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戒烟了,我警告自己,当一种事物开始显示出让你欲罢不能的架势,你就该控制和它的距离了。你不主动控制,就会被控制。任何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都是旋涡,要在它们将要把你裹挟进去的时候果断撤离。我把烟移到离工作台远一些的地方,放进抽屉,上锁,不让自己伸手可及。胥江看着我做这一切,只是笑,一言不发。然后,他拈起工作台上的ZIPPO,咔嗒一声打开。ZIPPO的蓝色火苗在点燃烟叶的一瞬间变成金黄。
如果胥江上午来,我会直接给他找几本书,让他到另一个房间去看。后来胥江就明白了,我上午喜欢一个人待着。唯有在上午,在每天太阳升起、阳光越来越强烈的这个时段我才能达到自己满意的状态。无论如何,阳光都是一种充满希望的东西。它会激发你的兴奋,在体内唤起某种不可知的雀跃感。太阳在升高,屋子里越来越明亮。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株正在发生光合作用的植物。我用茶水一杯接一杯为自己灌溉。能量通过十指,通过键盘,源源不断地输入一份文档。字里行间氧分充足,又清新又辽阔。它在成长,它迅速长成我心中期待的模样。这种状态一般持续到午时过去。午时是我的本命时辰,我乐于让自己在这个时辰处于生发状态。偶尔我也试图让这种状态向两边延伸,但一般是不成功的。我试过更早一点起床,结果是整个上午昏昏欲睡;而一旦午时过去,位于高层东户的房子里很快暗下来,光合停止,能量耗竭,下午就只能用来睡觉。在午后睡眠是多么安泰的享受啊。在不用上班的下午,我会睡到暮色降临。睡眠犹如另一重阳光,犹如光合之后的暗反应。我睡饱了。屋子里半明半暗,犹如阴阳交界。我喜欢在这种暧昧之色里延宕一会儿,然后,这一株充满能量的植物开始四处移动——洗漱,下楼走路,看书,看电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日三餐变成了两餐。食欲似乎在衰退。这是唯一让我觉得愉快的衰退。但对于其他方面的衰退,我也没有格外不愉快。衰退是在注意力之外发生的,所以也无从不愉快。詹姆斯·伍德说,人只有在回顾的时候才能看见故事,而当时,人仅仅是在事例中度过。这没错,我们的全部当下都陷在事例中,陷在零碎、没有预见、没有特别意义的事例中,我们经过某些时刻,漫不经心地做出某个决定,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但当我们蓦然回首,才发觉原来事情在某个丝毫不曾引起注意的时刻已成定局。犹如亿万年前,蓝藻呼出的氧气无意间造成了大气层,海底火山形成的白烟囱无意间造就了生命。我的一举一动,由于时势的推波助澜,也会在某个瞬间,在我的注意力之外造就点什么,或者毁坏点什么。这样的事一直在发生,只不过我们未曾觉察罢了。
胥江会在午后一点准时把两盘青椒牛肉炒面放在吧台上,再把我拖离工作台。
胥江来这里为我做午餐有好一阵子了。并不是天天来。不时来,断断续续地,没有规律,让我觉得他总在这里晃。有时候胥江会问,他不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忘记吃饭。其实偶尔忘记吃饭也无所谓。我们吃饭已经吃得够频繁了。但是胥江说,饮食还是要规律。他觉得一个人不像大家一样按时吃掉三餐有点不正常。胥江热衷于让我正常起来。他把我介绍到他那个正常的社交圈去。他们衣着规整,器宇轩昂。他们习惯于早睡早起,白天工作晚上休闲,习惯于周末晚上聚会喝酱香酒,谈论各级官员任免的小道消息,吃少油少盐新鲜浅加工的健康食品,比如茶餐,分例小火锅,素斋。胥江到我这里来聊天的时候面目家常,又松弛又沉默。我说,你和那个场上的胥江仿佛是两个人。胥江说,他做过一次脑部检查,检查结果是,他的左右脑是彼此隔离的。
如果不是也听别人说起过这样的话,我会觉得他在发神经。但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这种话像个玩笑。但胥江说起这话时候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何况他又这么正常。这意味着我面前的胥江有两个大脑?进而,在我面前的这具身体里面有两个人,两个胥江?我想起那些人格分裂题材的好莱坞电影。在一部影片中美国人让二十四重人格挤进了一具躯壳。主演的角色转换比变脸还神奇。那片子简直要把我看疯了。这种多灵一体的生命,算是一个人的分裂还是多个人的集合?是作为“他”还是“他们”?
但胥江跟异想天开的美国人不一样。他从来不玩这么疯狂的游戏。他的话至少让我觉得可以信以为真。但如果左右脑同时在想着截然不同的事,或者对同一件事有着截然不同的判断,他也会跟自己战斗吗?我想着这件事,打开锁着烟的抽屉。我问,坐在这里的胥江是右脑控制的胥江还是左脑控制的胥江?胥江回答,应该是全部的。他顿了顿,确定地说,坐在这里的是全部的胥江。那么是谁给出了这个答案,左脑还是右脑?我看着他笑。我心里对什么有所怀疑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微笑。这种微笑会被现场照片记录下来,被说话的人看到。有一次,正在我这么笑着的时候,有人把一块小圆镜子举到我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表情。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在别人说话的时候那样微笑,的确有点不善良。每当我无端发笑,胥江也会局促不安。现在胥江盯着我,语带愠怒:你不信,那就算了。
我开始吸今天第二支烟。说过要戒的,可是忍不住。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我想。我总是在一种想法和自己的惰性之间摇摆不定。有时候我也觉得我的大脑里面有两重意志在纠缠——右脑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左脑却不愿意指挥手脚去实行。我对胥江解释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有两个胥江坐在我对面,却依照一套逻辑跟我说话,这是怎么回事?比如现在,你两边都在生气吗?胥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好像并不是……反正你也不信,算了,别这么刨根问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