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个周末,我被几个朋友拉到中原福塔顶层的观光玻璃栈道上。栈道悬空,离地300米。
踏足玻璃栈道的一瞬间,我大脑缺氧,意识一片空白。一阵眩晕过后,我很快回过神来。第一感觉是彻骨的寒冷。奇异的极寒瞬间灌注全身。确凿无疑,就是极寒,我被冻住了,四肢动弹不得,似乎稍有挣扎就会断裂。我感觉自己在膨胀,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沉重。那一瞬间我记起不知何时看过的一份资料——在寒带存活的生物体形都必须足够大,要庞大得足以抵御极寒才能存活。
在足以致幻的恐惧中,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儿时被大人们给予的评语——“势强”。没错,我体内有一种强劲的“势”正在膨胀,它是倾向地面的,它正在把我连同这座塔,拖向地面。我被自己的庞大所累,正在不可阻挡地向地面倾斜。
每次置身某种陡直而具有透视功能的高处,比如高楼的外置电梯,过街天桥,悬崖,观光塔,山间的悬空栈道或吊桥,哦,有一次是晋北的悬空寺……每当这种情形逼近,理智便难以说服直觉。剧烈的身体反应总是让我难以再坚持要挑战自己的决意。我甚至不大敢看影视片中的楼顶打斗或游戏,更不敢看跳楼的剧情。那种情形让我感到头晕目眩,心口揪扯。我转过脸去,心里在喊,天哪,非人类。每一次由于参观而不得不走在一段玻璃栈道上,哪怕离地三尺,我都会感到十分别扭。我当然确信玻璃不会碎掉,但是直觉却不吃这一套,直觉在报警,提着的心就是放不下,我难以自禁地觉得一脚踩下去玻璃会裂开。
我记得父亲病故之前,我们带他到开封去玩。在通向龙亭的台阶上,一向讲究仪态的父亲往扶栏外看了一眼,竟突然恐惧得四肢着地。那时我才意识到恐高是遗传的。对陡直高度的恐惧在这个家族的血液里代代承继。与我们全部的经验和努力无关,与我们的理智和胆量无关——这恐惧,也是天赋。
在福塔顶层的观光玻璃栈道上,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膨胀,立足之地开始摇晃、旋转。我额上冒汗,脸色发白(别人事后的转述),像个病人一样倒了下去。倒下时隐约听见一个声音:不要向下看,不要向下看。
我在朋友的声音里醒来。我努力依照他们的提醒,站直,向前看。好的,我没有膨胀,也没有坠落。但我的双腿正像点燃的蜡烛一样在熔化。过了好久(他们说,其实也就一两分钟),朋友们一边一个攥着我的胳膊建议,来,走一步。我勉强站起来。我看了看,退回去更近,只有两步。于是我退回去了。
经过了走玻璃栈道的极端恐惧,我仿佛获得了对垂直高度的短暂免疫。平生第一次,我斗胆坐到了百层高的旋转餐厅的玻璃幕墙边用餐而没有感到不适。但那免疫力只持续到我从高塔上乘电梯落地。极速电梯从101层降到地面只用了十八秒。我看着层高显示屏,那火红色的数字迅速翻滚。十八秒的坠落,在玻璃栈道上的感觉迅速恢复——极寒,膨胀,立足之地倾斜……我走出塔楼的时候口舌麻木。
总算落地了。我告诫自己,再也不要登高了,再也不要不自量力,不要企图克服天赋,不要到界限之外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