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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相片上的黑白小人儿已经变得模糊,醒目的唯有那两道笔直上挑的浓眉。威仪棣棣。这个来自《诗经·邶风》的句子多年以前曾让我心中惊喜。从知道它的含义时起,这句子便参与了我对自己的想象: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虚构中的这个人命势强劲,灵智锐利,旁若无人,百毒不侵。但是这个人啊,她却败逃过许多次。

20世纪90年代,我曾经在一所高校从教七年。因为要求板书,而那所高校当时还没有升降黑板,我必须穿着足够高的高跟鞋才能对付。我不认为给大学生上课还需要板书,但当时没有别的辅助,板书于课程大纲是规定。我个子太小,即便穿上高跟鞋我的手也够不到黑板顶端。我只得踮起脚,把第一行字写得尽量靠上。90年代初的高跟鞋简直就是刑具,细跟,尖头,鞋底和鞋帮有一种冰质的冷硬。脚很累,太累,课时连续的时候它们酸胀得似乎随时都会爆裂。筋骨的紧张从脚心一直蔓延到后脑,令人几乎难以正常思考。我只得向教务处申请,我的课程不要连排——脚踏刑具似的高跟鞋连续坚持两个课时,对我而言已经达到忍受极限。

紧张还不止于此。每逢有课的前一天晚上,我都会反复检查闹铃。上课迟到超过一分钟,便是教学事故。而我太贪睡,容易睡过头。所以要定两遍闹铃。但是有一次,两遍闹铃也没有闹醒我。我至今记得突然从深睡中惊醒蓬头垢面冲向教室的情形。那一次,我迟到了五十多秒。

更要命的是,我的秉性里似乎有一种自我折磨的特质——对于正在做的事,我受不了一处不完美。我受不了自己的讲述论据不确,受不了讲述呆板或板书零乱,受不了我的课堂上有学生走神儿或露出丝毫的不耐烦。备课完成之后,我常常靠在沙发上,把几个小时的课程默默“预演”一遍。

“预演”常常会在一些细枝末节处反复打转,黏滞许久。沙发上的人闭目塞听,心思专注,仿佛面壁参禅。直到两个课时的讲解在“预演”中被打磨得浑圆平滑。

第二天,我在讲台上一边踱步一边东拉西扯聊大天的样子,骗过了许多人的眼睛。就连前去听公开课的老教师也觉得我的状态很放松,说,这货在讲台上大模大样,跟个收租子的老地主似的。

事实上我只是忍住从脚底蔓延上来的胀痛,把默默预演过的过场——那些层层叠叠的一二三四,那些衔接和转换,那些典故,引述,以及为着逗乐的装傻,又过了一遍而已。很好,我感觉到了,台下的每个人都被我带着,没有一个开小差。他们专注而且惬意。随时会有人扔出问题。这些或呆傻或刁钻的问题,都被我预料到了。

这外强中干、自欺欺人的状态弄得我苦不堪言。后来,当我突然提出离开高校跳槽到一家机关单位的时候,许多人大惑不解。高校收入尚可,稳定,清闲,被认为是最适合女人的职业。离开高校到一个并不显赫的机关单位,貌似脑子进了水。谁也不知道,自幼以来伪装的势强,那硬撑的虚荣和难以言表的力竭,让我有一种恐高般的致幻感。我需要的只是想象中的机关工作的闲散——可以坐下来工作,不必穿刑具似的高跟鞋,不必连续几个小时把自己摆在讲台上被众人注目,不必在上班前一天晚上反反复复预演,不会一不留神就酿成责任事故。就是这些几乎不能构成理由的理由,让我毫不犹豫地跳了槽。

所有的撑持和逃脱,都印证着看到相片的第一眼所获得的直觉:我跟我的幻象。一组叠影。两个互不认账或互相抵消的人。 7Pb0+00JIWsHBWRbZxwTbW4Z8w171f6GEaZpo4JcPABSPBjHNRHabJh1hX+Pf+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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