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刻薄秉性,我开始认识卫玢的时候,恍惚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在许多沸反盈天的热闹里,卫玢都是沉默的,从不主动交流。但凡开口,必是一语中的。我对这个话少的人有一种近乎尊敬的友谊。
卫玢跑过许多远路,而且车技过硬。我因此把他拉入了“七人行”。“七人行”是一个人员固定的自驾越野小组,每次出行带两部车。卫玢加入后,提出愿意独力负责团队后勤。两部车、八个人的补给说起来简单,但因为每次行程漫长,且往往途经不毛之地,所以,这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虽然费用是分摊,但卫玢常常自己花钱贴补,尤其是一些非必要的补给,比如烟、酒、随身救急小药箱、环视太阳镜、频谱护膝,都是卫玢自己掏钱为大家添置的。开始大家还客气着,后来知道了卫玢令人瞠目的家底,也就不再虚套,什么时候缺了东西,就朝卫玢喊:总管,烟没了;总管,酒没了。随着卫玢的加入,越野小组出行途中的生活水准有了改善,在出行路线规划上也减少了一些补给上的顾虑。
团队名称已经用惯了,并没有因卫玢的加入而改变。由八个人组成的“七人行”团队有一阵子变得气氛热烈,热烈得让我有点不适应。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人和人之间这样的热烈是不能长久的,不过我倒也惬意于这种热烈。毕竟,一个热烈的小团体,让人觉得有一重结实的依靠。
随着交往渐深,越野小组里的人对卫玢的额外付出由最初的感谢到理所当然,再到习焉不察。最后,卫玢的额外付出成了义务。偶尔缺了什么,总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总管”表示不满。卫玢跟他们不一样,不习惯当面辩解,更不习惯把不满表示得那么明确。卫玢表示不满的方式是,每次返回伊城后跟我单独喝场酒,闲扯他的出行心得。这闲扯里面当然包括了人物品评。沉默的人眼睛真毒。他指出某个人的不堪时总能一针见血。我一边暗暗叹服,一边惭愧自己的麻木——是啊,越野小组也和任何一个群体一样,有专注于诱单的设计师和善于耍滑头的工长,只是我没有察觉罢了。
卫玢的挑剔从不直截了当——不指向当事人,而是跟我聊聊就罢。直到最后一趟同行,也没有一个人觉察到卫玢的不满。但因为这些挑剔的准确,或许也因为我自己心里潜伏着未经甄别的不满意,我受了催眠一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完成印象转换。远行团队的人都感觉到了这种生分。这生分仿佛会传染。生分也在他们彼此之间扩散着。谁都不知就里。他们把这种匪夷所思的隔阂归结为“缘分已尽”。“七人行”出行的人数渐渐减少,乃至不得不解散。
“七人行”解散以后我总是回想起那些一起走过的长路。我兀自伤神,也常常无端想起卫玢眼神里偶尔出现的空白——我把那种含意不详的眼神称为“空白”,因为我难以理解它的含意,还因为每当那种眼神一出现,我都有一种直觉:谁又做错了什么,或说了什么讨嫌的话。
最后一趟出行只有我跟卫玢两个人。我们打算先到西安,加入那里的陕甘青越野大队,穿过秦岭和青藏高原到可可西里去。除了又加固了一下越野车,途中所用装备单子是我列的,卫玢一样一样细心备齐。车到豫陕交界,我们停下来加油,在一家小馆子吃面。服务员放下碗筷刚刚转身,卫玢拍下一张百元钞,拖着我就要离开。我问他要干吗。卫玢说,你没注意这女的看人的眼神?我真怀疑这是家黑店。我回头看了看。那女人身形不错,走动起来风摆杨柳。挺好看的,我说。卫玢很惊讶,你没注意她的脸?一脸贱相,像个鸡。
那一刻,我又一次注意到卫玢的眼神。那种曾经多次出现的神情,我一直称为“空白”的神情,在那一刻又出现了。只不过那一次因为针对外人,那种含糊其词的“空白”陡然间显得含意清楚。
一瞬间,我觉得筋骨发凉。完美的卫玢看不惯一切——太热情或太冷漠,太直爽或太世故,太殷勤或太骄傲,太钻挤或太敷衍,太正经或太不正经。我不知道我是哪一种。而我正在适应这个完美的判断系统,努力成为一个“没有毛病的人”,同时,也在不自意中成为一根企图丈量别人的标尺。这画地为牢的一年,我从自己的朋友圈中减去了“不像样”的队友,“不像样”的同事,“不像样”的同学,“不像样”的爱人。直到,在许多个午后或者夜间,我从睡眠里醒转,第一念竟是觉得自己“不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