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类军官走进了铺着地砖的花房,他们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靴踏出一阵富于节奏的“咔嗒”声。看到泰姆布立米大使和行星事务协调官站在一扇长窗跟前,其中三人停下脚步,同两位首脑恭敬地保持着距离,而第四人则继续朝前走去,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
“协调官大人,战斗开始了。”身着灰色制服的预备役部队司令官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看到梅根·奥尼格镇定地接过那份文件,乌赛卡尔丁暗自敬佩。人们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心中肯定充满惊惧,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谢谢您,麦文上校。”她说。
乌赛卡尔丁不由得注意到,那位高级军官朝自己瞥了一眼。显然麦文上校想看看,泰姆布立米大使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什么反应。大使先生仍是一脸冷漠之色,表现出一位外交使团成员应有的庄重内敛,但他头上的卷须末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信使们让这间潮湿的花房充满了紧张不安的气氛。
从这里透过一排长窗向外望去,能看到信德谷地秀美的风景,一座座农场怡人地排列在山冈上,其间点缀着片片绿色,长满了本地和从地球引进的树木,一派平和安宁、令人悦目的景色。天知道这片宁静能维持多久。现在,命运女神似乎并不打算让乌赛卡尔丁知道她的计划。
行星事务协调官奥尼格飞快地扫了一眼报告,“您知道敌方是什么人了吗?”
麦文上校摇摇头,“夫人,还不知道。但对方的舰队正在逼近,估计很快就能辨明身份。”
尽管气氛庄重而又紧迫,乌赛卡尔丁还是又一次感到,人类在加斯星球上使用的这种古老得出奇的方言真是太有趣了。在他拜访过的其他所有地球人殖民星球上,人们讲的安格力克语堪称大杂烩,里面满是从七号、二号和十号格莱蒂克语借来的词汇。但在这个地方,自从两代人之前加斯被租借给地球人和他们所庇护的物种以来,人们的语言始终不曾有过变化。
他们真是讨人喜欢又令人吃惊的生物, 他暗想。打个比方,人们只有在这里才能听到如此纯正而又古朴的称呼——将女性上司称为“夫人”。在地球人占据的其他世界中,不论上司的性别如何,对他们的正式称呼只有一个中性词——“长官”。
加斯还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到达这里几个月之后,乌赛卡尔丁开始享受一项私人消遣:听别人讲述古怪而又奇异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来自于神奇的蛮荒之地,给他讲故事的人有农夫、猎人,还有“生态复苏委员会”的成员。除此以外,他还听到了不少传闻,是关于群山中某些奇怪的东西。
当然,这些传闻大部分是无聊的虚妄之辞,夸张可笑的大话。从生活在荒野边缘的“狼崽子”口中,也只能听到这类东西。尽管如此,这些故事还是让他产生了一个念头。
乌赛卡尔丁静静地听每一位军官轮流做报告。最后,大家长久地静默下来——当勇敢的人们共同面对宿命中的厄运时便会如此沉默。这时,他才冒昧开腔,平静地问:“麦文上校,您肯定敌人要把加斯彻底孤立起来?”
防务官朝乌赛卡尔丁鞠躬施礼,“大使先生,据我们所知,敌人的星际巡洋舰已在加斯四周的超空间中布雷。雷区距离我们非常近,只有六百万伪米
,而且至少覆盖了四个主要层面。”
“D层面也包括在内?”
“是的,先生。自然,这意味着,即便我们中有谁能在战斗之后侥幸活命,也根本无法乘坐任何飞船——哪怕是轻型战船——通过可行的超空间通道逃生。这还意味着,试图进入加斯范围内的任何人都难逃一死。”
乌赛卡尔丁大吃一惊。 他们居然在D层面中布雷。这些人倒是不嫌麻烦。他们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来干扰他们的行动!
整个进攻计划要付出大量的努力和高昂的代价。有人确实下了些本钱。
“事情还未成定局。”行星事务协调官说。梅根眺望着信德谷地起伏的草场,座座农庄和环境研究站也历历在目。窗口前面,一名黑猩猩园丁开着拖拉机,正在照料政府办公大厦四周宽阔的草坪——里面种植着来自地球的青草。
她转身面对众人,“最后一班信使飞船带来了地球联邦委员会的命令。我们要竭尽全力自卫,为荣誉而战,希望能名垂青史。不过除此之外,还要保留一部分实力开展地下抵抗,等待外援。”
乌赛卡尔丁在内心深处几乎要大笑起来,因为此时房间里的每个地球人都竭力不向他看上一眼!麦文上校清了清喉咙,开始审视自己的报告。而他手下的军官都在苦思一个个“才华横溢”、“杰出非凡”的应对策略。但是,谁都知道他们真正在想什么。
只有少数格莱蒂克种族才算得上是地球人的朋友,其中唯有泰姆布立米人拥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来挽救这场危机。人类坚信,泰姆布立米绝不会置地球人和他们的庇护物种于不顾。
而且乌赛卡尔丁知道盟友们应该共同面对危机。
但另一方面,小小的加斯星球处在天高皇帝远的边缘地带。而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盟友也必须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没关系, 乌撒卡尔丁想, 达到目标的最佳方式并不总是表面上的捷径。
乌赛卡尔丁想笑,但没笑出来。因为他不想让这些可怜的、极度忧伤的人感到窘迫。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曾遇见过一些地球佬,他们天生极爱开玩笑,其中几个甚至比最棒的泰姆布立米人更出色。不过,大多数人类还是古板得要死,阴沉严肃。在某些关键时刻,当幽默能帮他们熬过难关时,许多人却拼命绷起面孔,摆出一副庄重的模样。
乌赛卡尔丁很纳闷。
作为一名外交官,我总提醒自己要注意一言一行,以免我们种族爱开玩笑的嗜好会引发代价高昂的意外事件。如此谨小慎微真是明智之举吗?我自己的女儿已从我这儿继承了这个习惯……像裹尸布一样无趣,把真实的自我遮盖起来——说不定就因为如此,她才长成了这样一个古怪而又认真的小东西。
一想到艾萨克莱娜,他便愈加希望自己能够公开藐视目前的危局,否则,他也会像地球人那样惶恐,为女儿的安危惴惴不安。他知道,梅根也牵挂着她的儿子。 她太小看罗伯特了, 乌赛卡尔丁想, 她应该更了解那个小伙子的潜力。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他咬文嚼字般地说,双眼快活地溜溜乱转,“估计那些好战分子几天之内就会到来。你们已有不少既定方针,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组织抵抗。这些计划肯定能发挥作用。”
“不过……?”梅根·奥尼格扬起了眉毛,两只棕色的大眼睛分得很开——根据标准的泰姆布立米审美观来看,这让她显得极富魅力。乌赛卡尔丁不会误解她那副神情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她和我一样心知肚明,现在需要转移话题。啊,如果罗伯特有他妈妈一半的头脑,我就不必为艾萨克莱娜担心了,随她在这个凄凉贫瘠的世界中、在漆黑的森林里流浪去吧。
乌赛卡尔丁头顶的卷须颤动起来。“不过,”他接口道,“我刚想起来,我们大概该咨询一下分支数据库了。”
乌赛卡尔丁马上感觉到了某些人的失望。真是令人惊讶的生物!尽管泰姆布立米人对格莱蒂克的现代文明始终持怀疑态度,但绝不会像地球人这样坦率,人类居然对大数据库表示出不加掩饰的蔑视!
真是帮“狼崽子”。 乌赛卡尔丁暗自叹了口气。他头顶上升腾起一股精神信息流,意思是:一道繁复费解的难题终于有望解开了。这片意识云团充满了期待,不停地翻转,而人类根本看不到它。但在片刻间,梅根像是突然走了一下神,模模糊糊地注意到了什么东西。
可怜的“狼崽子”们。不管大数据库有多少错误,它也是所有事物的发端和终点。在它的知识宝库中,永远不乏智慧和答案。我的朋友们,在你们懂得这点之前,会有不少诸如敌军舰队之类的小小不便,将今夜这样的完美春宵彻底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