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这死丫头,又考得比我高。”米军嗔怪地对米燕说。
虽然家里穷,姐妹俩上学也跟大姐二姐一样,都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尤其是米燕,平时光顾着玩,学习完全不上心,可这丫头特别会考试,经常超过米军的分数,成为班里第一。
米燕娘特别喜欢这个幺女儿,可是,米会计照样没有好脸色对米燕,他很少跟米燕说话,偶尔说个什么,也是训斥的口气。米燕也不在意,谁让自己又是个丫头呢?出生没被送给别人养就万幸了,她从姐姐们的口里知道,她出生六个月,她爹才正眼看她一次,从小到大,爹爹从来没有抱过她。
米燕心宽,她想:等我长大了,挣钱孝顺他,让他后悔自己当初的偏见。她每天都喊爹吃饭,给爹送茶,晚上吃过晚饭,她给爹捶背,夏天的中午,爹把两根长板凳一拼,打算午睡,米燕就拿来一把芭蕉扇,给爹扇扇子。
家里来客人了,米燕机灵,她端茶倒水,婶子叔叔的把人叫得心里甜蜜蜜的,大家都说米燕懂事,可是米会计总是鼻子里哼一声,他从来没有夸过米燕,相反总是厌烦米燕话多,有时候当着客人的面,“啪”就打了过来。他习惯用右手四个指关节钉头,迅速而生疼,米燕常常噙满泪水,跑到母亲身边哽咽,母亲也没办法,只好劝米燕离她爹远一点。
三年级升四年级考试,米燕又考了第一名。她拿着成绩单,想给父亲看,让父亲高兴高兴,刚走到父亲跟前,就被父亲打了脑瓜崩。母亲看见了,赶紧拉开米燕:
“你爹今天正生气呢,你别往他跟前去。”米燕委屈地抽噎着,问母亲爹爹怎么了。
“你二姐说要去开缝纫店。你爹不想让她出去,说她走了地里就荒了,可是,你二姐现在大了,亲也定了,她现在有宋柱家给花销,不吃你爹的闲饭了,他想不松手也不行了。”娘说。
米燕舍不得二姐,可是她却支持二姐出去开缝纫店。在这大山脚下,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什么意思!二姐技术好,出去开店肯定能赚点钱,不管怎么样,也比在这村子里种地强,米燕没说话,拿着成绩单找二姐去了。
宋家湾有个跟米香同龄的女娃叫宋翠花,学了理发,想在镇上开个理发店,米香跟她一商量,两个人决定一起租个店面,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这个宋翠花长得不算漂亮,但是挺会打扮自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烫了个大波浪,笑起来咯咯咯地,不断拿一双大眼睛去瞟别人,村里的年轻小伙经常被她瞟得脸热心跳。
宋柱娘是反对的,她拐弯抹角地提出这女娃名声不好,喜欢跟男孩子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米香脸一冷:“她是她,我是我。”宋柱娘不敢吱声了,她可不敢得罪了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
米香又去了镇上,这次可不止是三个月了,家里的庄稼是完全指望不上她了。米会计天天拉着个脸,像是谁借了他米还了他糠似的。他每天早晚要伺候他那头老黄牛,米英和米香都不在家,田里地里都靠他跟绍鸿了,爷爷原来还能偶尔帮着除除草,现在真的老了,天天咳咳嗽嗽的,除了带着他养的那条大黑狮子狗晒太阳,什么也不能干了。
村里的小学搬了新校址,离家有6里路,米军和米燕中午要在学校蒸饭吃,学校里蒸饭要柴火,每个学生要交50斤柴,也可以折合交人民币5块钱,米燕家里当然没有钱,柴倒是多得很。可是米会计说:“我田里活都做不完,哪有空给你们送柴火?一家六口子要吃饭,你们以为庄稼自个儿噌噌地长,自个儿爬回粮仓里的?”
米军和米燕没法,只好自己扛。米燕个子小,实在没力气,那天,姐妹俩迟到了快一个小时,一人一捆柴火扛到了学校,食堂的师傅一称:米军的35斤,米燕的27斤。
可怜米燕的右肩膀,磨破了好大一块皮,晚上脱衣服的时候,疼得她龇牙咧嘴,还不敢出声,这几天父亲心情不好,可不敢惹了他。
米燕忍着疼,钻进了被窝里。一般人家,床单下面会垫一床毯子,米燕跟米军的床单下面,直接就是稻草了——家里只有两床毯子,爹娘一床,爷爷一床,米燕一翻身,稻草戳到肩膀上磨破的地方,钻心地疼。
米燕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突然听到堂屋里爹和娘的叫嚷声,哥哥绍鸿大声地喊着爷爷。米燕心里一惊,难道是爹娘吵架了?虽然日子困难,爹娘却很少吵架,爹脾气暴躁,可是娘总是四两拔千斤,以柔克刚,不跟他正面交锋。
米燕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去堂屋一看,吓了她一大跳:爷爷躺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看样子已经不会说话了。父亲吩咐绍鸿去淠河大队部附近的诊所叫赤脚医生,他跟娘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爷爷弄到床上躺着。
米军也爬起来了,一家人围在爷爷的床前,不知所措。爷爷呼呼地大口出着气,一个小时后,医生气喘吁吁地跟着绍鸿小跑着进屋来,可是太迟了,医生也无回天之术,据他判断,爷爷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
高血压、脑溢血这些词,米燕一家人都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父亲母亲、米军绍鸿都只顾哭,没空管别的,医生叹息着,默默地走了。
米燕却没流泪,她傻傻地站着,看看父母又看看哥姐,她知道自己应该哭的:亲人去世了,哭是悼念的一种方式,但是,眼泪就是掉不下来。
米燕慢慢地回忆起跟爷爷相处的时光来……五六岁的时候,自己经常生病,一生病就发高烧,一发高烧就梦见鬼啊神啊的,经常梦魇醒不过来。那时候,母亲还在生产队挣公分,爷爷就抱着一个搪瓷缸子,坐在米燕床边陪着她,他一会儿伸出他干瘪的手,在米燕额头试试温度,他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冰糖拿给米燕,让她含在嘴里,听他给她讲那些久远的故事。
米燕还记得,天气晴好的日子,爷爷拉着米燕,带上他那条大黑狮子狗,去树林里抓兔子。有一次,还真抓到一只好肥的兔子,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打了牙祭。
米燕知道,爷爷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男娃!但是,爷爷跟爹不一样,爷爷没有嫌弃这个孙女,爹爹却毫不避讳地嫌弃她这个幺女儿!
想到父亲对自己的嫌弃,米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么多年,不管父亲怎么对她,她都表现得无所谓,她相信有一天,父亲会重视起她来,可是,在米燕的心底,还是有一股委屈,13年来,父亲从来没有没有抱过自己,除了打自己脑瓜崩,父亲跟自己从来没有肢体接触。
米燕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她不是哭爷爷,她是哭自己的命运,她哭得呜呜咽咽,像风吹过松林。绍鸿和米军都赶紧过来安慰她。
第二天一早,米会计家里就用白纸写了对联,贴在门上,生产队里每一户的男人都来了,帮助料理丧事。米燕爹是爷爷唯一的孩子,因而他们夫妻俩要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面,给每一个来祭奠的人磕头,其他人事方面的安排,就由小爷爷和小奶奶张罗。
小爷爷请了村里的屠户,要把米燕娘养了一年多的那头300多斤的大肥猪给宰了。都说猪是最愚蠢的动物,其实不尽然。屠夫和一群男人刚刚走到猪圈栏口,那头大肥猪就像预感到死到临头一样,狂躁不安。它先是在猪圈里打着圈儿跑,然后试图从矮石墙跳过去。无奈它太肥,根本跳不出去。
听着大肥猪恐惧的哼声,米燕心下不忍。但她知道,今天这头猪寿数已尽。家里丧事的酒席,就等着它的肉下锅,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几个壮年男人,终于把绳索套在了大肥猪的脖子上,正使出浑身的劲儿,把大肥猪往稻场上拖。他们一边大汗淋漓地把大肥猪按在了屠夫的案板上,一边骂骂咧咧:“死到临头了,还在犟!”“他妈的这么肥,劲还真不小。”
“米燕,去菜园那边躲着去。”米燕娘顶着一丈来长的白孝布,朝米燕挥手。她知道这个丫头最怕看杀生,平时家里来客人,杀个小鸡小鸭的,她都吓得不敢看。
听了娘的交代,米燕好像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她拔脚就往菜园子跑,还没跑几步,就听到大肥猪最后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呜咽。她知道,屠夫已经给主放血了。
米燕在菜园子里转了一圈,又磨蹭了一会。再回来时,大肥猪已经被分成两块挂在了案板上。刮了毛的猪肉,白花花得晃眼睛。米燕觉得,人是最残忍的东西了。自己也是一样,看似心软,但就是“伪慈悲”:等到猪肉烧熟,自己不也吃得津津有味?
厨房里,小奶奶带着队里的妇女们,烧了十几桌“十大碗”。有这条大肥猪做后盾,这酒席倒是没有问题。只是这十几桌的酒都是从村里的代销店里赊来的。
“十大碗”是皖西待客的最高规格,一般有鸡、海带炖肉、香干炒肉、糯米团子、酥鱼等十样菜,用大碗装着,一碗碗地上菜。爷爷是有威望的人,又是寿终正寝,因而酒席要比着喜事的规格,可是,让米燕心生厌恶的是,明明是丧事,还有几个男宾客划拳行令吆五喝六地,真不像话。
虽然鸡鱼肉蛋只是铺在碗面上,碗底都是农村自家种的蔬菜,但是每碗都吃的光光的。农村人本来饭量就大,何况酒席上的菜,油水重,吃起来香,在缺油少盐的日子里,只要有肉星子就好吃,做饭根本不需要技术。
晌午的时候,亲戚们都陆陆续续来吊唁了,米香也从镇上赶回来了。下午,在县城工作的叔叔婶婶带着两岁多的儿子米绍东,回来祭奠去世的大伯,跟他们一起的,还有米英和叔叔的司机。气派的吉普车就停在山脚下宋柱家门口,米燕真想去看看,可是,米香告诉她,她头上顶着孝布方巾,戴孝期间,是不能到处乱跑的。
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道士唱了两天,芝麻杆子扎的房子也都妥当了,一溜儿排开,煞是好看。第二天早上,出棺烧灵、落土下葬,丧事就算办完了。
爷爷养的那只大黑狮子狗,从爷爷过世那天,就不吃不喝,趴在老屋东头不挪窝。在爷爷落土安葬那天,大黑狮子狗终于也去了。米会计没忍心吃它的肉,在菜园旁边挖了个坑,把大黑给埋了。
爷爷刚去世的那些天,一到掌灯时分,米燕心里就十分难过。她再也看不到煤油灯下爷爷缓缓挪步的样子,晚上再也没人喊她一起泡脚了。心里难受,她就悄悄坐在自家屋后的土坡上看月亮。爷爷在另一个世界,能不能看到这月亮呢?
月色清冷,像极了她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