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历史上看,语言文字最纯粹、最凝练、最雍容华贵的,是《诗经》时代。语言文字首先是“心”的意识流,没有“心”的纯粹,就没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就没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心境。然后,中国人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语言文字的绚烂以及癫狂时节——春秋战国,诸子百家蜂拥而至,有孔子的娓娓道来,有老子的明澈与犀利,有孟子的浩然之气,有庄子的宏阔与狂狷,有左丘明的肆意……那时候人们不研究语言文字学,那时候人们只是用语言文字创造一个又一个崭新的世界,令我们目不暇接,令我们头晕目眩,只可惜现在很少有人去完整地阅读它们,去领教它们带给我们的头脑风暴了。
由此,我们也可以发现时代的一些小秘密,比如春秋战国时代就是创造的时代,就是头脑风暴的时代,人们四处游走,眼界开阔,不预设自己的行为,不固执自己的思想,肆意地展露自己,疯狂而又充满激情。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人若总那么激情四射,就命不久矣。然后人就从创造走向了沉寂与回归,这个时候,就会出现许慎、段玉裁这些人,将精气神投注在不关世事的文字音韵上,在另一个时空找寻人类的辉煌。也就是时代都有阶段性,在每一个时代找到自己的使命,才是最重要的。
结束了春秋战国的语言狂暴,到了秦汉时期,一统国家,不仅要有政治、思想、法律、制度的一统,还有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一统天下之文字。因为作为政治、思想、法律、制度等的工具,语言文字必须大修整,也就是要“书同文”,言不类则心生疑,文不同则意相左,如此则民心涣散,民意分离。
对战国末年这一时期,《说文解字·叙》说: 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即,这时田亩的丈量方法相异,车子的规格不同,法令制度各有一套,衣服、帽子各有规定,说起话来方言分歧,一个字常有不同写法……那秦代是靠什么方法解决这个重大问题的呢?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采纳丞相李斯的意见,“罢其不与秦文合者”(《说文解字·叙》),昭示天下臣民都以秦国文字为标准,统一了文字。具体怎么操作呢?由当时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写了三篇文章,即秦相李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三篇文章都是把大篆改了改,用小篆写成。小篆又称秦篆,字体刚柔并济,圆浑挺健,颇为美观。这三篇文章公示天下后,让所有老百姓都知道,要写什么字就从这三篇文章里找,于是汉字的形式就如此被逐步固定下来了。这三篇文章一共收字3300个,对中华民族汉字的规范化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堪称奠定了现代汉字的根基。治国安邦的重器已备,剩下的就是勇往直前了。
“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吏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说文解字·叙》)。也就是在秦国焚书坑儒后,小篆之后又有隶书,隶书强调文字的记号功能,削弱了其象形功能,成为古今文字的分水岭,隶书之前为古文字,之后为今文字,书写更加简易,至魏晋南北朝,有了楷书,中国就以方块字而面向世界了。
总之,“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文字生。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就是语言难以存留,而文字却可以永传。中国之文字,源于象形,有艺术之价值,推衍为六书后,既有文字之用,又不失其意象,由古文大篆到小篆,由篆而隶、楷、行、草,各种形体与书写风格逐渐形成,使得汉字成了中国艺术的基础。其简约高远,恐怕只有中国人能够体悟吧。
到汉代,扬雄又写了篇《训纂篇》,有2040个字,接下来,还缺一部汉字字典。
东汉,出现了一位经学家、文字学家叫许慎,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到汉安帝建光元年(121年)花了20多年的时间,写就了一部《说文解字》,共收录9353个汉字。此书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字典,也是本书所讲的内容来源。这9353个汉字,我们也不可能全讲,只能讲一些常用字。毕竟我们日常所用也就两三千字。
这里有个小插曲,就是许慎在编纂《说文解字》时,还没有发现甲骨文,这就使得他在解释一些字的时候会出现与甲骨文不相合的问题。段玉裁死于1815年,而1899年人们才知道甲骨文的存在,所以他的注释也会有些问题。
比如“宿”这个字,《说文解字注·七篇下·宀部》说:
宿,止也。从宀
声。
,古文夙。
是个形声字。解释为留宿没问题,但说它是形声字就有问题。因为清代发现甲骨文后,“宿”这个字其实是个会意字,其古字形像人在屋子里(宀指房子),躺在席子上睡觉。小篆把像席子形的部分变为“
(tiàn)”,然后又变为“百”。段玉裁引《毛传》说:
一宿曰宿。再宿曰信。即《左传》之凡师一宿曰舍,再宿曰信,过信曰次也。
也就是住一宿为“宿”,住两宿为“信”,从第三宿开始就是“次”,也就是驻扎的意思了,所以“次”在甲骨文中就是军队驻扎的样子。《说文解字注·八篇下·欠部》:
次,不前、不精也。从欠,二声。
,古文次。
“不前”就是停止,“不精”就是凑合,后来就引申为“次品”“二等货”等。总之,“宿”原本是人躺在席子上休息,后来引申有居住、住宿的地方等,后来又有“星宿”意,因为只有夜里可以见到星空,所以星宿就是星星睡觉的地方。
宿 甲骨文
次 甲骨文
再比如,我们现在最常见的之乎者也的“之”字,中学学古汉语时,都知道它有“到……地方去”的意思。甲骨文的“之”上面是脚趾的“止”,下面一横表示出发的地方,就是“到……地方去”。但这个字,因为许慎没见过甲骨文,就解释错了,《说文解字注·六篇下·之部》: 之,出也。象草过屮 (chè,草木初生也) ,枝茎渐益大,有所之也 (树枝长高后,就有了方向)。段玉裁也没见过甲骨文,所以他就按许慎的解释继续说: 之有训为上出者。……茎渐大,枝亦渐大。势有日新不已者然。 也就是他们都把这个“之”解释成了草长出土,而且越长越大,就有了方向。看来有些字还必须得看甲骨文。
之 甲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