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放大,也许是普遍的生物本能。连蚂蚁都不例外。它敢推动比自己大几倍的物体。有的蚂蚁拥有奴隶。哪怕有一天在凸透镜的焦点处瞬间化为灰烬,蚂蚁也不觉得自己弱小。蚊子也不觉得。它的吸血装置构造复杂,犹如一部精密仪器。一只母蚊子刺破什么庞然大物的皮肤吸血的时候,大约和我们凿通一处温泉的感觉差不多——啊,地热,资源,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红色液体全是我的。
此刻我坐在一间屋子里,在一张桌子前,像每个上午一样,灌下一杯茶,打开笔记本。但我其实只想抓辆越野车上路。过一段时间不跑跑长路我就手脚发痒。上路,走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或者重蹈曾经走过的长途,驶过冰河或泥沼,跑到人迹罕至之地,停车四顾,人迹断绝——这才是能够取悦自己的事。但这些只是幻觉。此刻我就困守在这张桌子前,对着一小方屏幕,发呆或者絮叨。我当然知道,在发呆或絮叨和肆意远行之间有大阻隔,所以对向往中的很多事,也只是止于向往罢了。在向往的荒野里飞奔意味着必须运送肉体。必须对它,对这个要吃要喝要休息要排泄的东西妥当安排。越是在刻苦的环境中你越是得像个老黑奴似的小心翼翼伺候自己。这关涉太多,太麻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有的肆意偃旗息鼓,不知什么时候,你就从一个虚构的霸王变成了窸窸窣窣的小人。
步行上班经过的滨河公园种着许多观赏桃树。这些树每年暮春都会繁花累累,然后在枝丫上挂满桃子。那些圆鼓鼓的小毛桃很诱人,每年我都会忍不住摘一颗,放到闲置的茶荷里让它风干。北方的暮春天气总是足够干燥,用不了一周时间,小毛桃就会失去水分,变成一枚小小的木乃伊。薄薄的桃衣纹理卷曲,回环勾连。我是从十年前开始步行上下班的。自从我开始步行上下班以后,每年都会存下一枚小小的木乃伊。不用标记也可知道它们的年份。阴干的时间不同,它们的颜色也不一样。它们在一只小棺材一样的茶荷里杂乱无章地堆着,仿佛从那年以来我所经过的十个春天也这样堆叠起来,毫无章法。里面的桃核是不是还活着,我看不见,也不能推断。据说如果温度和湿度适当,桃核的活性能保持近百年,比一般人的寿命还长。可惜它们没有腿,不能自己跑到泥土里去。这活性也就只是被收藏的活性,是未必能够实现的活性。
隐形的缠裹与生俱来。在被隔绝的意义上,我们和一枚毛桃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长在枝丫上,被阳光照耀,被虫子啃噬;我们从一朵凋落的花底下悄悄长出,长大,成熟,发出迷人的甜香,然后被吃掉,剩下核,被种入泥土,进入下一番轮回;或者像这样,刚刚长成个桃子的模样就被一只好奇的手从树枝上拧掉,被放在一只棺材一样的容器里慢慢风干,作为某个毫无意义的年份标记,或竟是作为岁月本身杂乱无章的喻体,被随意堆放。
无限轮回,或成为一成不变的仪式,看起来都是永恒的,但这也同时印证了生命的全程被动。在这种巨大的无从抗拒的被动之中,你怎么抱持始终不渝的目的?作为某种链条上的一环,作为无数个接踵而来的春天里的一次开花结果,你怎么可能另有一个与你的背景相脱节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