,他逃离了州立孤儿院,在垃圾堆和下水道里独自过活,带着杀意,带着仇恨。

对希普来说,生命中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也没有早熟,但同样有仇恨的味道。这种味道笼罩着当医生的父亲,笼罩着他那双灵巧但无情的双手,笼罩着他身穿的暗色套装。在希普的记忆中,连巴路士医生的声音都带着氯气和石碳酸的气味。

小希普·巴路士是个聪明而又帅气的男孩。而且,他生活的环境比孤儿院强多了。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很简单,除了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之外——“任何事情”包括他的医生父亲强行灌输给他的大道理。他的父亲是一个成功人士,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自律加上正确的选择成就了他。

他童年的成长如同一支火箭,耀眼而又欢快,喷射着呼呼的火焰。他的天赋使他轻松获得了任何一个年轻人所能梦想的一切。但是,他的这个先天条件又总是在提醒他:他是个贼,因为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所得付出过艰辛的努力。这是他医生父亲的哲学,他的成功来自自身的辛劳。因此,希普的天赋为他带来了友谊和荣誉,友谊和荣誉又给他带来了不安和羞耻。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八岁时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台收音机。那是台晶体管收音机,连线圈都是他自己缠的。他把它挂在床板的弹簧下面,把床掀起来才能看到。他还在床垫里藏了一副耳机,这样到了晚上,他可以躺着听收音机。他的医生父亲发现了它,于是禁止他在屋里再接触任何电子器件。他九岁时,他的医生父亲发现了收音机和相关书籍杂志的新藏匿地,于是他把它们堆在壁炉前,命令他一件一件地烧了它们。他整整烧了一个晚上。十二岁时,他秘密设计了一个无管示波器,并因此获得了《科学与研究》的奖金。他的医生父亲口述了一封拒绝信,命令他照着一字一句地写下来。十五岁时,他被医学预科学校开除了,因为他出于好玩,重接了教员电梯的继电器,并增加了一些顺序开关,搞得每次按下按钮都是一次不受欢迎的冒险。十六岁时,他很高兴自己被赶出家门,并在一个实验室找了个兼职养活自己,同时进了一个工程学校学习。

他个子高,聪明,很受欢迎。他需要自己受欢迎。而这个需要,如同他的其他需要一样,他很容易就满足了。他弹钢琴时展现出惊人的技巧,棋也下得又快又精。下棋或是打网球时,他学会了如何巧妙地输掉,但又不会经常输。还有一次在玩“第一个到学校、第一个到教室”的游戏时,他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他总是有时间:有时间交谈,有时间阅读,有时间闲逛,有时间倾听他人的诉说,有时间为那些听不懂课的人重新讲解。他甚至有时间参加了后备军官训练队,并由此当上了一名军官。

他发现,和他之前上过的各种学校比起来,空军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机构。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上校不是男生训导员,是不可能被谦卑或是俏皮话软化的。他花了更长的时间才明白,在军队里,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完美的体型、有益的对话和轻松获得的成就并不是优点,而是一种缺陷。他发觉自己独处的时间变长了,长过了他觉得舒服的程度。他还发现别人在躲着他,这个发现更加令他难受。

他在高射炮靶场上找到了一个答案、一个长梦和一场灾难 ……

艾莉西亚·凯站在草地旁最深的阴影里。“父亲,父亲,原谅我!”她叫喊道。她倒在草地上,因为悲痛,因为恐惧,因为撕裂,因为冲突而发抖。

“原谅我。”她深情地轻呼着,“原谅我。”她不屑地轻呼着。

她想着,魔鬼,你怎么还不去死?五年前,你杀死了你自己,你杀死了我的妹妹,但我怎么还摆脱不了“父亲,原谅我”的心理?施虐狂、变态、凶手、魔鬼……男人,肮脏的、有毒的男人!

我变了这么多,她心里想着,我一点儿也没变。我那么狼狈地从帮我处理尸体的雅各布身边逃开。绅士般的雅各布律师,哦,我那么狼狈地避免和他独处,害怕他会发疯并让我中毒。当他带来他的妻子时,我又那么狼狈地逃离她,想着女人是邪恶的,不能让她碰到我。他们和我住了一段时间,真的住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我疯了,而不是他们……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雅各布妈妈对我是那么好,那么耐心;她为我忍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可是,孩子,这是四十年前的人才会穿的衣服!”还有,在出租车里,我尖叫得停不下来。太多的人,太多的嘈杂,太多裸露的肉体了。这么多肉体,太诱惑了,太显眼了。大街上有肉体,扶梯上有肉体,杂志的漂亮图片上有肉体,男人挽着女人,后者厚颜无耻地笑着,一点儿都不害怕……罗斯汀医生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不行的话,回到开头重新再解释一遍:世界上没有毒汗,必须要有男人和女人,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人了……我不得不经历这一切,这都是因为你,我的父亲,亲爱的魔鬼父亲。因为你,我从未见过汽车,从未见过乳房,从未见过报纸,从未见过火车,从未见过卫生巾,从未见过接吻,从未见过饭店,从未见过电梯,从未见过浴袍,从未见过毛长在——哦,原谅我,父亲。

我不害怕鞭子,却害怕手和眼睛,都是因为你,父亲。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的父亲,你会看到我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会搭乘他们的火车,我会开上自己的车。我会去大海边的沙滩,和成千上万的人待在一起,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高墙阻挡我的视线。我会在他们中间出没,身上只有这地方和这地方穿着小布条,让他们看到我的肚脐。我会遇到一个牙齿洁白、身材健硕的男人。哦,我的父亲,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将来会怎么样,原谅我,父亲。

我住在一个你从未见过的房子里,从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马路,亮闪闪的汽车轻盈驶过,孩子们在篱笆外边玩耍。篱笆不是高墙,中间有车道和步道穿过,对任何人都开放。无论何时,我都能往窗户外面看,看到陌生人。浴室没法变得漆黑,而且,里面有一面和我一样高的镜子。还有,总有一天,父亲,我会褪下我的浴巾。

但是,这些都不急,无论是在陌生人中间行走,还是不再畏惧触摸。现在,我必须学会独自生活,独自思考。我必须观察、再观察这个世界,观察它的作品,还有像你这样的疯子,父亲,观察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扭曲。罗斯汀医生坚称,你不是唯一的疯子,但你的疯狂十分罕见,或许是因为你太富有了。

伊芙琳……

伊芙琳从未有机会知道父亲是疯子。伊芙琳从未见过有毒的肉体照片。我活在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的世界比我的更特殊,是父亲和我一手为她打造的,是为了让她更纯净……

我不明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觉悟,一枪轰掉了你那腐烂的大脑……

父亲死去的画面神奇地让她平静下来。她站起身,朝房子后面的树林看去,仔细地观察着草地,观察那边的一个个影子,一棵棵树木。“好的,伊芙琳,我会,我会……”

她深吸一口气,把它屏在胸口。她用力闭上双眼,闭得太紧了,以至于黑暗之中都出现了红晕。她的双手在裙装的扣子上忙碌着。裙装滑了下来。她又一下子褪去了内衣和长筒袜。空气躁动着,她的皮肤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仿佛变得透明了。她向前步入阳光下,惊恐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挤了出来。为了伊芙琳,她裸着身子开始起舞,并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父亲的原谅。

四岁的时候,杰妮把一个镇纸扔向一位中尉,因为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应该在她父亲出国的时候来到家里。中尉的头骨裂了,而且,就像常见的脑震荡后遗症那样,他永远都记不起来,杰妮在扔那个东西的时候,她本人距离它还有十英尺远。为了这个,杰妮的母亲把她打得都快散架了。杰妮以一向的镇静接受了这个结果。而且,这一幕还使她更加肯定了一个结论,一个她通过以前的类似事件总结出的结论,那就是不受控制的权力必定有其缺陷。

“她让我觉得不舒服。”后来,她母亲对另一位中尉说,“我真受不了她。我这么说,你不会觉得我有什么毛病吧,会吗?”

“不会。”那位中尉说道,但他看上去不怎么相信。所以她邀请他第二天下午来家里,确信他一旦见到那个孩子后就能完全理解了。

他看到了她,确实理解了。不是理解了孩子,没人能理解她。他理解了母亲的感觉。杰妮站得直直的,双肩向后绷着,小脸高高扬起,叉着腿,仿佛腿上套着长筒军靴,手里拎着个洋娃娃的腿甩来甩去,像在甩一根手杖。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孩子不该有的坚毅。她看上去比平均身材要小一些。她的五官突出,眼睛狭长,眉毛很浓。她体型的比例和大多数四岁孩子的不太一样。普通的四岁孩子可以往前弯腰,直到额头碰到地面。杰妮的上身有点短,或者说她的腿太长了,所以做不到。她的嗓音清晰甜美,但她的语言实在是太直接了。那个中尉笨拙地蹲在她身前说:“你好,杰妮,我们能成为朋友吗?”她的回答是:“不行,你闻上去像格兰菲尔少校。”格兰菲尔少校紧排在那位受伤的中尉之前。

“杰妮!”她母亲叫喊道,但已经太迟了。她放低声音接着说:“听着,少校只是来喝了杯鸡尾酒。”杰妮接受了这个解释,没再发表意见,于是这场谈话中出现了令人尴尬的空白。那个中尉仿佛突然意识到蹲在木地板上显得很愚蠢,他一下子站起来,却撞倒了茶几。杰妮狡黠地笑了,看着他红着耳朵收拾着掉落在地的碎片。他早早地告退了,再也没出现过。

对杰妮的母亲来说,即使来的人多,也并不意味着太平。一天晚上,杰妮违背了最严厉的命令,在他们喝到第四轮吉布森鸡尾酒时,她走了进来,站在客厅的另一头,用清醒的灰绿色眼睛挑衅地扫视着那些泛着红光的脸。一个胖胖的黄头发男人,手搭在她母亲的脖子上,冲着她举起酒杯,大声喊道:“你是魏玛的女儿!”

屋子里所有的脑袋都立刻转了过来,就像是一排伺服开关,关掉了所有的嘈杂声。在寂静中,杰妮说道:“你就是——”

“杰妮!”她母亲大叫一声。有人笑了。杰妮等着笑声消失。“——那个堆着一大堆肥肉的——”她一字一顿地继续着。那个人把手从魏玛的脖子上拿开了。有人起哄道:“一大堆肥肉的什么,杰妮?”

现在是战争时期。她接着说道:“——肉铺的头头。”

魏玛气得龇出了牙齿。“回你房间去,亲爱的。我马上来帮你盖好被子。”有人看着黄头发男人笑,还有个人用大家都能听到的轻声说道:“周日的西冷牛排这下子泡汤了。”胖子噘起了嘴巴,抿得紧紧的,系口袋的拉绳都不可能系得那么紧。他的下嘴唇都紫了,颜色就像从三明治里挤出来的草莓酱。

杰妮安静地走向门口,一走出她母亲的视线就停下了。一个脸色蜡黄但眼睛却黑得发亮的年轻人突然朝她探过身来。杰妮注视着他的目光。年轻人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前额上,随后手滑了下来,盖住了那对黑眼睛。

杰妮开口了,声音小到只有他能听见。“别再对我做这种事了。”她离开了屋子。

“魏玛,”年轻人哑着嗓子道,“那孩子能心灵感应。”

“胡说,”魏玛心不在焉地说道,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胖子噘起的嘴巴上。“我每天都给她吃维生素。”

年轻人站了起来,看着孩子的背影,随后又坐了下来。“上帝。”他说道,开始沉思。

五岁的时候,杰妮开始和那两个小女孩一起玩,但很久以后,她们才意识到杰妮的存在。她们是仍在学步的幼童,大约才两岁半,看上去应该是双胞胎。她们之间也相互交谈,但那很难称得上谈话,只能听到些短促的尖叫声。她们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滚来滚去,好像那是干草堆。一开始,杰妮会坐在四层半高楼上的窗台上,专注地在舌头与上颚之间积攒唾沫。攒到足够分量以后,她会伸长脖子,鼓起腮帮子,用力啐出去。如果唾沫炸弹只是砸在水泥地上,双胞胎不会理睬;但只要她击中了目标,她们会发出一阵令攻击者十分满意的夸张的尖叫声。她们从不会抬头看,只会激动地转圈、尖叫。

还有另一个游戏。在暖和的日子里,双胞胎会剥掉她们的连身衣,速度快得眼睛都跟不上。片刻之前,她们还像神父的助手般穿着得体,一眨眼的工夫,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一起,已经离地上的那堆小衣服足有十五英尺远了。她们会叽叽喳喳地交流着爬回来,重新钻进衣服里,一边穿一边害怕地瞥着地下室的门。杰妮发现,只要稍微集中一下注意力,她就能移动那些连身衣——当然,是在它们被脱下来以后。她趴在窗台上,胸口和下巴下面垫着个软垫,瞪大双眼,辛勤地练习着。刚开始,衣物只是躺在那儿,稍微扇两下,仿佛有一阵小风吹过。但很快,她就能让连身衣在水泥地上迅速移动,像两只扁平的小螃蟹。观察那两个小女孩的反应、听她们的尖叫,这是极大的享受。但后来,她们脱衣服时变得谨慎起来,有的时候,杰妮得趴在那儿等上四十分钟,才能找到机会。有时,甚至在机会出现以后,她仍然会耐着性子多等一会儿。双胞胎中的一个穿着衣服,另一个光着,围着地上的连身衣转圈,偷偷接近,仿佛两只想偷袭甲虫的小猫。就在这一刻,她出手了。连身衣会一下子动起来,双胞胎会朝前猛扑。有时她们能抓住它,有时她们不得不追着它跑,追得她们小小的肺部像玩具小火车头般呼哧作响。

一天下午,杰妮知道了为什么她们总在注意着那个地下室的门。她已经掌握了拎着连身衣往上飞的技巧,而不仅仅是推着它们在地上跑。她一直等待着,直到双胞胎放松警惕,脱下了衣服。她们俩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慢悠悠地走回来,好像是在向她挑战。她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两件连身衣最终被堆在一起,像个粉白色的小土堆。随即,她出手了。连身衣以一个大迎角姿态一下子从地上飞起,扇动着飞到了一楼的窗台上。因为院子比街面要低一些,所以这些衣物现在离双胞胎足有六英尺远,远远超出她们能够着的范围。然后,她开始袖手旁观。

双胞胎中的一个跑到院子中间,恼怒地一下接一下地蹦着,伸长脖子想查看连身衣的位置。另一个跑到一楼窗户正下方,伸出双手使劲够着,却只能徒劳地拍打着目标下方二十八英寸处的墙砖。随后,她们相互跑向对方,焦急地叽喳着。过了一会儿,她们又肩并肩地贴着墙壁往上伸手。她们越来越频繁地朝地下室的门投去惊恐的目光。对她们来说,在这个惊险而又好玩的游戏中,好玩的成分越来越少了。

最后,她们在尽量远离那扇门的地方缩着身子坐下了,互相用胳膊搂着对方,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她们渐渐安静下来,从尖叫声变成了喳喳声又变成了咕咕声,最后变成了两个无声的小土墩。

杰妮充满期待地等着,感觉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听到了砰的一声,那扇门开了。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好几个星期。从门里走出的是这里的看门人,和平时一样带着几分醉意。她能看到他深陷的黄白色双眼下方肿起的两个红色月牙形的眼袋。“布妮!”他叫道,“贝妮!你俩藏哪儿了?”他蹒跚着走进院子,四处查看。“你俩过来!看看你俩!我要使劲揍你们两个捣蛋鬼!你们的衣服呢?”他弯下腰,两手分别抓住她们的一只细胳膊,把她们拎了起来。她们的脚尖勉强触着水泥地,两只被抓住的胳膊肘抬向天空。他转了个身,接着又转了两圈,搜寻着,最后终于看到了窗台上隐现的连身衣。“咋回事?”他问道,“这么贵的衣服随便乱扔?噢,我非揍你们不可。”

他单膝跪地,把她们两个放在大腿上。他可能特意窝着巴掌,好让打屁股的声音更响亮。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声音总之够响的。杰妮咯咯地笑了。

看门人给每个双胞胎都来了四下,这才放下她们。她们一声不吭地肩并肩站着,手捂着屁股,看着他走到窗台底下,使劲伸长胳膊,把衣服拿了下来。他把衣服扔在她们脚边,朝她们摇晃着右手食指。“不许再这么干了,要不然我把售票员米尔顿先生喊来,叫他像给车票打眼儿一样,给你们的耳朵上打满窟窿。听到了吗?”他大声说道。她们缩成一团,瞪大了双眼。他蹒跚着走回到门里,狠狠地在身后关上房门。

双胞胎慢慢地钻进她们的连身衣,随后回到墙根的阴影里坐下,背靠背互相支撑着,小声嘀咕着什么。那一天,杰妮再也没能找到新的乐子。

与杰妮的公寓隔街相望的是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舞台、一条小溪、一只关在围栏里的掉毛孔雀,和一片茂密的矮栎树林。林子里藏着一片空地。知道这片空地的只有杰妮,以及成千个习惯于晚上才成双入对出入于此的人。但杰妮从来没在晚上来过这儿,所以她觉得自己是这地方的发现者和拥有者。

打屁股的那一幕过去四天之后,她想到了那个地方。她开始厌倦了那对双胞胎,她们再也没做过有趣的事。她的母亲去别的地方吃午饭了,走之前把她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这么做时,她的一个仰慕者问:“孩子怎么办?要是着火了呢?”“要真着了才好呢!”魏玛带着遗憾地回答道。)

房门被外面插在扣眼里的钩子锁死了。她走近房门,盯着钩子所在的方位。她听到了钩子抬起并落下的声音。她打开房门,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前。电梯门打开时,她走了进去,按下了三楼、二楼和一楼的按钮。电梯向下行驶,每经过一层都会停下。开门,再关上,停下,开门,再关上……她感到好笑,电梯太笨了。到达底楼时,她按下了所有的按钮,闪身出了电梯。笨蛋电梯又开始上行。杰妮同情地笑了一声,走到外面。

她看了看街道两边,小心地穿过了街道。但进入林子以后,她变得没那么淑女了。她爬上栎树低处的树枝,又往里爬过几个树杈,来到那根她熟悉的、位于圣地上方的树枝。林子里似乎有动静,但她不能肯定。她吊在那根树枝上,双手慢慢交替地往前挪动。树枝开始弯曲。等到树枝不再上下摇动之后,她放开了手。

落到地面的高度只有八英寸——通常而言。但这一次……

就在她手指松开树枝的一瞬间,她的双脚被猛地抓住,向后一拽。她直挺挺地肚皮朝下摔在了地上。她的双手刚好放在胸膈部位,撞击让双手变成了拳头,猛击在腹腔神经丛。在长得无法忍受的时间里,她痛得蜷成一团,觉得身体仿佛成了个由疼痛扎成的绳结。她竭力挣扎,终于将一口空气吸入仿佛撕裂了的肺里。她想用鼻孔把气呼出去,鼻孔却无法通气。她张着嘴,哽咽着喘息了几下,疼痛这才慢慢地开始消退。

她挣扎着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吐出嘴里的土,有些是干的灰尘,还有些混合了唾液,成了烂泥。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刚好看到双胞胎中的一个,就蹲在她眼前几英寸远的地方。“呵呵。”那个双胞胎说着,抓住她的手腕使劲一拉。她再次脸朝下摔倒了。她本能地收拢了双膝,却感到臀部被扎了一下。她连忙向一侧翻滚,同时扭头往身后看去,发现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正紧追着她,小手里拿着块带钉子的木桶板。“嘻嘻。”这个双胞胎说道。

杰妮不得不做了她对鸡尾酒会上那个黄脸黑眼的小伙子做过的事。“哎哟。”这个双胞胎说着消失了。她一闪而没,速度之快,仿佛手指一挤,让苹果籽激射而出。那块小小的木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杰妮操控着它升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朝抓她手腕的那个双胞胎头上打去。但是木板呜的一声砸在地上——那地方已经没人了。

杰妮呜咽着慢慢站起来。树荫下的这片空地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转身,接着又转。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有东西噗的一声,打在她头顶正中。她用手抹了一下,湿的。她抬头看去,另一个双胞胎刚好在这个时候吐出吐沫,砸在她额头上。“呵呵。”其中一个说道。“嘻嘻。”另一个说道。

杰妮气得龇牙咧嘴,样子活像她的母亲。她仍然操控着那块木板。她用尽全力将木板射向上方。双胞胎中的一个连想动的意思也没有,另一个却消失了。

“呵呵。”她又在另一根树枝上出现了。她们两个都得意地笑着。

她又操控着射出了愤怒之箭,她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量。

“哎。”一个说道。另一个说了声“呦”。然后她们两个都消失了。

她咬着牙跳了起来,抓住一根树枝,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树。

“呵呵。”

声音很远。她仔细搜索着上下左右。街道对面有动静吸引了她。

院墙上坐着两个小东西,活像两只小动物雕像。她们朝她挥了挥手,随后消失了。

杰妮抱着树,眼睛一直盯着院墙。直到过了很久,她才滑下来,背靠树干,跨坐在一根树杈上。她解开口袋上的扣子,掏出手绢。她仔细地把手绢舔湿,随后开始像小猫一样擦拭自己的脸蛋。

她们只有三岁,她对自己说,仿佛自己很年长似的。但是,她们知道是谁在移动连身衣,打一开始就知道。

她带着钦佩大声说道:“呵呵……”她已经不生气了。四天之前,这对双胞胎连六英尺高的窗台都摸不到。她们甚至也逃不过打屁股。但是,瞧瞧现在。

她在靠近街道的这一侧爬下了树,然后优雅地穿过街道。在门厅里,她踮起脚,按下亮闪闪的、标记着“门房”的黄铜按钮。在等待的时间里,她用脚去踩地板砖上的纹路,一会儿用脚尖踩,一会儿又用脚跟踩。

“谁按的?是你吗?”他的声音响彻整片空间。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前,噘起小嘴,就像她妈妈有时打电话时那样,用乖巧的语调说道:“威德康姆先生,我妈妈说,我可以和你的小女儿们一起玩。”

“她说的?好吧!”看门人摘下他的小圆帽,在手掌上使劲拍了两下,随后又戴上了。“好吧,这是好事啊,孩子。”他板着脸说,“你妈妈在家吗?”

“噢,她在。”杰妮说道,显得很坦诚。

“你在这儿等着。”他说道,随后沿着地下室的楼梯嗵嗵地走下去。

这一次,她不得不等了十多分钟。当他牵着双胞胎回来时,他好像都快喘不上气了。她们看上去很不情愿。

“听好,别让她们淘气。还有,别让她们脱衣服。她们就像林子里的猴子,喜欢光着。去吧,孩子们,手拉手,到地方前不准松开。”

双胞胎警惕地接近。她牵住她们的手。她们看着她的脸。她开始朝电梯走去,她们跟在她身后。看门人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们。

那天午后改变了杰妮的整个人生。那是一个找到同类、同声相应、无限分享的午后。在她这个年纪,杰妮的词汇量算得上不同寻常,但她几乎一个字都没说过。双胞胎还没学会说话,她们独有的叽叽喳喳和哼哼其实是一种另类的交流方式。杰妮先是有所察觉,有所感应,然后突然间豁然开朗,一下子全懂了。

她的母亲既恨她又怕她。她的父亲是个遥远且易怒的存在,要么出远门不在家,要么冲她母亲大吼大叫,要么生自己的闷气。她一直在被命令着,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

但此时此刻,交谈正在进行。细致、流利、令人着迷的交谈。没有说话声,只有笑声。她们有时会待着不动,有时会突然蹲下,翻看杰妮那些漂亮的图画书,然后又突然拿起了洋娃娃。杰妮向她们展示了如何坐着不动、却从旁边屋子里取来巧克力,还有不用动手、却能把枕头高高地抛向半空。她们喜欢看,但显然对颜料盒和画架的兴趣更大。

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团聚、一种绑定、一种永恒。这感觉对她们来说,永远是新鲜的,永远都不会重复。

午后的时光,宁静、轻松而又愉快,却又如同一只掠过的海鸥,转瞬即逝。当客厅的门砰的一声推开,魏玛的声音传来时,双胞胎还在这儿。

“好啦,好啦,先进来喝杯东西,你不想在门口站一晚上吧。”她摘下帽子,头发披散下来,盖在脸上。那男人粗鲁地抓住她,把她拉近自己,在她脸上胡乱啃着。她放荡地叫道:“你疯了,你个老疯子。”然后,她看到了她们三个,都在盯着他们看。“哦,我的上帝,”她说道,“她居然把黑鬼领到家里来。”

“她们要回家了,”杰妮冷冷地说道,“我这就带她们回家。”

“我对上帝发誓,彼得,”她对那个男人说道,“上帝作证,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你得相信我,彼得。你肯定会想,我住的是啥地方啊。我都不敢想象,你会怎么看这个地方。听好了,快带她们滚!”她朝杰妮咆哮着,“我对上帝发誓,彼得,上帝保佑,从来没有——”

杰妮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她看着布妮和贝妮。她们都瞪圆了眼睛。杰妮感觉嘴里干得像一块地毯,太尴尬了,她都快迈不开腿了。她把双胞胎送进电梯,按下最底下的按钮。她没有说再见,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慢慢走回公寓,关上了门。她母亲从男人的大腿上站起来,噔噔地踩着步子迎上前来。她龇着牙,扬着下巴,举起了爪子——不是手,也不是拳头,而是血红的、尖尖的爪子。

杰妮的体内产生了某种动静,像咬牙切齿,但发生在体内更深处。她一直往前走,没有停下。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昂起了头,看着她母亲的眼睛。

魏玛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她耸立在这个五岁的孩子前,伸出的爪子悬在她头上,红色的指甲仿佛随时会发动攻击。

杰妮绕过她,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轻轻关上房门。

魏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收回了胳膊,仿佛它们必须严格遵照伸出时的路径才能归位。她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胳膊,以及快要失去平衡的身体,最后才拥有了自己的声音。在她身后,那个男人的牙齿在玻璃杯上磕出咔嗒咔嗒的轻响。

魏玛转身穿过客厅朝他走去,一路上扶着各种家具,好像拄着拐杖一样。“哦,上帝,”她小声嘟囔着,“这小孩让我毛骨悚然……”

他说:“你这地方真的太奇怪了。”

杰妮躺在床上,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无思无虑,像根圆圆的牙签。她设法找到了一个心理上的保护罩,什么也进不去,什么也出不来。她总算进入了这种状态,只要能一直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事发生了。

但是,万一有事发生,一个耳语声传来,你会垮掉的。但是,只要我不垮掉,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回答道。但是,万一有事发生……

天色暗了,渐渐变得漆黑。她在黑暗中又躺了几个钟头。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亮光一下子扑了进来。“他走了。小贱人,我跟你还没完。滚出来!”魏玛转身就走,浴袍被甩了起来,擦过门框。

杰妮掀起被子,跳下了床。她开始穿外套,但她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穿上了一件有格子图案的漂亮洋装,一双有两个搭扣的鞋子,一条针织打底裤,和一条缝着两只蕾丝兔子的裙子。她的袜子上面也有小兔子,毛衣上的扣子也是毛茸茸的兔子尾巴。

魏玛坐在沙发上,一下接一下地捶着拳头。“你毁了我的——”她说道,从一个方形杯子里喝了一口,“——庆祝活动。听着,你得听我说说,我在庆祝什么。你不懂,我有个大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好了,已经处理好了。我这就告诉你,你个偷听鬼,你个大嘴巴,你个机灵鬼。我什么时候都能对付你父亲,但我拿你这个成天进进出出的大嘴巴怎么办?这就是我的麻烦:他回家以后,我该拿你这个大嘴巴怎么办?好了,现在都解决了。他回不来了,德国佬把问题解决了。”她晃了晃手里的黄色纸条,“你这么机灵的丫头,准知道这是封电报。这上面说,就写在这儿,‘很遗憾通知您,您的丈夫’。德国佬打死了你父亲,所以他们说遗憾。从今天开始,你我的过法得变个样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别动不动就来烦我。听清楚了吗?”

她侧过脸,准备倾听答复,却什么也没听到。杰妮已经走了。

不用起身,魏玛就知道那里没什么好找的。但有东西催促着她,让她快步跑到客厅的柜子跟前,拉开第一排抽屉。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圣诞树装饰品,那些东西已经三年没动过了。

她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她轻声唤道:“杰妮?”

她双手捂着脸颊,向上撩起头发。她开始不住地转圈,嘴里还问着:“我这是怎么了?”

普拉德的口头禅:农场的好处,市道好的时候能挣钱,市道不好的时候有吃的。但实际上,这个法则在这儿并不起作用,因为他与市场的联系太松散了——农场离镇子太远。干草耙少了一个牙齿怎么办?“还剩那么多齿可以用呢。”掉了两个、八个、甚至十二个?“那先别干了。不会有路修到这儿的,永远都不会有。田不会变大,我们能应付。”甚至连战争都远离了他们。普拉德是因为超龄,而龙——这么说吧,警长还真的来过一次,看了一眼在普拉德地里工作的半傻子。一眼就足够了。

普拉德年轻的时候,这个农场上的小房子就已经在了。结婚之后,他们又加盖了——加盖了一点,不多,只盖了个房间。如果这房间真的派上了用场,那他的那些农田肯定就不够了。龙睡在了这个房间,但这不是一回事。这不是房间原本的用途。

龙感觉到了变化,比所有人都早,甚至早过了普拉德太太自己。她的某种沉默时的状态产生了变化。那是一种身怀瑰宝的沉默。龙感觉,她的变化,就如同一个人从喜爱珍宝转变到了喜爱幼苗。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他就是知道。

他像平常那样继续工作。他活干得不错。普拉德常说,不管别人怎么想,出事之前,那小子肯定是个农夫。他没想到,是他自己的耕作方式被提供给了龙,龙汲取着他所要的一切,就像汲取泵里的水。

这一天终于来了。普拉德来到南边的草场,龙正在那儿不知疲倦地边走边旋转着身体,仿佛和他手中长柄镰刀已连成一体。龙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用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锁住了普拉德的视线,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他还知道了普拉德因为要说出心里的想法而伤痛不已。

理解普拉德的想法不是什么难题,但如何表达出自己的回应却是个挑战。他停下了打草,走到附近的树林边,把镰刀扎进一个腐烂的树桩。这给了他排练舌头的时间。即使在这儿住了八年,他的舌头仍然又厚又笨拙。

普拉德慢慢地跟在后面。他也在排练。

突然地,龙找到了说辞。“我一直在想……”他说道。

普拉德等待着。此刻,他乐意等待。龙接着说道:“我该走了。”意思好像不太确切。“该离开了。”他看着普拉德说道。嗯,这表达更清楚了。

“噢,龙。为什么?”

龙看着他。因为你想让我离开。

“你不喜欢这儿吗?”普拉德说道,尽管他不想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

“喜欢。”从普拉德的想法里,他听到的是,他知道原因吗?然后,他自己回答了,我当然知道!但普拉德听不到他的想法。龙缓慢地说道:“时候到了。”

“好吧。”普拉德踢了踢一块石头。他转身看着房子,背对着龙,这样他开口更容易些。“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盖了杰克的房间,就是你现在住的那间。我们叫它杰克的房间。你知道为什么,你知道谁是杰克吗?”

是的,龙心里想着,但他没有说话。

“龙,反正你要……你想走了,这跟你也没啥关系了。杰克是我们的儿子。”他双手攥得紧紧的。“你可能会觉得好笑。我们一直都觉得会有个儿子。我们攒了点钱盖了那个屋子。杰克,他——”

他看了看房子,看了看加盖出来的屋子,又扫视了一下树林边上的一块块石头。“——一直没出生。”他说完了。

“噢。”龙说道。他从普拉德那儿学会了这个表达。它很管用。

“但是,他现在要来了。”普拉德说得很快,脸上带着欣喜的表情,“我们的年纪有些大了,但别的地方也有几个年纪挺大的爸爸,还有妈妈。”他再次抬头看了看仓库和房子。“他来得晚也是件好事,你说呢,龙。如果他按照我们的想法一早就来了,这地就不够用了,他长大以后只能跟我一起在这地里讨生活。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但是现在,他长大以后,我们已经不在世上了。然后他能娶个漂亮老婆,和我们当初一样,开始自己的生活。所以这也是件好事,你看出来了吗?”他看上去像是在祈求。龙没有费心去理解他为什么要祈求。

“龙,听我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是我们要赶你走。”

“我说了我想离开。”他搜索着,找到了句合适的,加在刚才那句话后面。“在你跟我说之前。”这句话,他想着,非常到位。

“听着,我必须得说出来。”普拉德说道,“我听说,有的伙计想要孩子却生不出来,他们就放弃了,收养了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屋里头多了个孩子,他们反而又马上怀上了。”

“噢。”龙说道。

“我想说的是,我们收养了你,不是吗?瞧瞧现在。”

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噢”好像不合适。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多谢你才是,所以我们不希望你觉得自己是被赶走的。”

“我已经说了。”

“那好吧。”普拉德笑了。他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大部分是被笑容挤出来的。

“好,”龙说道,“杰克。”他过分热切地点着头。“好。”他拎起了镰刀。他回到了刚才打草的地方,随后抬头看了一眼普拉德的背影。比平常走得慢,他心想。

龙冒出的下一个想法是:好吧,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他问自己。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打草。”他说道。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在结束了和普拉德的对话后,他又一口气干了三个多小时。但这活好像是别人做完的,他自己则处于——某种离开的状态。

他心不在焉地取出磨刀石,开始磨镰刀。当他动作放慢时,磨刀石发出类似水开了的声音;而当他加快动作时,它发出的声音像是一只垂死的地鼠。

他曾经什么时候有过类似的感觉呢?同样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慢慢地滑动着石头。做饭、温暖和工作。一个生日蛋糕。一张干净的床。感觉像是……“成员”,他还没能掌握这个词汇,这只是他内心的想法。

不,这些记忆都有各自对应的时间,没有空白。他加快了滑动速度。

树林中传来死亡的叫声。孤独的猎食者和它的猎物。树叶飘落,熊入眠,鸟南飞,同时发生着。但是,这些事的发生,并非因为它们是同属某一组织的成员,而是因为它们都被同一种东西伤害着,尽管它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那些日子里,他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在他来到这儿之前,他一直是那样生活的。

那为什么这种感觉又要回来呢?

他用目光环顾着四周,就像普拉德刚才做过的那样。他看了看房子和那间不和谐的加盖房,看了看田地,看了看包围着农场的树林。树林如同池塘,而农场就像是池塘里的水。我独自一人时,他想着,感觉不到时间。现在我又感觉不到时间了,那只能说明我又成一个人了。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就是独自一人。普拉德太太并没有真的在抚养他。其实她一直在抚养着她的杰克。

曾经,在树林中,在水中和痛苦中,他是某种东西的一部分。紧接着,还是在水中和痛苦中,那东西被人从他身上撕走了。如果,这八年来,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属,那么他一直错了八年。

愤怒,一种陌生的感觉,他之前只感受过一次,但现在它又出现了。油然而生的愤怒,让他觉得头脑发胀,让他觉得身体被掏空了,还让他觉得虚弱。他愤怒的对象是他自己。难道自己不知道吗?难道自己的名字还不足以说明吗?名字不就代表了自己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吗?他一直的所作所为就是成为独自一人。为什么他会让自己有其他的想法?

错了。错得离谱,就像松鼠长了羽毛,或是恶狼长了木齿。并非不公正,也并非不公平,只是一种错误,一种违背了自然规律的错误……他可以归属于什么东西——这个想法错得离谱。

听到了吗,孩子?听到了吗,伙计?

听到了吗,龙?

他捡起三根长长的牧草,把它们编在一起。他又拿起了长柄镰刀,将刀头冲上,手柄冲下,狠狠地扎了下去,把镰刀竖在松软的泥土上。他把编好的牧草绑在一个把手上,然后把磨刀石塞进编织而成的孔中,并收紧了口,好绑住石头。随后,他走入了树林中。

即使对那些出没于小树林的夜行情侣来说,现在也已经很晚了。矮生栎树的树根处很冷,而且和死人的心室一样漆黑。

她坐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往下出溜了一小截,裙子 向上滑了一小段。她的腿很冷,尤其当晚风吹过的时候。但她没有把裙子往下拉,因为她觉得没关系。她的手放在毛衣的一个毛茸茸的扣子上。两个小时之前,她就已经开始用手指抚弄它,想象着变成一只兔子是什么感觉。现在,她已经不再去想这个扣子到底是不是兔子的尾巴,也不再去想她的手放在哪儿了。

她在这儿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她学到了,如果你一直睁 着眼,直到你应该眨眼了,你还是睁着,眼睛就会痛。然后,如果你继续睁着,它们会越来越痛。这时,如果你再坚持,它们突然间就不痛了。

这儿太黑了,不知道眼睛在经历了这场游戏后,是否还能看到东西。

她还学到了,如果你坐着一动不动保持很长时间,也会开始痛,然后痛也会停止。但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不要动,哪怕动一小下也不行,因为如果你动了的话,你会痛得要命。

当一个陀螺飞速旋转时,它能直立着行走。当速度慢下来时,它会停在一个地方开始摇摆。当速度很慢时,它开始跌跌撞撞地,像是刚参加完鸡尾酒会的格兰菲尔少校。接下来,它就快要停了,躺倒着身子这儿磕一下,那儿弹一下的。最后,它就一动不动了。

当她和那对双胞胎一起享受快乐时光时,她就像只飞快旋转的陀螺。当母亲回家时,她体内的陀螺不再行走,而是站在那儿摇摆。当母亲把她从床上叫起来时,她已经步履蹒跚。当她藏在这儿时,体内的陀螺躺倒着磕来碰去。现在,它几乎快要静止了。

她开始试着看自己能屏住呼吸多长时间。不是那种吸一大口气然后屏住,而是呼吸越来越浅,直到完全停止,然后又开始呼吸,重复刚才那个过程。她一直玩着这个游戏,直到呼吸停止的时间超过了呼吸的时间。

风吹动了裙子。她只能感觉到裙子在动,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仿佛在裙子和她的腿之间塞了一个枕头。

她陀螺的升力已经消失了,侧躺着一圈接一圈地在地板上滚动,越来越慢,最终

停下了

……然后又朝反方向滚动,滚得不远,速度也慢,随后

停下了

又往回滚了一点。太黑了,没有东西可以在这儿滚动。即使有的话,你也看不到,你甚至都听不到,因为太黑了。

但她还是动了。她翻滚了一圈,先是肚子着地,然后又背部着地。疼痛使她吸紧了鼻子。疼痛也充斥着她的胃,仿佛喝了太多的苏打水。她痛苦地喘息着,而喘息意味着呼吸,而当她呼吸时,她想起了自己是谁。她又不由自主地翻滚了一圈。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跑到了她脸上,她虚弱地把它们赶开。她发现这不是她的幻觉,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在低语,发出咕咕声。她挣扎着坐起来,那两个小东西跑到她身后帮忙。她耷拉着脑袋,感觉自己呼出的温暖气体吹到了裙子上。其中的一个小动物刮了一下她的脸庞,她伸出手抓住了它。

“呵呵。”它说道。

在她身体的另一侧,有个软软的、小小的东西紧紧地贴着她蹭来蹭去。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摸它,感觉它又光滑又充满活力。它说“嘻嘻”。

她用一只胳膊搂住布妮,用另一只搂住贝妮,开始哭泣。

龙回来想借把斧子,毕竟只靠双手就能完成的工作是有限的。

当他从树林里钻出来时,他看到农场已经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就好像以前的每一天都是灰蒙蒙的,但现在太阳出来了。所有的颜色都鲜艳了不知多少倍。仓库的味道、作物的味道、炊烟的味道都变得更加干净和纯粹。玉米旺盛地向天空生长着,仿佛要把根都扯断。

普拉德的那台老爷皮卡车在山坡下的某个地方轰轰作响。龙沿着山势往山坡下走。他看到了那台皮卡。它停在一块仍处于休耕的地里,普拉德显然是想复耕。皮卡尾部连了一个多铧犁,犁上还少了一个齿。显然,右后轮在转弯时离犁沟太近,掉了下去,陷在了泥里,因此皮卡的分量等于都压在了后轴上,车轮几乎在空转。普拉德正在用铁镐敲着石头往轮子底下垫。看到龙时,他丢下铁镐,跑向他,高兴得眼睛都亮了。他双手抓住龙的上臂,审视着他的脸,样子像在读一本书——慢慢地、逐字逐句地。他开口说道:“伙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有什么要帮的?”龙说道。他指的是卡车。

普拉德误会了。“瞧瞧,我说啥来着,”他高兴地说道,“大老远回来就是想看看能帮什么忙。噢,我一个人还应付得来,龙,相信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我喜欢现在的日子。喜欢干活。”

龙走过去捡起铁镐。他朝着轮胎下的石头使劲敲了几下。“开车。”他说道。

“等下让孩他妈也看看你,”普拉德说道,“那才敢情好呐。”他坐进皮卡,发动引擎。龙用后腰顶住皮卡的尾部,两手托住车厢,等到离合器咬合的那一刹那,他使劲向上抬。他将身体尽力伸直,直到后部弹簧变形到了极限,他仍然往高抬了抬,随后将身子猛地往后一靠。车轮找到了立足点。卡车先是向上跳了一下,随后向前一冲,开到了硬地上。

普拉德爬下车,走回去看那个坑。这是人类的一种无法抗拒但却无用的行为,就像人总是会捡起打破的瓷器,并把碎片往缺口里对回去一样。“我总说你以前肯定是个种田的。”他得意地笑着,“但现在,我得说你是个千斤顶。”

龙没有笑。他从来不笑。普拉德朝着犁走去,龙上前帮他把犁又连到了卡车上。“马死了。”普拉德解释道,“皮卡挺好,要有什么办法不陷车那就更好了。现如今,我一半的时间都花在了挖车上。我还得买匹马才行,但你也知道——杰克出生之前不能乱花钱。你准会觉得,马死了我不好受。”他抬头看着房子,笑了,“现如今,啥都不会让我难受了。吃过早饭了?”

“吃了。”

“那就再吃点。你知道孩他妈的脾气。如果你不吃,她不会饶了我俩的。”

他们走回屋子里。看到龙之后,普拉德太太狠狠地拥抱了他。龙体内有东西搅得他不舒服。我只想借把斧子,他这么想着,随后他体内平静了下来。“快坐下,我给你拿早饭。”

“跟你说了。”普拉德看着她笑道。龙也看着她。她变胖了,快乐得像只在牛栏里的小猫。“你现在干些啥?”

龙看着他的眼睛,寻找着答案。“干活。”他说道。他伸出手指了一下。“在那上面。”

“在林子里?”

“是的。”

“你干些啥?”龙还没来得及回答,普拉德接着问道:“有人雇你吗?没有?那干什么——设套逮野物?”

“设套逮野物。”龙说道。他知道这个答案足够了。

他吃着早饭。从他坐的地方能看到杰克的房间。原来的床没有了,里面有个新的床,比他的前臂长不了多少,四周围着淡蓝色的棉布帘子,帘子上还缝了很多道褶子。

他吃完后,他们都围坐在桌子旁,没人开口说话。龙看着普拉德的眼睛,读到了他是个好孩子,但不适合来做客。他理解不了做客的画面,一堆人高兴地围在一起,发出模糊混乱的对话声和笑声。他意识到,这是他体内许多种缺失中的一种——缺失,而不是不足,指的是他永远没能力或学不会的事。因此,他马上问普拉德借了斧子,离开了。

“你觉得他在生我们的气吗?”普拉德太太担忧地看着龙的背影问道。

“他?”普拉德说道,“如果是的话,他就不会回来了。我本来也在担心,现在好了。”他走向门口,“不要拎太重的东西,亲爱的。”

杰妮尽可能地读得又慢又仔细。她不用读出声音,但要非常仔细,好让双胞胎能理解。她已经读到了一个女人把男人绑到柱子上,接着把另一个男人,那个“我的对手,她的爱人”从藏身的衣柜中放出来,然后这第二个男人鞭打了第一个男人。读完这一段后,杰妮抬起头,发现布妮消失了,贝妮钻进了没生火的壁炉里,假装在灰烬里找老鼠。“哦,你们没在听。”她说道。

想听那个有图画的,一个无声的信息传来。

“我受够那本书了。”杰妮没好气地说,但她还是合上了范·萨克-马索克的《穿裘皮的维纳斯》,放在桌子上。“它又不是故事书。”她一边走向书架,一边抱怨道。她在《我是个快枪手》和《伊凡·布鲁克插画本》之间找到了那本书,然后快步走回扶椅。贝妮在壁炉里消失了,又出现在了椅子旁,布妮站在了椅子的另一旁。无论刚才她在什么地方,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么说吧,她对这本书的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贝妮对它的喜爱。

杰妮随意翻到书中的一页。双胞胎屏住呼吸凑了过来,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快念。

“噢,好的,”杰妮说道,“D34556,带挂钩窗帘,双褶,长90英寸,玉米色,紫红色,草绿色,白色,24.68美元。D34557,农舍风格,斯图尔特或阿盖尔式披肩,参考图片。每对4.92美元。D34——”

她们又开心了。

她们搬到这儿之后一直很开心。来此之前那段忙乱的日子里,她们大多数时候也挺开心的。她们学会了如何打开拖车尾部的门,学会了如何躺在干草下一动不动。杰妮能从绳子上摘下晾衣夹子。如果房门被某种杰妮无法打开的锁锁住——她能打开扣在眼里的钩子,或是那种插上了但没有转下、锁死的插销——双胞胎就会出现在屋子里,比如晚上的商店,从里面把门打开。她们学会的最好玩的事,就是当有人追赶杰妮时,两个小女孩先是从二楼的窗户往下扔石头,然后一下子出现在追赶者的脚下,把他们绊倒后坐在他们的肩膀上,往他们的领口里吐唾沫。这样一来,杰妮就不可能被追上了,尽管她跑步的速度一般。呵呵。

然而,这座房子是最让她们开心的。它远离尘世,没人会到这儿来。它是坐落于山上的大宅子,包围着它的树林如此浓密,你从远处不可能看得到它。靠近路的一侧有高大的围墙,树林那一侧则有高耸的铁栅栏,还有一条小溪从铁栅栏下穿过。发现它的是布妮。那一天,她们太累了,在路边睡着了。布妮醒了,一个人到处去查看,发现了铁栅栏。然后她沿着栅栏走,直到看到了宅子。刚开始,她们没法把杰妮弄进去,但贝妮一不小心掉进了小溪里,这才找到了一个入口。

那个最大的房间里有数不清的书,而且宅子里有足够的旧床单,天冷的时候可以裹在身上。在黑暗阴冷的地窖里,她们找到了半打木箱,木箱里装满了蔬菜罐头。她们还找到了一些葡萄酒。后来她们把葡萄酒瓶子都打碎了,因为尽管它们不好喝,但闻起来还不错。宅子后面有个池塘,在里面玩水比在浴室里洗澡有趣多了,况且浴室还没有窗户。这里有很多地方可以玩捉迷藏,还有一个奇怪的小房间,里面有铁栏杆,墙上甚至还有铁链。

有了斧子,进展就快多了。

要不是因为摔着了,他是不可能发现这个地方的。之前那么多年,他游荡在林子里,经常没看着脚下,心思也没在走路上,却从未掉进过这样的陷阱。他踏上一块突出于地面的石头的顶部,刚要接着往前走,却一下子往下摔落了二十英尺,掉进一个满是荆棘和腐殖质的深坑里。他伤了一只眼睛,左胳膊也疼得无法忍受。

从坑里爬出之后,他观察着这个地方。这地方以前可能是山坡上的一个水坑,坑的下缘被风化了。水流光了,只剩下一个凹陷,里面长满了植被。它的两侧和上缘处的植被更加茂盛,把它藏得很严实。一块大石头从山坡上伸出来,盖在这处凹陷的上方。他刚才就是从这块石头上掉下来的。

以前,龙根本不在意身边是否有别的人,但现在他只想成为真正的他——独自一人。不过,八年的农场生活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他需要一个栖身之处。他观察这个隐蔽的地方越久,越觉得它合适。顶上的石头可以当房顶,两侧的土壁刚好可以当墙壁。

刚开始,他对这地方的改造很原始。他清除了足够多的灌木,这样他就可以舒服地躺下了。他又拔掉了几丛荆棘,进出的时候就不会被划伤了。之后,下雨了,他不得不挖了几条小沟,这样雨水就不会留在里面。雨停之后,他又在大石头屋顶上盖上了茅草。

随着时间流逝,他对这地方越来越着迷了。他拔掉了更多的灌木,夯实了地面,直到地面变得平整。他从后壁上移走了所有能摇动的石头,随后发现这样一来,岩壁上很自然地形成了很多洞,他可以在洞里放些将来用得着的东西。他开始从散布在山脚下的农场里偷东西,只在晚上行动,从每个农场只拿走一小点东西。而且,除非必要,每个农场只去一次。他偷了胡萝卜、土豆、长钉和铁丝,一把破锤子和一个铸铁锅。有一次,他还找到了半扇从屠宰场卡车上掉落的腌猪肉。他把猪肉储藏起来。可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只猞猁正在吃它。这让他下决心要修墙,所以才想去借把斧子。

他挑了些他能搬动的最粗的树,砍倒,整修掉树枝后把它们拖到坑边。他把其中的三棵埋在地上,相当于给地板画出了界限,然后把其余的树竖着顶在上方的石头和地板之间,相当于墙。他找到了一种红色黏土,和苔藓混合之后能形成防虫的砂浆,而且不会被雨水冲刷掉。他建好了墙和门,没有开窗户,只是在两侧的六根木头之间各留一片地方没有抹砂浆,然后削了一些一头粗一头细的棍子,有必要时可以嵌入到木墙里。

他的第一个火炉是印第安式的,位于他这个围成的房子中央,火炉顶上有个洞,好让烟跑出来。上方高处石头上的缝隙内插了些钩子,走运的时候,可以找到些肉挂在钩子上,烟刚好用来熏肉。

无声的召唤扯了他一下子。当时他正在外面寻找用在火炉上的石板。他顿时向后坐倒,仿佛被烫了一下。随后,他蜷着身子靠在一棵树上,样子像只受惊的麋鹿。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应到婴儿之间无用的(对他而言)交流了。这种能力正在消失。获得语言能力之后,慢慢地,他对这种交流变得不那么敏感了。

但是,刚刚有人通过这种方式联系了他。发信息的方式是婴儿式的,但发出信息的人却不是婴儿。尽管他感知到的信号很弱,但它带来的感觉却跟过去惊人地相似。它是甜蜜的、饥渴的;但它同时又刺激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了烧灼似的鞭打、恐怖的踹踢和可怕的尖叫,还有他此生最大、最痛苦的损失。

这地方看不到有什么动静。慢慢地,他离开了树干,走回刚才那块石板旁,把它刨出了地面。他执着地干了半个小时,想忽略那个召唤。他失败了。

他站了起来,颤抖着,开始向那个召唤走去。周围的世界变得像梦一般不真实。随着时间过去,召唤变得越来越无法拒绝,他着魔得也越来越深。他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对于碰到的任何障碍,如果能翻过去或钻过去,他绝不会绕过去。当他来到那片空地时,他已经快要进入梦游状态了。此刻,如果他允许自己多出哪怕一点点理智,也会在内心点燃可怕的冲突,从而让他无法继续下去。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已经锈迹斑斑的栅栏,径直撞了上去,把他那只受伤的眼睛撞得生疼。他抓住铁桩,视线恢复之后,他开始观察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开始发抖。

疼痛使他清醒了一小会儿,他做了一个理智的决定: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不要再回来了。尽管他觉得这个决定有道理,但当他听到小溪的流水声时,他还是禁不住地走向了它。

在小溪和栅栏的交界处,他跳入水中,来到栅栏的底部。是的,开口仍旧在这儿。

他的目光穿过栅栏,看到年代久远的冬青树比以前更茂盛了。里面没什么动静——对耳朵而言。但是这召唤……

和他以前听到的一样。它是一种饥渴、一种孤独、一种需要。不同之处在于它需要的是什么。它说——没通过语音——它有些害怕,有些担心,忧心忡忡地放不下。实际上,它说的是,现在谁来照顾我呢?

也许因为冰凉的水起了作用,龙的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入水里。很快地,他重新出现在栅栏另一侧。他先抬着头仔细倾听了一阵,随后伏在水里,鼻孔露出水面。他异常谨慎地用手肘慢慢朝前爬着,一直爬到头探出了冬青墙,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河岸上坐着个小女孩,穿着破旧的格子裙,看上去大约六岁。她那张棱角分明、早熟的脸拉得长长的,显得很担心的样子。他本以为自己的谨慎起到了作用,但他错了。她正直直地盯着他。

“布妮!”她厉声喊道 。

什么也没发生。

他留在原地没有动。她依旧注视着他,依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意识到了两件事情:第一,她的担忧是此次召唤的实质;第二,尽管她现在处于戒备状态,但她并没有觉得他重要,重要到足以让她的注意力离开担忧。

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怅然若失,一种由气恼和失落混合而成的强烈情绪。随即,这种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像终于放下了举了四十年重达四十磅的包袱。他不知道……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包袱有多重!

回忆的刺激消失了。鞭打和重击、魔力和痛失,都留在了过去——仍然被记得,但回到了它们自己的年代。它们裸露在外的神经束被切断了,因此无法再影响到现在的他。当前的这个召唤不是血与情的漩涡,而是一个饿肚子的小淘气随意发出的抱怨。

他沉下身子,像只小龙虾一般往后弹去,回到栅栏底下。他艰难地起身,离开了小溪,拒绝了这个召唤,回去继续手头的工作。

他回到了他的栖身地,肩上扛着根十八英寸长的石板,浑身热汗直流。他很累,以至于丧失了平时的谨慎,直接踏过低矮的灌木丛,来到门前的小片空地。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

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蹲在他的门口,她看上去四岁。

她抬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她整张黑色的脸——仿佛皱了起来。“嘻嘻!”她高兴地说。

他放低肩膀,让石板滑下去。他慢慢朝她逼近,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仿佛随时会突然暴起抓住她。

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将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开始忙着啃一根胡萝卜。她的样子就像只小松鼠,边吃还边转动着那根胡萝卜。

高处的一个动静吸引了他的眼球。另一根胡萝卜出现在换气用的木头柱子之间的空隙里。它掉到地上,紧接着又有个东西掉了下来。

“呵呵。”他朝下看去,那地方多了个小女孩。

对于这种局面,龙具备一种宝贵的应对优势:他根本不会质疑自己是否疯了,并就眼前的事和自己展开争论。他直接弯腰去抓其中的一个孩子。但当他直起腰时,那孩子并没有在他手里。

另一个孩子还在那儿。她得意地笑着,开始啃一根新的胡萝卜。

龙问道:“你在干吗?”他的嗓音既刺耳,音调又怪,听上去像个聋子在说话。声音吓了那个小孩一跳。她不再吃了,而是张着嘴看着他。她嘴里塞满胡萝卜的碎渣,让她看上去像是只炉门开着的圆火炉。

他在地上跪下。她的双眼被他的锁定了。他的眼睛曾经迫使一个男人自杀,曾经多次让人们违背自己的意志,不得不送吃的给他。不知道这次他为什么显得很小心,他的眼内没有愤怒或是惊惧,他只想让她待着不动。

达到目的以后,他伸出手想抓她。她重重地吹了口气,把湿湿的胡萝卜碎渣喷到了他的眼睛和鼻孔里,随即消失了。

他震惊了——这本身也是件怪事,因为他很少会对什么东西这么感兴趣,以至于都震惊了。更奇怪的是,它是一种带有敬意的震惊。

他站起来,背靠木柱,寻找着她们。她们肩并肩、手拉手站在一起,脸上带着有点懵了的表情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做出些别的举动来。

多年前,他曾经抓住过一头奔跑的鹿。他曾经上树抓住一只站在树梢的鸟。他曾经跃入水中抓住了一条鳟鱼。

曾经。

但如果经验告诉他,某样东西是不可能被抓住的,他就不会设法去抓它。龙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弯腰抓住石板,举到肩上,随后拉开装在门外的门闩,走进屋子里。

他把石板安放在火堆边,往上面洒了些仍在微微燃烧的余烬,又往余烬里扔了几块木头,吹着气,让火重新烧起来。他在火上架起青枝搭成的架子,把铁锅吊在架子上。这一切都被两个隐约蹲在门口的小轮廓看在眼里。他没有理睬她们。

排烟口上方的钩子上吊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他取下它,撕下四条腿,把身体折成两半,然后把它们都丢进锅里。他从一个墙洞里拿了些土豆和几粒岩盐。他把盐撒入锅里,用斧头把土豆劈成两半放入锅中。他又伸出手去拿胡萝卜。有人刚刚动过它们。

他转身眯着眼看向门口。两个小东西一下子从视线中消失了。门外传来细微的窃笑声。

龙让锅炖了一个多小时。在此期间,他磨好了斧子,扎了一把和普拉德先生一样的扫帚。慢慢地,一次只挪动一丁点儿距离,他的访客又回到了屋里。她们的眼睛盯着冒泡的锅,馋得直流口水。

他继续着手头的活计,没有看她们。当他接近时,她们会往外撤,当他在屋子里的深处时,她们又回来了——每次都比上一次往里进得更深一点。很快,她们回撤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而前进的距离变得越来越长,直到龙有机会把门猛地关上——他这么做了。

屋里一下子变暗了,铁锅发出的咕嘟声和火焰跳动的嘶嘶声变得很响。没有其他声音。龙背靠着门,用力闭紧双眼,让它们更快地适应黑暗。当他睁开眼睛时,透气处照进来的光线加上火光,足以使他看清屋里的一切。

小女孩们不见了。

他插上门内侧的门闩,绕着屋子缓慢地走了一圈。没有。他小心地将门开了一条缝,然后一下子推开。她们也没在外面。

他耸了耸肩膀。他扒拉着下嘴唇,希望自己能有足够多的胡萝卜。随后他从火上拿下铁锅,放在一旁等着锅凉下来,他吃完后好接着干活。

他吃了很长时间。等到他快吃完、开始舔手指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他一下子跳起了十八英寸。这敲门声实在是太突然了。

门口站着个穿着花格裙的小姑娘。她梳好了头发,仔细地洗过脸。她带着一个好闻的物件,乍一看像是个手提袋,再仔细看,其实是个柚木的雪茄盒,上面还连着根皮绳,皮绳上拴着根四英寸长的插销。“晚安,”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从这儿路过,想着来拜访你。你一个人在家?”

这段话其实模仿了一个贫穷老太婆,她曾通过这种办法来乞讨食物,但龙完全无法理解。他又接着舔手指,眼睛看着小女孩的脸。女孩身后突然露出了两个脑袋。她们正是刚才的小访客。

女孩的鼻子率先发现了炖锅,然后她的眼睛也找到了它。她的目光中饱含着乞求,想要得到它。突然间,她张大嘴打了个喷嚏。“对不起。”她害羞地说道。她打开雪茄盒的盖子,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她飞快地把那东西团了起来,但还不是足够快,让人看清了那其实是一只大人的袜子。她用那东西沾了沾嘴唇。

龙起身拿了块木头,把它小心地架在火上,随后又坐了下来。女孩又往前走了一步。剩下的两个连忙跟上,分站在门的两旁,像两个玩具士兵。她们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而且这次她们还穿着衣服。一个穿着一条女式的棉麻灯笼裤,从摇把汽车时代起就没见人穿过这种款式了。裤子直接吊在她的腋窝下,两条短短的皮绳从裤腰上开的洞里穿过,充当着肩带。另一个穿着条厚棉布裙,至少是裙子上部的三分之一。它垂到了她的脚踝,在那里露出了被扯断后没有锁边的裙裾。

装出淑女穿过画室走向棒棒糖的样子,那个白人女孩走近了炖锅。她朝着龙微笑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睑,向下伸出了大拇指和食指,嘴里还嗫嚅着:“可以吗?”

龙伸出一条长腿,把锅从她身边勾回自己手中。随后,他把锅放在地上,木然地看着她。

“你真是个小气的混蛋。”那孩子引用了书里的一句咒骂。龙还是听不懂。在学会理解别人的话语之前,这些词语对他没有意义,而在学会了听懂别人的话语之后,他从没听到过这些词语。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戒备地把锅拉得离自己近了些。

孩子的眼睛眯缝起来,脸也红了。突然间,她开始哭泣。“求你了,”她说道,“我饿。我们都饿了。罐头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轻声乞求着,“求你了,”她乞求道,“求你了。”

龙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很久之后,她害怕地朝他迈出一步。他拿起了锅,放在腿上,挑衅似的抱紧了它。她说道:“好吧,我不要你的……”但她的声音断了。她转身往门口走去。那两个小孩看着她的脸。她们辐射着沉默的失望,直白的表情表明:她们对她的责怪远甚于对他的责怪,因为她是看护者,却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她们毫无怜悯地表达了这一点。

他抱着在腿上留下余温的锅,看着门外浓重的黑暗。一个场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眼前:普拉德太太,端着一大盘冒着热气的煎培根,培根边上是完美的、橙色的鸡蛋,说着,“快坐下吃早饭。”一种他无法定义的情感从他腹部神经节处升腾起来,撕扯着他的嗓子。

他哼了一声,手伸进锅里,捞出半个土豆,张开嘴准备吃它。他的手没法往里送。他慢慢地低下头,看着土豆,仿佛不认得它是什么东西,或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他又哼了一声,把土豆扔回锅里,把锅扔回地上,然后一下子站起来。他分开双臂撑在门口,猛地发出单调刺耳的声音。“等等!”

玉米收割的时节早就过了。多数的玉米秆仍立着,但有些地方的玉米秆已经倒下了,开始腐烂发黄。蚂蚁在它们身上搜寻着,急匆匆地互相转告着哪儿能找到宝藏。远处,皮卡车孤零零地陷在耕地里,它身后的播种机在铰链处沉了下去,尾部翘了起来,里面的冬小麦种子撒了一地。房顶上的烟囱里没有冒烟,仓库的门也半掩着,门板上锈迹斑斑,而且还歪了,样子仿佛要和门框鼓掌,以嘲弄这悲惨的生活。

龙走近屋子,走上门廊。普拉德坐在门廊内的摇椅上。椅子已经摇不动了,一边的铰链坏了。他睁着眼,但样子跟个盲人差不多。

“嗨。”龙说道。

普拉德惊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龙,仿佛不认识他。他收回目光,身子往后坐直了,伸手在胸口胡乱摸了几下,抓到了一根吊带,把它拉紧,然后又松手让它弹回去。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再次抬眼看着龙。龙感到自我意识又回到了这位农夫的体内,就像咖啡逐渐浸润了糖块。

“噢,龙,是你啊!”普拉德说道。他的用词习惯仍然和以前一样,但声音变了很多,听上去像是那把破了的干草耙子。他站起来,走向龙,举起拳头想捶捶龙的胳膊,但显然一下子又忘了。拳头在空中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后被重力拉下去。

“该收玉米了。”龙说。

“对,对,我知道,”普拉德边说边叹气着,“我会收的。我能对付。不管怎样,落霜前肯定干完。连挤牛奶我都没耽误过。”他又骄傲地加了一句。

龙往屋里瞥了一眼,看到厨房里有很久未洗的脏盘子和黑压压的苍蝇。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孩子生了?”他想起来问道。

“噢,是的。可爱的小家伙,就像我们……”他似乎又忘了。话音先是慢下来,然后停住,就像刚才那只悬在半空的拳头。“孩他妈!”他突然喊道,“给这孩子弄些吃的,快点!”他转过头尴尬地看着龙。“她在那儿,”他指着说。“我觉着,声音大了她才能听见,对吧。”

龙看着普拉德指的方向,但什么也没看到。他盯住普拉德的目光,开始探查。刹那间,他的身体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他甚至还没开始辨别它到底是什么,就马上挪开了目光。“还你斧子。”

“噢,没事,你留着吧。”

“我自己也有了。想去收玉米吗?”

普拉德迷茫地看了玉米地一眼。“从来没耽误过挤奶。”他说道。

龙离开他,去仓库想找把收玉米的镰刀。他找到了一把。

他还发现奶牛已经死了。他走到玉米地开始干活。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普拉德跟在他身后,也在干活,也很努力。

中午过后很久,他们仍未收割完毕。普拉德消失在房子里。二十分钟之后,他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个水罐和一盘三明治。面包是干的,里面夹的是咸牛肉。龙记得这些牛肉原本放在普拉德太太标着“饥荒期使用”的架子上,从来没动用过。水罐里装着热柠檬水和死苍蝇。龙没说什么。他们坐在马槽边上,吃了起来。

之后,龙去耕地把皮卡挖出来。普拉德也及时地跟在他后面,把车开出了陷坑。这天剩余的时间大都花在播种上。龙负责往播种机里装种子,又先后四次挖了车,把车从它自己造成的陷阱中解救出来。播种结束后,龙又招呼着普拉德去了仓库。他找了根绳子套在死牛的脖子上,然后用车把它运到尽可能靠近树林的地方。最后,他们把车开回到仓库里时,普拉德说:“真想念那匹马啊。”

“你说过你根本无所谓。”龙冒失地说道。

“我现在又想它了。”普拉德陷入了回忆,笑着说道。“是的,我现在没啥烦心事,因为,那啥……”他保持着笑容,对着龙说道,“咱们回屋里去。”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笑。

他们经过了厨房。它的样子比从门外看起来更糟糕,连钟也停了。仍在笑着的普拉德推开杰克房间的门。他笑着说:“进去看看,孩子,快进去看看。”

龙进了房间,朝婴儿床上看去。粗棉布都扯成条了,蓝色的棉布上湿湿的,发出浓烈的臭气。婴儿的眼睛看上去像劣质的大头钉,皮肤是深黄色的,短短的、泛蓝的黑色头发如马毛一样覆盖着它的头颅。而且,它的呼吸声很重。

龙没有和普拉德交换眼神。他转身离开,来到厨房,看着一幅掉在地上的条纹窗帘。

普拉德走出房间,关上了门,脸上仍挂着笑容。“瞧,他不是杰克。上帝保佑。”他笑着说,“我觉着,孩他妈应该去找杰克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她对孩子不放心。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他又笑了两下。“医生说了,那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先天愚型,不用管它。它能长到大概三岁孩子那么大,然后到死也不会再长了。如果带它到大城市看专科医生,它可能能长到十岁孩子那么大。”他边说边笑。“都是医生说的。咱不能直接埋了它,是吧?孩他妈说要养它,她就是那么个人,连花花草草都喜欢得很。”

太多词语了,有些词语还很难听清,因为他一直在咧着嘴笑。龙把自己的双眼对准了普拉德的眼睛。

他发现了普拉德究竟想要什么——普拉德自己都不知道。他完成了普拉德的心愿。

完成之后,他和普拉德打扫了厨房,把婴儿床拿到外面烧了。一起被烧掉的还有堆在寝具橱柜里用旧床单做的、手工细致的尿片,一个新的椭圆形的浴盆,赛璐璐做的儿童玩具,还有装在透明玻璃纸盒子里的蓝色婴儿毛袜,袜子上还缝着白色的小球。

普拉德兴冲冲地在门廊里跟他挥手告别。“等孩他妈回来再走就好了。她会往你的肚子里塞满面饼,塞爆你的肚子。”

“别忘了修好仓库门。”龙用刺耳的声音说道,“我会再来的。”

他扛起他的负担,慢慢地走上山,进入树林。他内心挣扎着各种想法。真的只是想法,而不是语言或是画面。他想着那些孩子,想着普拉德夫妇。他们以前是一种样子,但收留了他之后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现在,他懂了。他以前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是一种样子,但收留了这些孩子后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他今天原本没必要去普拉德那儿,但是现在,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后,他觉得去得很有必要。而且,他还得再回去。

独自一人。龙,独自一人。普拉德现在是一个人了。杰妮是一个人。还有双胞胎,虽然她们拥有彼此,但她们更像是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他自己,龙,仍然是一个人。尽管孩子们和他一起生活,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或许,妻子还在身边时,普拉德并非是一个人。他没办法确认。但是,这个世上没有像龙一样的人,除了他自己体内的那个东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龙,你知道吗?甚至连普拉德夫妇在遇到难处时也抛弃了他。杰妮被赶了出来,双胞胎也是,至少杰妮是这么说的。

好吧,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也没啥大不了的,龙这么想着。

他到家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用膝盖顶开门走进去。杰妮正在一个瓷器上用唾沫和泥土作画。双胞胎和往常一样坐在一个高高的石头墙洞里,相互间小声嘀咕着。

杰妮跳起来。“那是什么?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龙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双胞胎出现了,分站在它两旁。“一个婴儿。”杰妮说道。她抬头看着龙。“是个婴儿吗?”

龙点了点头。杰妮又看了一眼。“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龙说:“别管他的样子。给他点吃的。”

“吃啥?”

“我不知道。”龙说道,“你差不多是个婴儿。你应该知道。”“你从哪儿捡的?”

“那地方的农场。”

“你是个绑架犯,”杰妮说道,“你懂吗?”

“什么是绑架犯?”

“就是偷孩子的人。被人发现后,警察会来开枪打死你,或者把你绑到电椅上。”

“那就好。”龙松了一口气说道,“没人会发现。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已经处理好了,他都忘了。那个人是爸爸。妈妈,已经死了,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了。他会以为她回东部了。他会等她回来。不说了,给他喂点吃的。”

他脱下外套,孩子们把这地方保持得很暖和。婴儿躺着一动不动,睁着麻木的豆豆眼,沉重地呼吸着。杰妮站在火堆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炖锅。最后,她拿一把长柄勺伸进锅里,随后把勺里的汤汁滴入一个锡罐。“牛奶,”她边说边干着,“你得从喂他牛奶开始,龙。婴儿喝奶,比猫喝得都多。”

“好的。”龙说道。

双胞胎斜着眼,看着肉汤从婴儿那张不感兴趣的嘴里溢出来。

“他吃了点。”杰妮乐观地说道。

龙观察着婴儿的反应。他说道:“试试从耳朵往里喂。”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幽默。

杰妮拉着婴儿的衣服,让他保持着半坐的姿势。这么做让汤汁流向了脖子,而不是耳朵,但仍然无法进入口中。

“哦,有办法了!”杰妮突然喊了一声,仿佛是在回应某人的质疑。双胞胎咯咯地笑着跳上跳下。杰妮把锡罐拿高了几英寸,眯着眼对准婴儿的嘴。婴儿马上被呛着了,嘴里喷出了显然是肉汁的液体。

“还不行,但我会找到办法的。”杰妮说道。她又试了半个小时。最后,婴儿睡着了。

一天下午,龙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用脚趾捅了捅杰妮。“她们在干吗?”

她看着龙,说道:“宝宝在和她们说话。”

龙思索了一下。“我以前也能听到婴儿说话。”

“布妮说,所有的婴儿都能,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不是吗?我忘了我行不行。”她又加了一句,“除了能听到双胞胎的。”

“我想说的是,”龙费力地解释着,“我长大以后,还是能听到婴儿说话。”

“那你那时肯定是个傻子。”杰妮肯定地说,“傻子听不懂大人的话,但能听懂婴儿的。威德康姆先生,双胞胎原本和他一起生活,他曾经有个女朋友是傻子,布妮跟我说的。”

“宝宝也算是某种傻子。”龙说道。

“对,但贝妮说,他有点不一样。他像是个加法器。”

“加法器是什么?”

杰妮把从幼儿园老师那儿学来的耐心又放大了好几倍。“它是一种机器,你按下几个按钮,它能给你正确的答案。”

龙摇了摇头。

杰妮尽力解释。“好吧,假设你有三分钱,四分钱,五分钱,七分钱和八分钱——你总共有多少钱?”

龙无助地耸了耸肩。

“那好,如果你有一台加法器,你按下二、三和其他所有数字的按钮,然后拉一下手柄,机器就会告诉你总共有多少钱。而且它总是对的。”

龙慢慢地想明白了,最终点了点头。随后,他朝一个橘黄色的板条箱示意了一下,现在这箱子成了个婴儿床,双胞胎在箱子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婴儿。“他身上没有按钮。”

“按按钮什么的只是打个比方。”杰妮高傲地说,“瞧,你告诉宝宝一些东西,接着又告诉他另一些东西。他会把这些东西加起来,然后告诉你结果是什么,就像一台加法器,按下一、二和——”

“明白了,但要告诉他什么东西呢?”

“任何东西。”她斜了他一眼,“你真的有点笨,你知道吗,龙。每个小问题我都得跟你说上四次。听好了,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你跟我说,我来告诉宝宝,他得到答案后会告诉双胞胎,双胞胎会告诉我,我再来告诉你。现在,你想知道什么呢?”

龙盯着火光。“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不会吧,你肯定能想到很多傻问题来问我。”

龙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坐着陷入了思考。杰妮玩着膝盖上的一个痂,用指甲轻轻戳着它两旁的肉,直到把它围在一个红色的小括号里。

“假如,我有辆卡车,”半小时后,龙开口了,“它总是会陷在泥里,地面太软了。假如我想解决这个问题,让它不再陷到泥里。宝宝有办法吗?”

“任何问题,我跟你说了。”杰妮的语气有点急了。她转身看着宝宝。宝宝像平常那样躺着,呆呆地注视着上方。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脸去看双胞胎。

“他不知道卡车是什么。如果你想问他什么,首先你得把所有的片段都解释给他听,然后他才能把它们加起来。”

“好吧,你知道卡车是什么。”龙说道,“你也知道松软的地面是什么样子,还有什么是陷进去。你告诉他。”

“哦,好的。”杰妮说道。

她又走了一遍程序,发送给宝宝,从双胞胎那儿接收。然后她笑了。“他说,不要在松软的地面上开车,你就不会陷进去。你自己就能想到这个答案,笨蛋。”

龙说:“那要是必须在那儿开车,该怎么办?”

“你想让我整晚都问他这些傻问题吗?”

“那好吧,看来他不像你说的,能回答所有的问题。”

“他能!”由于受到了质疑,杰妮决心将任务进行到底。下一个答案是:换上又大又宽的轮胎。

“假如你没有钱,或者没时间,又或者没工具换轮胎呢?”

这次的答案是:在地面硬的时候,把卡车变得很重,在地面软的时候,把卡车变轻,在地面不硬不软的时候,把卡车变得不轻也不重。

龙要求进一步了解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时,杰妮差点就罢工了。当龙拒绝了在车上装上或是卸下石头这个点子时,杰妮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她不仅抱怨这些问题的愚蠢,还抱怨宝宝把之前她喂给他吃的东西、和现在她传递给他的信息都混在了一起,然后给出虽然正确却毫无针对性的答案,就像在做各种场景的累加。轮胎+重物+汤,或是婴儿+软土+轮胎直径+干草。龙执着地追问着,直到他们碰到了当天的死胡同:办法是有的,但却没办法表达出来,因为它所需的知识超过了龙或是杰妮的认知。杰妮说它听上去像是电子管。为了沿着这仅有的线索继续深入下去,龙在第二天晚上潜入了一家无线电商店,偷了一大堆教科书。他像头发怒的公牛般坚持不懈地问着,无法阻挡。杰妮放弃了抗拒,因为她实在没有精力抵抗了,而且她还得把精力用在研究上。连着好几天,她翻看着电子和电力方面的入门书籍。尽管她对内容毫不理解,但显然宝宝对内容的吸收速度比她翻看得还要快。

终于,所有条件都满足了:一个装置,龙自己就能做出来,上面有一个手柄,按下去可以让卡车变重,拉出来可以让卡车变轻;还有一个同样简单的附属装置,用来给前轮提供能量——宝宝说它是个必备品。

在这个半是山洞、半是木屋的地方,在这个中间生着火冒着烟、肉慢慢被烟熏熟的地方,在两个还不会说话的幼童、一个先天愚型的婴儿和一个牙尖嘴利、似乎瞧不起他但却没让他失望过的孩子的帮助下,龙完成了这个装置。他成功了,并不是因为他对这玩意儿特别感兴趣,或是想了解它的工作原理(他过去做不到,将来也不可能做到),而是因为一个曾经教过他东西的老人由于痛失亲人而疯了,因为这个老人尽管疯了还得继续工作,因为这个老人买不起一匹马。

他带着它几乎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在第二天一早的晨曦中把它装好了。不是为了给老人一个惊喜。“惊喜”这个词不适用于龙,他完全不理解这个概念。他只是想趁着普拉德还没起床就能做好干活的准备,不想被老人追着问些他回答不了的问题,从而耽误了时间。

皮卡仍然陷在泥地里。龙从肩颈处把装置解下来,按照从宝宝经过多次筛选得到的说明,开始安装。过程并不复杂。把一根细长的导线在离合器外壳上绕两圈,再把导线连上前弹簧吊耳上的卡扣,最后把导线末端的毛刷紧紧贴在前轮的内侧,这就完成了前轮驱动。接下来再安装一个有四根银色电缆的小盒子,把盒子夹在转向柱上,四根电缆分别通向车架的四个角落。

他坐进车里,把手柄拉向自己。车架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像是踮着脚尖站起来了。他把手柄往前按去,皮卡的前轴和差速器外壳一下子沉了下去,穿透了松软的土层,撞上了坚硬的地面,发出砰的一声,连他的头都跟着使劲晃了一下。他钦佩地看着小盒子和上面的手柄,随后把手柄放到了中间位置。他扫视着车内的其他装置,那些皮卡车原本就配备的装置:踏板、开关、挡把和各种按键。他叹了口气。

他希望自己足够聪明,可以学会开车。

他爬出驾驶室,走向坡上的房子去叫醒普拉德。普拉德没在屋子里。厨房的门被风吹得一开一合,门上的玻璃也掉了下来,碎在了门廊上。黄蜂在水槽底下筑巢。屋子里的地板上有股脏东西干了的味道,混合着霉味和陈旧的汗味。除了味道之外,屋里还挺整洁的,几乎保持着上次他和普拉德清洁之后的样子。除了黄蜂巢以外,唯一出现的新东西是一张四角钉在墙上的纸。纸上写满了字。龙尽可能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摊平在厨房的桌子上,并来回翻了两次。随后他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

他又叹了口气。

他希望自己足够聪明,能学会阅读。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子,一头扎进树林。他再也没回来过。皮卡停在露天,慢慢锈蚀,原本就已经脆弱的金属慢慢解体,变成一块块碎片,团团围住了那几根闪亮的、强韧的、奇特的银色电缆。缓慢释放的原子能提供了源源不绝的能量,这个装置能实现不靠翅膀飞行。它是一把简单的钥匙,能开启交通出行、货物搬运和星际旅行的新纪元。由一个傻子制造,愚昧地套在一辆连马都不如的破车上,然后被愚蠢地丢下,麻木地忘却……地球上第一台反重力装置。

真是个傻子!

亲爱的龙:我把这张纸钉在墙上,不知道你能否看见。我走了,我不知道为啥,但我决定了。孩他妈回东部了,宾夕法尼亚的威廉斯堡。她走了很久了,我不想再等了。我本想把卡车开到镇子里卖掉攒点路费,但车陷得太深,我实在挖不出来。所以,我就这么走了,路上会有办法的,孩他妈在那边等着我呢。别管这地方了,我不想再为它操心了。你要什么东西尽管拿。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伙计。好了,有机会再见吧。上帝保佑你。你的老朋友普拉德。

三个星期之内,龙让杰妮读了四遍这封信给他听。每听一次,都给他内心的发酵池增添了新的成分。多数的发酵是在沉默时发生的,有一些他开口寻求了帮助。

他曾经认为普拉德是他体外唯一的联系,孩子们只是室友,与他一同住在人类边缘的废渣坑。失去了普拉德——他无比确信他再也见不到这个老头了——意味着失去了生活本身。至少,失去了他,意味着失去了与人类的所有接触和合作,失去了所有比植物人稍具活力的东西。

“去问宝宝,朋友是什么。”

“他说朋友是一种人,不管他是否喜欢你,他会一直爱你。”普拉德夫妇是朋友吗?在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普拉德和他的妻子仍然在他碍事的时候抛弃了他。这意味着他们随时会这么做,第一年、第二年或是第五年——任何时候。当有人或有东西可以随时对你这么做时,你就不能说你是这个人或是这个东西的一部分。但是朋友……他们可能只是有一阵子不喜欢他,但他们一直都是爱他的。

“问一下宝宝,你能否真的成为你爱的人的一部分。”

“他说,首先你得爱你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的标准、他的目标,一直是池塘岸边发生的那件事。他必须得搞明白它。一旦明白了它,他确信自己能搞懂其他任何事情。因为有那么一瞬间,那个人,他本人,以及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没有了防备,没有了过滤,也没有了障碍——不会有语言上的含混,也不会有想法上的误解,只剩下融合。

那时的他是什么?杰妮曾经说过什么?

傻子。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她说,是个只能听懂婴儿们无声语言的成年人。那么——那天和他融合的那个生物又是什么呢?

“问一下宝宝,一个能像婴儿一样说话的大人该叫什么?”

“他说,无垢者。”

他是个能听到无声呢喃的傻子,而她是个能发出无声呢喃的无垢者。

“问一下宝宝,如果一个傻子和一个无垢者相互接近会怎么样?”

“他说,如果他们接近到相互触摸了,无垢者就不再是无垢者,傻子也不再是傻子了。”

他觉得无垢者是世上最美的东西,但他马上又追问自己,无垢者的美在什么地方?随后,他立即想到了答案,几乎跟宝宝的速度一样快:美在于等待。

等待着无垢的结束。一个傻子也在等待着傻的结束,但他等待的过程并不美,而是丑陋的。两种等待都在遇见时终结了,换取了融合。

龙突然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喜悦。因为如果这是真的,他其实是创造了新的东西,而不是毁灭了什么……当他失去了他的创造物时,他所感受的痛苦是值得的。而当他失去普拉德夫妇时,却不值得为此而产生痛苦。

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他思绪万千。像这样不断地寻找,想找到自己是什么人,属于什么人……这难道又是一种边缘人、一种畸形人、一种不一样的人才有的特质?

“问一下宝宝,什么样的人才会一直想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属于什么人?”

“他说,所有类型的人。”

“那么,”龙轻声说道,“我是什么类型的人?”

几分钟之后,他大叫一声。“什么类型?”

“先别说话。他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来描绘……嗯……好了。他说他自己是一个有形体的外脑,我是身体,双胞胎是胳膊和腿,你是头。他说‘我’是我们所有人。”

“我是你,你,还有你的一部分。”

“你是头,傻子。”

龙思考着,他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了。他看着他们中所有的人,每一个人:可以伸出去拿东西的双臂,一个给予关爱和修复的身体,一个无脑却不会出错的计算机——还有,指挥它运转的头。

“我们要生长,宝宝,我们刚出生!”

“他说不是在你的带领下。他说你这样的人当头,不会让我们生长。我们几乎可以做任何事,但很有可能我们什么也不会去做。他说我们是一个整体,但这个整体是个傻子。”

龙就是这样认识了自己。就像之前少数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一样,他达到了生命的高潮,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崎岖大山的山脚。 gROsUsoD6U6d3vsdm0drAOf1qZwb0dmIVXgPMwj49vEBmoodJOxMVtdemCosU8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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