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莱娜
头部两旁飘摇的卷须桀骜不驯地摆动着,恣意发泄着心中的沮丧和恼怒,令银白色的卷须末梢像带有静电般“嗞嗞”作响。此时,这一根根卷须好似纤细的手指,就像有生命一样摇摆不定,让她几乎溢于言表的怒火更显咄咄逼人……
近旁有几个人类,正在等候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召见,其中一人嗅了嗅空气,环顾四周,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从艾萨克莱娜身旁走开,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觉得不自在。此人大概天生易于接受旁人的精神感应,确实,有些人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泰姆布立米人的精神信息流,但却几乎都没接受过专门训练来对感受到的信息进行解释分析,所以他们的头脑里只不过生出了一些不可捉摸的情绪变化而已。
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艾萨克莱娜的不快。大厅对面,她父亲站在一小群人类当中,此时突然昂起了头。乌赛卡尔丁自己的卷须仍旧光滑平静,他歪起头微微转过脸看着女儿,表情显得既疑惑又稍稍有些开心。
当人类的爸爸看到自己女儿用脚乱踢沙发或是阴沉着脸发牢骚时,大概也会露出类似的表情。泰姆布立米孩子不高兴时,内心的感受同地球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艾萨克莱娜通过精神信息流来表达她的恼怒,而不是公然大吵大闹。被父亲盯了一眼之后,她连忙收拢摇摆的卷须,将头顶上放散出的那片不祥的精神感应云团驱赶得干干净净。
但这并不能消除她的恼恨。只要站在地球佬中间,她就消不掉心中的怨气。这帮小丑!艾萨克莱娜轻蔑地想,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既不友善又不公平。当然,地球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们算是无数世代以来格莱蒂克人碰到的最古怪的部族之一——然而这不意味着她必须要喜欢他们!
如果他们长得更怪异些就好了……不要像现在这副样子,似乎是模仿泰姆布立米人而造出来蹩脚仿制品:身体粗笨,眼睛细小,令人生厌。他们有的多毛,有的无毛,体色差异很大,身体比例严重失调,而且总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只要同他们多待一会儿,艾萨克莱娜就会觉得精神沮丧,透不过气来。
外交官的女儿不能尽想这类事情。 她骂了自己一句,而后尽力让思绪转向别处。毕竟,现在并不该责怪地球人流露出来的恐惧心理。面对注定要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他们无法选择。艾萨克莱娜看到,一位地球佬军官说了句什么话之后,爸爸笑了起来。她心里很纳闷,他怎么笑得出来呢?他竟然能对这些讨厌鬼应付裕如。
我永远也学不会那种轻松自信的做派。
我永远也没法让他为我而骄傲。
艾萨克莱娜盼着乌赛卡尔丁能快点摆脱这些地球人,和她单独谈谈。几分钟之后,罗伯特·奥尼格要来接她,而她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来劝说爸爸——别让这个年轻的地球人把她带走。
我能派上用场。我知道我能!我才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躲到大山里保命呢!
很快,她控制住思绪,没有让另一团怨气在头上腾起。她需要转移注意力,让自己的脑筋不要闲着。艾萨克莱娜竭力稳住心神,悄悄朝站在近旁的两位人类军官走去,那两个人正低头热切地交谈着。他们讲的是安格力克语,地球人最常用的语言。
“你瞧,”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只知道,在这个星系的边缘,一片古老的星团之中,一艘地球探测舰偶然发现了某个古怪的东西,完全出乎意料。”
“可那到底是什么?”另一名预备役军官问,“探测舰发现了什么?艾丽丝,你一直在研究外星生物。难道你就不知道那些可怜的海豚探测员找到的是什么,居然掀起了如此轩然大波?”
头一个说话的女地球人耸了耸肩。“我已经进行过调查,但只找到一点线索:‘奔驰号’首次发回的报告表明,五大星系中最狂热好战的部族正在互相厮斗,大规模的战争数百万年来都不曾出现过。最新的几次报告声称,那里发生的一些小规模冲突已经相当激烈。你也看到了,决定开溜之前的那个星期里,辛希安大使已经吓破了胆。”
男人沮丧地点点头。随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紧张不安的感觉充盈在二人之间——艾萨克莱娜感觉到,这种紧张其实并不复杂,但其中包含着莫测的恐惧,无比凶险。
“他们的发现肯定非同小可,”女军官说道,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次要有大麻烦了。”
艾萨克莱娜感觉到那两个人注意到了自己,便溜到了一旁。来到加斯星球之后,她一直在改变身形容貌,好让体形和五官更像人类女孩。但即便用上泰姆布立米人的意念成像术让地球人对自己的外貌产生错觉,她还是觉得远远不够,根本不可能真正将自己伪装起来。所以,如果现在她还留在原地,那两个地球人肯定会向她请教泰姆布立米人对当前的危机有何看法,而她可绝不愿告诉那些地球佬,其实自己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
现在的局势颇具讽刺意味,继两个世纪前臭名昭著的“太阳潜冲”事件之后,地球人再次出现在宇宙舞台的聚光灯之下。而这次,是历史上第一艘由海豚指挥的飞船引发了星际危机。
作为被人类提升的第二种受庇护生物,新生海豚问世还不到两个世纪,比黑猩猩更晚。每个人都在猜测,这些鲸目动物如何才能找到办法,摆脱自己不经意间造成的混乱局面。但现在,他们的影响已经波及半个中央星系,连加斯这样孤绝世外的移民星球也马上就要受到波及。
“艾萨克莱娜——”
她猛然转身。乌赛卡尔丁正在她身旁,关切地低头看着她,“你没事吧,女儿?”
在乌赛卡尔丁面前,她感到自己无比渺小。尽管父亲总是非常温和,但艾萨克莱娜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胆怯。他动作灵活,训练有素,当女儿意识到他来到身边时,他已经拉住了她长袍的衣袖。即便是现在,从他那片错综复杂的精神感应云团中,艾萨克莱娜也能感到一股急速飞旋的信息流……一位父亲的舐犊之情。
“没事,爸爸。我……我很好。”
“那就好。你收拾妥当了么?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去探险了?”
他问话时用的安格力克语。她用七号格莱蒂克语作答——那是泰姆布立米人的方言土语。
“爸爸,我不想跟罗伯特·奥尼格到山里去。”
乌赛卡尔丁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和罗伯特是好朋友。”
艾萨克莱娜的卷须沮丧地舞动起来。为什么乌赛卡尔丁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呢?他该知道,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儿子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同伴。在海伦尼亚的年轻人类之中,她同罗伯特十分亲密,就和自己过去的那些朋友一样。
“我之所以求您重新考虑,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罗伯特,”她告诉爸爸,“他觉得很丢脸,居然要服从命令来‘伺候’我——别人都这么说。他的朋友和同学都加入了预备役部队,为打仗做准备——我当然不会责怪他,他心里有怨气是很自然的。”
乌赛卡尔丁刚想开口,她又急忙说道:“还有,我不想离开您,爸爸。我多次重申——我早就向您解释过,在今后这几个星期里,我肯定对您有用。而现在,除了这些,我还要为您献上一份额外的礼物。”
随后,她万分小心地集中思想,营造出一股精神信息流——今天早些时候她已为此做好精心准备,还为自己独创的这片思维感应云团起了名字:理解之云……它代表恳求,来自于对父亲的爱,恳求能得到允许,满怀热爱去面对危险。她的卷须在双耳之上轻轻晃动,头顶上旋转的云团微微战栗,最后才终于稳定下来。她鼓动信息流,让它朝父亲头上的感应云团飘去。此时,艾萨克莱娜根本不在乎他们正待在一个满是地球人的大厅里,不在乎那些相貌粗陋、眉毛光秃秃的地球佬,也不在乎他们那些个头矮小、毛发披散的黑猩猩跟班。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她的父亲,还有她刚刚构筑的精神桥梁——她一直渴望能建起这座桥梁,跨越父女之间的心灵空间。
乌赛卡尔丁扬起卷须迎接女儿送来的“理解之云”,那片云团在他头上轻轻旋转,因他的欣赏和感念而闪闪发光,那一瞬间突然焕发出的美丽令艾萨克莱娜喘不过气。她知道,仅凭自己的雕虫小技绝对创造不出眼前这奇丽的景象。
随后,那股信息流悠然落下,犹如清晨的一团轻雾,覆盖在父亲的头顶上,仍旧闪耀着光芒。
“真是绝妙的礼物。”乌赛卡尔丁的声音非常轻柔。她知道,爸爸深受感动。
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他并未改变决定。
“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他说道,而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带银锁扣的镀金小盒,“你的母亲玛茜克劳娜曾有个愿望,要我在你成年时把这个送给你。尽管我和她没有商量过具体日期,但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艾萨克莱娜眨着眼睛,突如其来的困惑令她头晕目眩。多少次了,她渴望知道死去的妈妈给她留下了什么东西,可现在,当她真要接过这个小盒子时,却感到它像一只毒甲虫,让她不敢伸手。
如果乌赛卡尔丁认为今后父女还能见面,绝不会现在就履行亡妻的遗愿。
她恍然大悟,尖声说道:“您打算参战!”
乌赛卡尔丁居然耸了耸肩——这是人类特有的肢体语言,表示他毫不在乎。“孩子,地球人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尽管地球佬都很勇敢,但他们毕竟只是些‘狼崽子’。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他的语气中满含决断,艾萨克莱娜明白,再反对只能让自己在爸爸眼中显得糊涂固执。于是,她伸手同爸爸一起捧住小盒子,两人纤长的手指紧握在一起,随后默不作声地相伴走出大厅。一瞬间,似乎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因为那个盒子代表着玛茜克劳娜。这是个既甜蜜又痛苦的时刻。
担任警卫的黑猩猩预备役士兵立正行礼,为父女二人打开大门。他们两人走出协调官的官邸,来到早春那明净澄澈的阳光底下。乌赛卡尔丁陪艾萨克莱娜走到人行道上,她的行李等在那里。这时,两人才松开手,艾萨克莱娜把妈妈的小盒子紧紧抓在手里。
“罗伯特来了,很准时。”乌赛卡尔丁将手罩在前额上,“她母亲说他经常不守时,但我还从未见他在处理重要事情时迟到过。”
长长的砾石车道上,一部破旧的悬浮车摇摇晃晃地超过一辆辆豪华轿车和预备役部队的军车,朝这里驶来。乌赛卡尔丁回身面对女儿,“你好好享受一下穆伦山脉的美景。我去过那里,那里非常美丽。艾萨克莱娜,把这次出行当作大开眼界的机会吧。”
她点点头,“爸爸,我会听您的话。我要充分利用时间,提高自己的安格力克语水平,对狼崽种族的情感特征多做了解。”
“很好。而且你还要一直睁大眼睛,不要放过关于传说中的加斯人的蛛丝马迹。”
艾萨克莱娜皱起了眉头。爸爸最近不仅对“狼崽子”那些古怪的传说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且这种兴趣还开始变得近乎偏执。不过,很少有人搞得清,乌赛卡尔丁是在认真地提出要求,还是在编造巧妙的玩笑。
“我会仔细留心的——不过我认为,那些生物完全出自虚构。”
乌赛卡尔丁微微一笑,“我得走了。我的爱与你同在。我的爱会变成飞鸟,”他抬起双手模仿着拍动的翅膀,“在你肩上回旋飞翔。”
他用自己的卷须轻轻地同她相触,而后转身,大步走上台阶,回到那些心急火燎的地球殖民者身边。艾萨克莱娜独立站在原地,心中很纳闷,乌赛卡尔丁在分别时为什么要使用如此怪异的地球人比喻呢?
难道爱可以变成一只鸟吗?
有时乌赛卡尔丁会显得无比奇怪,连他的女儿都觉得心惊胆战。
悬浮车在路边停下时,砾石地面“嘎吱”作响。罗伯特·奥尼格,这个年轻的黑发地球人,将要陪同艾萨克莱娜逃亡的伙伴,坐在方向盘后朝她咧嘴一笑,还挥了挥手。但艾萨克莱娜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小伙子那副愉快的表情全是为了她勉强装出来的,其实在心里,罗伯特和她一样对这次出行感到不快。是命运,还有大人们专横的命令,把两个孩子凑在了一起,让他们不得不前往自己绝不会选择的方向。
罗伯特根本看不到艾萨克莱娜头上那股不加掩饰的精神信息流,现在这片云团变成了因屈从和失落而发出的叹息。她努力振作起精神,脸上现出一副小心翼翼模仿出来的地球佬的微笑。
“你好啊,罗伯特。”她说,然后提起了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