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奚一直挂在嘴边的攀登雪峰成为一件对我而言再也不可能的事,当不得不说出“你自己去吧”的话,我正窝在沙发上进食。梁奚开始很惊讶,因为我很少说这种打退堂鼓的话。我又说,我爬不了山了,再爬腿就废了。他看了一眼我正在揉着的膝盖,无所事事地环顾四周,只是摇了摇头,仿佛是对我那句话的回答。
身体之内的渐变正在显现它必然的形状。身体变得沉重,又或并非更沉重,而是身体的“势”改换了方向——它正在沉坠,与攀登反向。身体正在降落,它对所有的高飞便不再产生同情。这由衷的不认同,这对于当初的背叛,与骨肉的衰竭相伴生,完全不受意志的左右。
没有什么比身体的局限更能让人尝到拘束于牢笼的滋味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没有气力再跟从梁奚他们那样的生活。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反生活”——在没有目的地的长路上,在宿营地,在筹备中或者休整期,破釜沉舟,义无反顾,永远不会消停。我不得不试图和这副动不动就出故障的躯壳妥协。我摸着弯曲一下都会疼痛的左膝。我的确跟不上那些行动迅如疾风的“野人”了。
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野人也有属于他的局限,我不知道某个海拔高度和气温刻度,将成为他的围墙。那时的梁奚只是摇头,没有说去还是不去,没有说一个人去还是一群人去,更没有说他要跑到自己的极限外面去。
我曾对精神或灵魂之类的玄虚之物坚信不疑,以为人的判别力和意志力即便不能穿透一切,至少也是可靠的盾甲,足以抵挡一切对于自我的侵袭。只是,当身体在时间之中慢慢沦陷,那些被高举的附着物竟也随同沉落。毋庸置疑,人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认识,人对他人的好恶,都在随同身体转变。橘生淮南则为枳。正在衰败的身体之内,生长出来的是退守与防备。被我们企图一分为二的东西原是荣枯一体。它们甚至不是同一个体的内外面,而只是我们对同一个体的不同称呼。所谓精神或灵魂,就窝藏在体内的每一枚细胞之内,在肉眼不可见的分裂或收缩之中,犹如疼痛或饥饿,不是身体的衍生物,而是身体本身,是身体的枝叶上泛出的颜色。
人生到此,我才真的认清了那个被戴在我头上的“势强”。
那个亦贬亦褒的评语,从来就不是指称我的力量,它指称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由身体的蓬勃旺盛而自然形成的胆气和执意,一种由内而外的冲击,一种澎湃不可阻挡的生长,犹如火山灰冲天而起,犹如洪水决堤而下,建设,也毁坏,浇灌,也淹没。这箭在弦上的“势”,从一个健康皮实的孩子身上生发而出,一定曾让大人们暗暗感到某种含着醋意的欢喜,哦,这不知死活的孩子,好奇,生猛,什么都想试试,什么都敢招惹,磕破了头也满不在乎,吓破了胆也咬牙不认。这让他们的谈论充满了惊叹:哈,这孩子,歪着呢!
奔流浩荡,泥沙俱下。那一往无前的猛势终于在辗转跌宕的长路上慢慢耗尽了力量。湖池澄净,水草蔓延,鱼虾滋生。一个少年,一个混账放肆的孩子,很快成为世事洞明的成人,再成为盘根错节的老者。
说出告别的一刻牵肠挂肚。难以确知是什么导致了他和我的不同,但梁奚的确和我不同。他依然混沌,流势还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也会颤巍巍地手拄拐杖昏然老去。这奇异的气势令人迷恋又惊恐。而我终被自己的力竭所困。看着这个野人,我也有一种含着醋意的欢喜。那时我想起一位俄罗斯的诗人。她耀眼的才华也终被喂养身体的力竭所困。她说,肉体是一堵墙。最后,她亲手推倒了那堵墙。
而与我们一起走过许多远路、似乎无所不能的梁奚,他在海拔6753米、零下21摄氏度的雪山上推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