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1974年的夏天,一个清朗明亮的晌午,天堂山脚下淠河村的男人们,跟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在庄稼田里劳作着。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水田里的稻子已经开始抽穗……虽说今年风调雨顺,应该会有一个好收成,但是这些庄稼汉们仍恹恹地打不起精神。因为大集体,吃大锅饭,收成再好,也还是吃不饱。
天堂山这个地方,其实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是个景色奇美的好地方,海拔1729米,是大别山的主峰,人称“小黄山”,自古还有“吴楚东南第一关”之称。四周群山环抱,郁郁葱葱,可以北望中原,南眺荆楚。若是爬上山去,环视四周,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特别是在雨过天晴的时候,在山上欣赏云海,更是波澜壮阔、气象万千。
可是,这些在天堂山土生土长的农民们,哪有那个闲情逸致!人们挣扎在填饱肚子的生死线上,老人们只是对着这大山发愁,抱怨这大山阻挡了外面的世界,上山的羊肠小道歪歪斜斜,泥泞不堪,让他们几乎与世隔绝地生活在这个小山村里,谁还有心情爬上山顶去看风景?
本书的主人公米燕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山清水秀、充满灵气、同时也充满贫穷和抱怨的地方——天堂山脚下淠河村的宋家湾。
据说母亲在生下她之前,还在屋后唯一的一棵枣子树下打枣子。家里有三个女儿,但由于营养不良,都有些面黄肌瘦,这些枣子,她们垂涎已久,可是母亲说,一定要等到枣子长到十成熟才可以摘,不然就太可惜了。于是这三个女娃子,只好每天“望枣兴叹”,巴望着枣子早一点变红。如今,枣子刚刚红了尾巴,母亲估摸着肚子里的娃就在这两天也要出来了,趁自己还能活动,赶紧背个大背篓,提根竹竿,带上三个女儿去打枣子。
这三个女娃子,一个12岁,一个9岁,一个6岁,兴奋的脸蛋上难得地透出红晕。要知道,在这样的山沟沟里,除了野果子,农民们很少能吃到水果。这里,除了稻田、麦田,还有一大片桑叶地,三个女娃子平时除了桑葚,能吃到的,也就是这蜜枣了,所以此刻她们的欢喜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12岁的大女儿也拿了竹竿,帮着母亲打枣,两个妹妹迫不及待地捡了起来。枣子偶尔掉在她们的头上,咯咚咯咚地响,虽然也被打得生疼,但两姐妹一边嘻嘻哈哈哎哟哎哟地叫着,一边摸摸头赶紧继续捡。蜜枣那么脆、那么甜,这点疼算得了什么!她俩一边捡,一边不时地把枣儿在脏兮兮的袖管上擦一擦,一下子就塞进了嘴里,遇到又大又红的,她们就会跳着蹦着送过来给母亲和大姐尝一尝。
但是快乐很快就被恐惧所笼罩,因为母亲突然捂住肚子,只一瞬,密密的汗珠就从她惨白的脸上滚落了下来,她缓缓卸下背篓,忍着痛说:“恐怕是要生了。”
老大和老二赶紧扶起母亲回家,老三恋恋不舍地又捡了几个枣子,也跟着母亲和姐姐往家去。大女儿隐约还记得老三出生时的情境,她把母亲扶到床边,就一溜烟地跑去隔壁,找小奶奶来给母亲接生。
小奶奶端起早就准备好的筛子,筛子里放着纱布、剪子和搓好的棉线。她踮着小脚,来到西头侄儿媳妇的卧房里,好在房间靠北有个窗户,屋子里还不算昏暗。
母亲疼得大喘气,在疼痛的间隙,她担忧地对小奶奶说:“婶啊,如果这个再是个丫头,可怎么是好啊。”小奶奶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女儿就抢先说道:“娘,你就甭操心了,丫头就丫头,我们帮你带。”母亲望了大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你懂什么啊。”小奶奶也叹了一口气:“他嫂啊,这生丫头还是生男娃,我们女人也没办法啊,都是命。唉!”母亲摸着肚皮,眼神里充满期待:“该是男娃吧——怀这个娃的时候,跟前三个都不一样,天天在肚子里抻胳膊蹬腿的,没个停歇……”
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连生了三个丫头之后,三年前倒是怀了一个男娃,可惜六个月的时候流产了。她虽然外表柔弱,性格却很倔强,背着人,她把眼泪都哭干了,丈夫是独苗,如果她不能给他生个儿子,那么这一家就绝了香火。她今年已经39了,在农村,很少有这个年龄还生娃的,而且,计划生育已经开始,好多比她年轻的都去公社的医院放置了节育环,可是,她还是想再最后努力一次。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来了个男娃呢,若还是丫头,那也就只好认命了。
“使劲!再使一把劲!已经看到头了!这头发,浓密得很哦!”小奶奶一边指导,一边准备着剪刀,这把剪刀还带着锈迹,不过已经“消毒”过了——小奶奶把剪刀在煤油灯上烧了烧。母亲的几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母亲对她很信任。
“哇”的一声啼哭,孩子落地了。母亲顾不得疼痛,慌不迭地问小奶奶:“男娃还是女娃?”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期待,又含着不安。小奶奶没说话,扭过脸抹眼泪,母亲全明白了,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鼻翼流到嘴里,跟盐巴一样咸。
小奶奶把锅烟灰捂在初生娃娃的肚脐眼上,用纱布缠了几道,又用热水囫囵洗了洗,就用事先准备好的包被把娃娃包好,包被上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估计是前面三个丫头初生时用过的。
母亲接过婶婶递过来的娃,瞅了一眼她的小脸蛋。虽说怀孕的时候缺油少盐,经常挨饿,这孩子倒是胖乎乎的。“你这个苦命的丫头啊,你爹估计是不会待见你的喽,你三姐出生的时候,他就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母亲看着襁褓里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半是担忧半是怜爱地自言自语。
母亲拢了拢头发,用一条手帕包住头,她清楚月子里不能受凉,她也知道月子里不能流泪,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啊流……一半是失望,一半也是为娃娃们的将来担忧,小奶奶也坐在床边,陪着她流泪。
母亲无声地哭了一阵,擦了擦眼泪,之后无奈地轻声吩咐大丫头去告诉爷爷,又是个女娃,让爷爷给起个名字,爷爷是退休的大队书记,又是老共产党员,在村里德高望重,母亲对他很是敬重。
大孙女从母亲卧室出来的时候,爷爷正抱着他的茶壶在厨房里焦急地踱步。听说又是个丫头,他心里比儿媳妇还难受,他老伴死得早,就这一根独苗,他把他从7岁拉扯大,为了不让这独苗儿子受委屈,自己一辈子没再娶,可是现在,这最后的希望也没了,眼看着这支香火就断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命啊,儿媳妇贤惠,对他尊敬孝顺,他也不忍心再责怪她。
爷爷忍着失望,听着屋檐下燕儿恼人的叫声,说:“就叫米燕吧。”他心里想的是,一会儿儿子回来家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该有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