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奚的最后一个电话,被我漫不经心地挂断了。那个号码打过来的铃声跟别的不一样,我用的是一支不知道名字的黑管独奏乐曲,我自己名之为《虚构》。《虚构》最后一次在我的手机上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已经记不分明。后来,我在一场酒后无意间触碰到《虚构》的开关,我在那种让人软弱的乐声里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它已经变成了空号。
梁奚是那种挺能怄人的主儿,只有危险临头才知道节制自己。但在太多的反复无常之后,我断定这种节制只是昙花一现。危险过去,他会立刻回到那种匪夷所思的状态——忽东忽西,非黑即白,极端到令人发指,却什么也没有坚持。类似毒瘾发作的极端,我在一些人那里不时见到。那种万事不容商量的姿态,不是为了辩明什么,也不是要卫护某种立场,只是表明自己持有立场。只要仔细打量,就会发现那种坚持是空心的,没有实质,甚至没有主题,那只是对于争执的嗜好。总觉得这是个不定哪天就会闯祸的家伙,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人会去最高的雪峰冒险。
说出告别的时候,窗外的鸟鸣此起彼伏。气温还不够高,但是春天毕竟来了,这些比我更灵敏的生物都按捺不住了。我想,是时候了,我将从一种程序错乱的酝酿中,从逼真的虚构里醒转,恢复常态。鸟鸣声让我意识到我的心轻快至极。时间是轻的、跳跃的,正如那些从居所清除掉许多赘物的时刻,或那些动用强力杀毒软件清洗电脑的时刻——那些果断而极不厚道的时刻,我仿佛从“全班”认定的积习里挣脱开来,化为某个姓氏不大好听的小孩;从“人”的积习里躲开,化为箭镞般俯冲的游隼;化为冬天沉眠、春天苏醒的万物中的一分子,从泥土里拱出头来。我在案上铺开宣纸,抄那首《小雅·大东》: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时间过了很久,我觉得我已经把他忘掉了。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一种未曾消灭的势力负责阻止我的淡忘,仿佛故意为着要提醒我——有一天零点,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
夜半发来的短信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但是,他用惯了五笔,竟然把“快”字打成了“怏”字。
我看着“生日怏乐”四个字,心中感到可笑,又有些不明所以的哀伤。这哀伤与爱无关,与发来短信的人也无关。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尽管我始终都不觉得我离开青春有多远,但事实不容怀疑,我早已离开了青春,离开了那个任性、挥霍、无所顾忌的生命段落。现在,似乎只有这个“怏”字是跟我匹配的——有点蔫巴,又有点不甘心,有点“愠怒”,又有点无所谓,多少曾经的无可无不可已经全然不可,我再也没有兴致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上费神了。
那个万事敷衍的人啊,活得像个采集时代的原始人。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饮食偏生,衣着单薄。身材矫健,动作敏捷。极其好动,精力充沛。对动植物种类、地形、方位和道路、天气变化等有精准的判断力。能够徒手逮住一条正在浅水里游动的鱼。知道漫山遍野的野草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哪些能止血哪些能驱虫。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直白专注毫不掩饰。温存起来像海豚,发起脾气来像怒狮。知识广博,不求甚解。沉默,更喜欢用态势语言交流。这些特征每逢走在路上的时候便可以大展身手。
我自幼四体不勤,对自己不具备的身体特征——发达的肌肉,高大的体格,强悍的体力,充沛的精力——有一种灵肉与共的迷恋。我在副驾驶位置上看着他,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块诱人的咬肌,看他正在控制方向盘的胳膊和手,看那双奔马一般矫健的长腿,浑身奔腾的昏热让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似乎没有理由不爱这个男人。尽管这种片刻之间达到巅峰的迷恋常常很快便会冷却,我依然确信,这是我所经历的理由最为充分的动情。他这样的人似乎还没有进化到精细的程度,不太可能有常人所谓的深情。我的迷恋也如植物的萌生、成长和衰亡,自然,美妙,平顺,单调,有注定的期限。我确信我的冷漠只是身体造成的,是体力不济的人惯有的心灰意懒。对于这种无形无迹的生灭,我根本没办法掌握。
遇到郑重的社交场合,梁奚常常会暴露潜在的虚弱。他对窸窸窣窣的礼仪不胜其烦。他强忍着不说话,正如因某个微不足道的差异而被孤立的小可怜儿祁连,他这样的人,在人群里也总是很快被作为异类辨认出来。他容易被人们正在进行中的谈话激怒,这个线条坚硬的男人常常被怒气弄得红头涨脸。本来他是好看的,但是在一屋子大腹便便的人里,这个言行风格都透着“不一样”的人总难免显得滑稽。
真可怜,我忍不住这么想,这不怪他,似乎更不能怪别人,但是,这真是可怜。我也忍不住警告自己,这根本不是你会爱上的人,你的情意只是自我瞒哄,是对欢乐和虚荣的贪慕。
昙花明灭,倏忽来去。我选中那条短信,点击“删除”,然后清空回收站。
最后一条联系他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这个号码,虽然我很久都不拨打也不接听了,但是它一直在某个角落待着,一直“在那儿”,就像一条温顺的老黑狗,什么时候我招招手,它都会摇摇尾巴跑过来。但我不想这样,似乎也毫无必要。直到几个月以后,在一个醉酒的深夜,我被《虚构》的乐声催眠,像许久之前一样抓起手机要给他打个电话,才发现那个老黑狗一样一直“在那儿”的号码不在了,它早已被我毫不在意地删除了。那时我才发觉,我竟然从来没有记住过那个号码,连它的尾号都没有记住。
醉酒的人有着神经病一样的执意。我忽然特别想找到它。我搜寻短信回收站,在数百条短信里面一条一条搜索。搜索无果。是的,我想起来我操作过清空。“生日怏乐”犹如散失在宇宙空间里的飞船碎片,虽然我知道它存在,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明白,它永远也不会在我眼前出现了。我曾经以为自己爱上了的那个人,还有那个一直“在那儿”的号码——那条总是应声而来的温顺的老黑狗,他们转眼之间化为乌有,仿佛他们的出现只是我的一场想象,是我十指翻飞在键盘上演绎的一场虚构。
或许这也是天命之中的一条。它怂恿了我对于身体的仰慕,也怂恿了我的厌倦与诀别。在醉酒的深夜,我想着那个仿佛丢失于外太空的人,想着他的俊美、强悍、愤怒和局促。在醉酒的深夜,在执意平复之后,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觉得我在“等待”。我从来没有耐心等待过什么,现在它来了,这种执意过后的平静,不着急,也不松懈。凡命中应许的,都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出现,它们需要等待,需要漫长的耐心和沉默。我要等过许久才会知道,命运已经在我与他之间,用一座雪山布下了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