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到十来岁的年纪才有了第一张自己的相片。为了拍一张相片,在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常在一起厮混的玩伴,专程走到离家五公里远的一个小镇。
小镇叫宜沟,主街十字口有一家新华照相馆。我们在新华照相馆的镜子前仔细梳好辫子,系好衣服上的每一粒扣子,跺掉鞋子上的灰土,走到一张颜色不详的幕布前,乖乖配合着照相师傅的指挥——来,凳子上坐两个,后面站三个,好,坐的坐直,站的站好,抬头,脸往这边看,后面中间那个小孩,肩膀别歪着,左边肩膀抬高点,再高点,好了往这儿看,笑一笑……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绷麻了,脖子挺得发酸了,脸上的笑也僵了,才听到一声咔嚓。照相师傅写了一张粉红色的凭据交给我们,说,下个星期天来拿。
下一个星期天,我们又跑了一趟宜沟。在照相馆油漆斑驳的柜台上,五张冲洗好的相片一字排开。我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每人拿了一张。平生第一次,我看到自己的模样被印到了一小方布纹纸上。
印在布纹纸上的图像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肃穆,跟平常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相纸上的人看上去矮小、胆怯,一副不知所措的㞞样,像座位调整时的新同桌,崭新而突兀,未经商量就派发给了我,叫人又紧张又好奇,还多少有点嫌弃。这个黑白小人儿和我想象中的自己相去甚远。但相纸在眼前放着,铁证如山,由不得我不认。
拍相片是瞒着祖母去的。祖母认为拍相片会被摄去元魂,不吉利。我偷偷拍了相片,却又怕真的丢了元魂。我想知道祖母说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祖母一边纺线,一边断断续续给我讲三魂七魄的事。她说每个人都有三个魂儿,一个叫胎光,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人的阳气,人的命势;一个叫爽灵,是从爹的血脉里传来的,是人的慧根;一个叫幽精,是人身上藏的阴气杂念。祖母说,幽精平时被胎光镇着,人的灵气足足的,要是一拍相片,胎光就给吸走了,幽精没了镇压,会出来啃人的慧根,人被啃了慧根,就会发痴。祖母的絮叨让我惶惶不安。我看着相片,想起照相机黑洞洞的镜头,一时三魂凌乱:那东西会不会来啃我的慧根,我会不会发痴呢?
而我从大人的评语中反复获得的对自己的印象,正是那个黑白小人儿的底片。家人和邻居扎堆儿聊天,常常拿我和病弱的姐姐做比较。姐姐的性格被称为“忐”(意为懦弱、胆小),我被称为“歪”(意为脾气坏、不乖顺)、“势强”(意为霸道)。常有邻居跟我家大人絮叨,你家大妞性儿忐,二妞可不敢惹,歪着呢,比个小子还势强。家里大人也不卫护,就笑哈哈地承认,可不,歪着呢,一天到晚就她难缠。他们数落着我的种种劣迹来印证我的“歪”和“势强”,说一阵笑一阵,像在谈论着一桩桩传奇。一个人来疯的孩子对这种谈论很是得意——这些言谈貌似哂笑,骂骂咧咧,在她听来却像是赞赏。她简直要努力让自己匹配这些评语。
我常常替人打抱不平,偶尔因对手太强大吃了亏,也绝不叫屈。我乐于在大人面前炫耀,放学路上把谁揍了一顿,在课堂上怎么捣乱,等等。我的讲述会略过心里的打鼓和踌躇不前,略过对方的挑衅和拳头,略过把别人打哭以后的心软和后悔,略过老师的责罚,只描述我是怎么欺负人的,直说到大人的巴掌就要拍过来,才扬扬得意地住嘴。别的孩子受了欺负总是找大人告状,让大人帮着讨回公道。这种事我可不干。我羞于承认自己的弱,任何时候都不为自己辩白。只要有人到家里告状,大人问都不问,便断定又是我欺负了人。他们嘴上作势骂着我,拿出家里好吃好玩的送给“被欺负”的孩子做补偿,向人承诺“好了好了,回头打死她”,等人走了,倒也并不认真责罚,顶多朝我脑门上戳一指头,“把你势强的!”仿佛他们也看穿了,我的“势强”不过是虚张声势,这“势强”后面还有东西,被藏着掖着,他们知道,但也懒得计较。
我常在没别人在旁的时候拿出那张相片悄悄端详。黑白小人儿的脸像一枚鸭蛋。眉毛又细又淡。眼神儿躲闪。笑得外强中干。站在那里好像随时准备往后退。真㞞,我想,太㞞了。我找出一支黑色圆珠笔,给她加了两道笔直上挑的眉毛。
这一下,一切都对了。黑白小人儿面目焕然一新,一下子成了戏台上的武生。他穿铠甲,戴羽翎,横刀立马,威仪棣棣。他目光如炬。他眉心生出红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