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不停地清理东西。他最近爱上了“断舍离”。祁连温言软语列举着“断舍离”的物品——两条被子,一个枕头,七双皮鞋,十来件衣服,一堆摆件。他可能觉得这已经够狠心了。他假装心疼地说,七百多块的一个枕头啊姐。为了打击他,我向他列举我在上个月扔掉和送人的东西:两台旧空调,三个笔记本电脑,扫描仪,多功能粉碎机,两个面包机,微波炉,电磁炉,电陶炉,洗碗机,迷你消毒柜,电热咖啡壶,电热茶壶,两个空气加湿器,一个储物柜,还有百分之九十的照片——纸质的和数码的。
祁连一听就急了。照片不是别的呀,祁连嚷嚷道,你想想,照片是我们的个人史,况且,数码照片又不占地方,你清人家干吗呀姐。祁连说话的腔调总是弄得我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让我总想动手把他那身男装扒下来,给他换上一条曳地长裙。我说,我就觉得这个“人家”太占地方,就想把这个“人家”清了,咋的了,犯法啊?
事实上,合影照片里有很多人我已经不记得是谁了。历史分分秒秒地生成,留下再多的物证也不可能全证历史。当时那么一拨人,就那么欢呼雀跃地挤在一起合影,看上去挺亲密的,但是当时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那是什么地方,是哪一年,都模糊了。那些情景便成为赘物。下手清理的时候毫不犹豫。我很快把个人的图像历史化为简史,然后化为编年史。这清理恍若一场逆时划桨。在这样的清理中许多时段化为空白,化为零。仿佛被辜负的时间在这样的清理中被一一退回,让我回到了很久以前。当然,这只是想象,是我的一厢情愿。
试图让时间再来一遍的努力总是含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危险。 J.A.贝克追踪埃塞克斯游隼长达十年,并且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了他的追踪。日记结集,就是著名的《游隼》。若干年前我就开始寻找,但直到刚刚过去的这个八月,国内才有了它的译本。近十年的等待,只用了一个晚上就看完了。或许是囿于记录文本对于生活原态的忠实,贝克的记述显得重复、琐碎、啰唆。记录呈现的画面是具体可感的,一只游隼,在空中或翱翔,或盘桓,或悬停,或俯冲到地面去猎杀小型的鸟类。俯冲而至的猛禽令食物链下层的鸟们像尘埃一样从地面轰然弹起,游隼一无所获,或者有所获,开始对它的食物拔毛、啄食,最后剩下一具鸟的骨架。总是这样的情形。时光里的一切重复都是生存的常态,每天大同小异,不留意,谁也觉察不到。但这样的重复一旦落到纸上,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日常事物的变化是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觉察的。十年后,当他回头看时,意识到原本适合游隼生存的环境已经变得相当恶劣,而他本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陷入游隼的意识:看到血会兴奋、激动、贪恋;会在幻觉中俯冲向猎物,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重量;听见人类的声音又厌恶又恐惧。
看着小山一样堆积的照片,我被自己的无聊吓了一跳。关于时间的许多记录也和用旧的器具一样,它们只是在那里摆放着,显示着生活内含的重复与无聊,但你永远也不会再使用它。能够辨认的照片作为我曾经到过哪里、做过什么的证据,也是大量重复的。其中的大多数,会让回顾化为一种难堪。有太多的现场我只想忘掉,一眼都不想多看。
号称正在“断舍离”的祁连竟然对这些东西恋恋不舍,让我很是纳闷。你没有反省过吗?我问祁连,我清理的不过是死去的角质层,你清理掉的却是肌肉,比如你清理你的朋友圈,清理得是不是太狠了?祁连受了委屈似的跟我嚷嚷起来,你不知道啊姐,那些人太气人了,我真的不能容忍那些人滞留在我的朋友圈。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我戳到了祁连的暗伤。那些人挤对祁连的理由简直匪夷所思。那个娘娘腔,他们这样说。无论祁连说什么都会惨遭奚落。一句话别人刚说过,哪怕人人都在说,但只要祁连重复一句,那句话立刻就成了笑话。
这种群起而攻的情形常常让我想起小学时代的孩子帮。班上总有一个人被孤立。孤立一个小孩的原因往往并不是这小孩招惹过谁,而是由于一个极其偶然的因素,比如这孩子刚从外班转过来,比如这孩子的脸上有个疤,甚至只是由于这孩子有个不太好听的姓氏,于是这小可怜儿先是遭到个别孩子的嘲笑,继而,某个性格强悍的孩子纠集几个孩子商量,从明天起都不要跟他说话。于是第二天,一帮孩子都不跟那个小可怜儿说话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霸凌有时候会迅速蔓延到全班——突然有一天,全班小孩都不再搭理那个倒霉孩子。很多孩子的理由是,别人都不跟你说话了,那我也不跟你说话了。祁连这样的人,带着一桩明显的“不一样”,一桩无法自己纠正的罪过,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疵点,很容易被“全班”孤立。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想说一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之类的道理,但又觉得那道理混账得让人恶心,就忍住了。
跟祁连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会在不自意中采取他的角度。祁连清理掉的那些人,有一些着实挺可恶的,我也不大愿意搭理,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像他那样表明。所谓至清至察,我不想做,也根本做不到,尽管我也不确定那些混水里的鱼和浑浑噩噩的徒有什么意思,但他们仿佛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构成,是我全部的活动场域中不能剥离的一部分,虽然那些角落喧哗、琐屑,充斥着某种令人反感的气息。
因而祁连总是愤愤不平,你总是迁就那些人,为什么啊姐。他不知道,有时候我连他也懒得敷衍。他对于一些所谓“事件”的反应正像他那改不掉的腔调一样,显示着与本性严重的不一致。除了背地里发发牢骚,任何有现实意义的事他都不会做。仿佛就这么诉诉委屈,让我明白他又一次受到了嘲笑和羞辱就够了。我问祁连,既然明知那些话恶毒,为什么就那么听着,不跟他们㨃回去?祁连第一次被我问住。他的脸居然红了。他说,我说不过那些人呀姐。然后立刻辩解,老天,你怎么会造就这样的人,这么不要脸,这么恶心,我除了躲开,根本就没有其他办法。祁连看着前上方的空气,仿佛紧盯着那个匪夷所思的“老天”。什么都是“老天”的错。他抗不过,这就完了,下一次他接着忍受,然后跟我,或者跟其他什么能信得过的人发牢骚。
偶尔他的牢骚会发到胥江这里。胥江听得哈哈大笑。你不会动手呀?胥江挑事说,揍他呗。
这时候我也会不厚道地觉得,祁连实在是有点太“不一样”,用那些人的话来说,有点“神经病”。但我又深知这种“不一样”特别软弱。我眼前的祁连常常软弱得像个因不更世事而张皇失措的少年。这样的无辜和无助总是让我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