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家湾里大部分住户姓宋,只有米燕他们家和小爷爷小奶奶家姓米,另外还有三四个杂姓,每个姓也都只有三两户。不过,整个队里只有米家父子俩识字,谁家若是需要写个信发个电报,或是公社里来个文件,没有他们俩,这事就干不成,在农村人眼里,他们俩就是宋家湾乃至淠河村的“文化人”,因此,宋家湾的人,对米会计一家都很尊重。
自从过继了绍鸿,这个家的负担就更重了。从大队退休的老米有几个公分,够他自己吃喝,可是米会计他夫妻俩,现在得养活5个孩子。在这个生产队里,就数他们家娃最多,每次分粮分菜的时候,负责的同志总是偷偷给他们额外加一点儿。
春雨贵如油。雨丝沙沙地洒过大别山之后,小草儿就偷偷地钻出头来。嫩嫩的芽儿绿油油的,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米燕娘从外面回来,抖着手里的荠菜给米香、米军看:“喏,就是这个野菜,最美味了。你们去挖一些回来,我今晚做荠菜饺子给你们吃。”米燕娘心灵手巧,包饺子、蒸馒头,样样儿都会。
听说可以吃饺子,几个娃娃兴高采烈。绍鸿捡最大的箩筐背起来,米军也背上一个比自己还胖的背篓。米香因为要照顾米燕,只能提个小篮子。
一行四人浩浩荡荡去挖野菜。米香知道一个地方,坡是陡了点,但那儿的野菜棵大叶肥,值得他们远途跋涉。
山路崎岖不平,有的地方已经被茂盛生长的野草长合了缝儿。偶尔一个大石头恰好挡在路中间,他们不得不从旁边绕过去。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米香说的目的地。这是一片闲置的坡地,大概有十来亩的样子。站在山脚下往上看,碧绿的一大片,荠菜、蒲公英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舞。几个娃娃像是到了乐园,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儿。
米香冷静地吩咐:“绍鸿,米军,你们俩先把大箩筐挖满。记得别挖错了,不认识的问我一下。要是挖到不能吃的东西,可是会要命的。我先把米燕安顿好,马上就过来。”
她接过米军的背篓,细心地去寻一个向阳避风的地方——早春的天气还是有点儿冷。米燕的脸颊上,冬天里的冻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小手也冻得紫红。
坡地中间,有一块较平缓的地方。米香觉得,这儿比较安全。她用尽吃奶的力气,搬过一块大石头,抵住背篓,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米燕身上:“燕儿乖,你扶着背篓蹲着玩,我挖满这个小篮子,就回来倒进你的背篓里。别吵哦,回家我跟娘说,背篓里都是你挖的。”
米燕似懂非懂地点头,乖乖地扶着背篓蹲了下去。她的眼睛里,都是好奇。看绍鸿和米军在野地里奔跑追逐,欢声笑语,她也格格地笑。偶尔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在离背篓不远的地方,尾巴一翘一翘地喳喳叫着,米燕乌黑的眼睛睁得溜圆,瞪着鸟儿眨也不眨。
米香并没有走远,她一边手脚麻利地挖着荠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米燕说话儿。
“二姐,我们都挖了半框喽。”是米军愉快的声音。这丫头,一到外面就开朗起来,可在家里,对着米会计,她的嘴巴像是被针缝住了,很少说话。
“我的小篮子也满啦。”米香大声喊着回答。袅袅春风拂面轻,春天里,脱了棉衣,心好像也跟着解冻了一样,说不出的欢愉。姐弟几个,虽在劳作,却像是出了圈的马儿,自由地徜徉在绿地上。
米香正打算直起腰来,把一篮子荠菜送回到米燕旁边的背篓里,就听咕咚一声,米燕和背篓一起往坡下滚去。她“啊”地一声,扔掉手里的篮子就往坡地脚下跑。
好在几米以外有个平坦的地方,背篓继续弹跳着往下滚,米燕却停了下来。米香这时也跑到了地方。看到米香,米燕好像才反应过来,“哇”一声哭了起来。
米香又心疼又害怕。她抱起米燕,检查了一下胳膊腿,还好都没有大碍,只是手上有个擦碰的地方。“疼!”米燕抬起手,看着破皮的地方,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没事没事,吹吹就不疼了。”米香学着娘的样子,轻轻往米燕手上吹气。绍鸿跑过来,看看没事,就去捡二姐的篮子里撒了一路的荠菜。米军用袖子帮米燕擦了擦鼻涕:“不哭了,不哭了。晚上娘做饺子给我们吃呢。”
讲到吃,米燕慢慢哽咽几下,也就不哭了。她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看刚刚自己蹲着的地方,又看看自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米香怕米燕吓掉了魂儿,紧紧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模仿着小奶奶给自己叫魂时候说的话儿:“米燕,吓到来家啊;米燕,吓到来家啊。”
在米香的安抚下,米燕渐渐安静下来。她的眼睛,又开始滴溜溜乱转了。可是,调皮的米军突然摸了摸米燕的屁股:“哎呀,你的屁股摔成两半啦。”米燕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果然是两半个,急得她“哇”又大哭起来。
“你这死丫头,又逗她!”米香抱着米燕,跳起来要打米军,米军哈哈笑着跑开了。米香这边,又哄了好一会儿,米燕才相信,所有人的屁股,都是两半的。
那天晚上,她们果然吃上了荠菜饺子。这种一年难得吃一次的东西,简直太好吃了。绍鸿和米军都撑得肚子溜圆,像个大西瓜。从那天以后,她们挖野菜的积极性更高了。这个春天,有野菜添补着,一家人勉强可以吃饱。
大家庭有大家庭的好处——孩子多,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日子虽然清苦,可孩子们并不觉得。他们从出生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因而觉得日子本来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只要肚子不饿,就很幸福了。就算肚子饿了,去红薯地里扒个红薯,啃起来脆脆的,甜丝丝的,一个个也就满足了。绍鸿跟四个姐妹相处得也很好,好多亲的兄弟姐妹也没有他们之间那么团结呢,他尤其喜欢米燕,一天到晚,他不知道要喊多少遍“小妹”,他是看着她长大的。
到了山楂熟了的时候,米香就会背上米燕,带着米军和绍鸿去山里摘。天堂山里野果子很多,尤其盛产山楂,这里的山楂又大又甜,熟透的时候满树红彤彤的。米香摘了,自己只舍得吃一两个,总是把最大最好的给米燕,米军和绍鸿也会争着往米燕的小手里塞。
时间在孩子们缓缓长高的个子里慢慢的过去了。到了1982年,米燕已经8岁。米英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因为该米香上了。如今,米香也是四年级,绍鸿跟米香一起入校,也已经上了四年学了,可是去年才勉强升上二年级。这孩子,喜欢抓鱼摸虾掏鸟窝,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
这一年,农村开始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这意味着大集体的瓦解、大锅饭的消失。农民们兴高采烈,都憋足了劲要在自己家的责任田地里大展身手。“终于能给自己干,终于能吃上饱饭了!”大家在心底里呐喊,天堂山下淠河村的农民们,第一次没了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们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拿着树棍在地上划着,讨论着该如何分田分地……夜深了,他们点起煤油灯,睁着发红的眼睛,精神饱满地研究着、争论着,像党的干部们在开着重要会议一样……确实!他们要分的,是每一家老小的口粮!对于农民来说,还有比口粮更重要的事吗?
米会计一家,住在宋家湾最高的山腰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家。山地和林子,本着就近原则,这周围一片就都划给他们家了。山里人实诚,面积平均下来比别家多出一些,也都不计较,可是稻田都在山脚下,就没办法就近了。
分完田地,米会计扛着锄头忧心忡忡地回家了。以后稻米成熟的时候,再不能往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挑了,得挑回自家的打谷场,那么远的路、那么陡的坡,家里又只有自己一个劳力,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第二天一早,米会计跟个首长似的,布置开了:“二丫头念完这学期就不念了,跟着你大姐一块侍弄地里的麦子高粱,稻田只有那么点儿,我们有八张嘴要吃饭,只能自己开地种粮食,想吃饱饭我们就要多种小麦、黄豆、高粱,三丫头帮着你娘收拾菜地,另外负责给一家子做饭洗衣。”他看了米燕一眼,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米香噙着泪走开了,她舍不得放下书本离开学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爷爷老了,弟弟妹妹还小,何况自己已经念到四年级了,队里的同龄女娃有好几个都没进过学校门呢……她哭着,抱着书去了学校,如今,在学校的每一分钟都比过去更让她珍惜。
村里学校的老师也舍不得米香停学——她可是学校里最好的学生啊,每学期都是班上第一名,文体活动也积极……可是,老师也无能为力,现在班上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打算辍学了,因为家里需要劳力。
中午放学回来,米英在灶上做饭,米香在灶下添火。米英看看二妹肿着的眼泡,心里也很难过:“要不我再跟爹说说,让你继续念书,地里的活儿我一个人干就是,我起早贪黑,也能行。你成绩这么好,不念书太可惜了。”米香摇摇头:“算了大姐,你当年不也是每次都考班上第一名吗,我想好了,我现在能识一些字就行了,继续念还能怎么样,还能考个什么中专大学,回来吃国家口粮还是怎的?”两姐妹都笑了,一个女孩子吃国家口粮!这在他们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可是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等爹吃完饭去做活了,米燕偷偷地问娘:“娘,爹怎么说让三姐帮你伺候菜地做饭啊,不让三姐上学吗?三姐今年都十四了。”她倒是不着急自己,反正村子里好多孩子,都是十来岁才开始上一年级的。娘叹了口气:“唉,你爹最不喜欢你三姐了,我得跟他说道说道,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都是自己的闺女,哪能厚一个薄一个呢。”
那天晚上,米燕迷迷糊糊地听到娘跟爹说:“她爹啊,咱还是让三丫头多念几年书吧,要不然等她长大了,会怨咱的……这丫头,命最苦了,三岁的时候,她大姑(小爷爷小奶奶的大女儿)看她不小心,跌到火塘里,头顶上留下那么大个疤,若再是不识字,恐怕将来婆家都寻不到呢,这菜园里的活,我多劳累点也就做了,再说还有米英米香帮着呢……”
爹沉默了一会,说:“那开学的时候就让三个小的一块儿去吧,唉,绍鸿看来不是读书的料。”
米燕听到这里,那个高兴!她悄悄地爬起来,跑到三个姐姐的床上,轻轻摇醒了三姐,告诉了她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