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最高的架子上抽出几本书,关于陆浑。它们尘封已久。灰尘在斜射入屋的光线里蓬勃荡起。我被呛了一下。这种混合着阳光暴晒气息的霉味,纸页和油墨若有若无的陈香,让人有一刹那的恍惚和凝滞,仿佛嘀嗒而逝的时间被掀开一道缝隙,这些陈年旧气便从缝隙里噗噗涌出。
陆浑是一个小小的古国,位置就在豫西。那小国的位置在秦岭东端伏牛山边缘的低山区,是两晋时代从河西走廊以西迁徙过来的陆浑戎政权。我记得几年前驱车到黄河源去,路过这片低山区的时候,有人提到过这个名字——陆浑。他断断续续讲了许多和陆浑有关的故事。可惜我心不在焉,那些话耳边风般吹过,仅留下了这个曾反复出现的名字。
胥江扶着梯子,虽然人字梯根本不用扶。他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失落和迫切,仿佛有什么心事难以启齿。我从梯子上下来,放下书。我手上满是灰尘。我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迫切。面前的胥江像一堵墙壁,很厚,很结实。我对这样的人怀有由来已久的亲切,和面对我自己的镜像一样。我觉得我热爱他,热爱他们,在悲从中来的一瞬间,我的情意浓烈而满含惭愧,这热爱里面有某种难以摇撼的东西——似乎我在爱着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液,自己的每一种念头,以及种种念头在电脑页面上的铺展,既诚实无欺,又羞于示人。就像热爱生命本身。但我并不愿因此陷入任何形式的作茧自缚或相互掣肘。
是的。我从未如此信赖我的孤独。
胥江是怎么想到了陆浑,我不知道。我也习惯了不打探。或许纯属偶然,我想,至少我们想到了一块儿:去看看陆浑故地。
陆浑古国在地面上已无踪迹。当然也可以说它的地块还在。这一片开阔的内陆湖还沿用着“陆浑”旧称。它在伏牛山、鲁山和嵩山的围合之中,是一片巨大的山中洼地。胥江的几个朋友陪我们看湖。他们知道我来,还特地请了一位熟悉当地历史的专家来讲陆浑故事。
“陆浑”原是古瓜州一个游牧部落的名字,在词源上的意义无可考究,当是戎语音译。陆浑戎在西周初年迁至陕西秦岭以北,后又迁至今豫西伊川。陆浑内迁原因不详。这个小小的诸侯国,虽然名义上是周的子国,但内迁之后,处于晋楚两强对峙的夹缝地带,左支右绌不得周全,终究没有逃过弱肉强食的命运。最后,晋国跟陆浑玩了一回猫捉老鼠的游戏。晋顷公先派大夫赴周,请祭雒水(今洛水)三涂(山名,今洛阳嵩县西北),获周王允准后又请陆浑陪祭。陆浑哪敢不从,乖乖带了人马赶去陪同。就这样,国君和军队全到了晋军势力范围之内。晋军一抬手就把陆浑收拾了。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小小的古国跟同样弱小的古郐国一样,带有浓郁的悲剧色调。
在陆浑湖上,东道主们频频跟我碰杯。我端起酒杯,细品那杯“陆浑陈酿”。酒糟的香气与火气尚未消减,酒劲霸道,有点驾驭不住。胥江从我手上拿过酒杯,拦道,你最近状态不好,别喝了。胥江的手像棉花似的,厚且温软。但我还是想起了那双铁钳般的手——它鱼刺一样鲠在喉头,让我连连呛咳。那无拘无束的野人啊,什么样的雪山才能盛得下他?那样的去路上都有过什么?都有过什么,曾被俗常时日里的灰尘重重覆盖,有一天陡然从我们的视野里抽身,终于不知去向?我推开胥江的手,喝下一杯,又喝下一杯。胥江把棉花似的大手放在我后脑勺上。喝吧,胥江说,你受得住,那就喝吧。
陆浑湖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无边无际。但我知道,我对面的湖岸,是九皋山,山那边就是陆浑古国的城池遗址。这里不知道建立过多少城池,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场厮杀。层层叠叠的建设与破坏,如今都埋在了地下。一切顺逆悲喜皆被遮蔽,不知所起,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