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对朝鲜几乎一无所知,对朝鲜事务也没有丰富的经验。尽管我有这样那样的犹豫,但我并不是完全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言。长久以来,我对朝鲜的艺术抱有由衷的钦佩和亲切感。没有什么艺术能像你们祖先的艺术那样向我敞开心扉,在人情层面如此细腻。每每看到那些作品,我都有种面对面看着你们的感觉。它们讲述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有心的故事。我总能从中读到你们对自然和人生的看法。你们心灵的美好、温暖、悲伤和倾诉始终包裹在作品之中。细细想来,正是这种源自艺术的冲动,让我对朝鲜及其人民产生了难以压抑的爱。艺术之美总能超越国界。它总是心与心交汇的地方,是人类的幸福相融的平台,总能听到推心置腹交谈的声音。艺术将两颗心联系在一起,那是爱的会堂。艺术中不存在冲突。双方都会忘记自我,只剩在另一颗心里活着的自我。美是爱,朝鲜的民族艺术,正是爱的艺术。它吸引了我的心,我无数次坐在它旁边,与它无休止地交谈。
在我看来,没有一种艺术像朝鲜的艺术那样等待爱的到来。这是向往人情、希望活在爱中的心的艺术。漫长的惨痛历史,让朝鲜的艺术包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悲伤。其中总有某种悲伤的美,某种催人泪下的孤寂。看到它们时,我总是难以抑制涌上心头的情绪。还能在哪里找到这种悲哀之美?它在邀请人们走近,它渴望一颗温暖的心。
你们过去的命运和思想是什么样的?地理条件和与邻国的关系造就的不可避免的环境,使你们难以长期维持温暖和平的历史。更何况在流淌着东方的宁静血液、受佛陀教义滋养的心看来,其他生活是多么地无常。你们在宁静的森林里、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建起心的庙宇,那确实是适合修道的地方。唯有孤独才能告慰孤独。默默伫立的悲母观音是你们钟爱的模样,高丽陶瓷是为每日亲近人心服务的器物。不仅在古代,哪怕到了李氏王朝时代,这种精神也深深浸透了所有的日常用品。你们那寂寥的心,反映在了所做所行、所见所触的一切事物上。每天都能看到的那些寂寥器物,定是你们的心灵之友。你们度过了一个个互相安慰的日子。那些充满温情的作品,此刻它们的模样正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灵动悠长的曲线,象征着无尽倾诉的心。有多少难以明言的怨恨、悲伤和渴望在这些线条中暗暗流淌。民族将内心的表达恰如其分地托付给了线的密意。不靠形状,也不靠颜色,线条是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不解开线的奥秘,就无法走进朝鲜的心。对人生的悲哀之思和苦恼的历史都记录在那些线条中,蕴藏在宁静线条中的美至今传达着朝鲜的心。每每看到桌上的瓷器,我都觉得无声的釉料中漂浮着孤寂的泪水。
这些作品常常对我说:“人生总是孤独和悲伤的。我们的民族有一段漫长而痛苦的历史,但没有人理解我们的苦闷。我们没有朋友倾诉心中所想,只得将情感注入器具。只有它们是日常生活的朋友,不会欺骗我们。希望后人能把它们留在身边,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无比依恋人情。永远爱它们,用它们,让它们温暖我们的心,因为我们就是为了得到温暖才制作了它们。”哦,当器物深处挤出这样的声音时,我的手又岂能不触碰它们。
有一次,器物孤寂的身影如亡灵一般显现,对我说道:“异国的人民啊,你们为什么对我们民族如此残忍?我们受压迫的命运就是你们的乐趣吗?”听到这样的呼号时,我不禁悲痛万分。“为什么不将爱赠予我们?”某个器物如此问我。“就没有人情来回应我们对人情的渴望吗?”我也听到了感叹的声音。“尤其是你们日本人,你们与我们的血缘如此相近,为什么不以兄弟之爱将我们相连?你们难道不会想起我们睡在同一个母亲的怀抱中、成长在同一个传说中的过往吗?我们的僧人曾带着经书,赠送佛像,将寺院的基石置于飞鸟之都。宗教繁荣、艺术璀璨的推古天皇时代的文明是源自我们心灵的馈赠,它们至今保持着一如以往的形态。可你们为何一次次用铁蹄蹂躏我们的文化,企图背叛深厚的友谊?谁敢说这是日本的荣誉?”被如此直截了当地诘问时,我无言以对。
静静注视那些器物时,我总觉得它们仿佛在默哀一般。“神啊,请允许我们把心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系在您的宝座上。只有身在陌生天际的您不忘安慰我们。只有在您的怀中,才有枕头供我们休息。”在我看来,那些细长而柔和的线条仿佛在这样祈祷。当我听到这些声音时,我又怎能让那些作品离开我身边?哦,我总忍不住伸手触摸,想要温暖它们。
自四年前,即大正五年(1916)访问朝鲜以来,我没有让那些作品离开房间片刻。它们似乎总想和我说话,我不忍心把它们长期放在阴冷的地方。放在桌上时,它们似乎也很高兴。它们总会等我,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接近,而它们绝美的模样也吸引着我的心。当我看着它们,把手放在上面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心与心的碰触。它们时刻都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也是它们的亲密友人。当它们看起来悲伤和孤独时,我也感到悲伤和孤独。当它们看起来很高兴和我在一起时,我也由衷地欢喜。我们就这样时刻并肩漫步在悲喜的世界中。
它们是亲切的作品,是渴望爱的作品。它们时刻吸引着人心,焦急等待着人情。我怎么可能听不到呢?我总对心轻声地说,我在这里。我总在念想,器物的作者啊,安心吧。只要作品还在我的房间里,我们就能永远生活在一起。我并不孤独,我也不觉得作品是孤独的。我认为它们是在没有忍受孤独寂寞的情况下制作的,我不能让它孤独。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作品能比朝鲜艺术的美感更亲切。那是人情之美孕育的艺术。我认为,“亲密”(Intimacy)就是那种美的本质。每每想到这一点,我怎能不对与器物的作者有着同样血脉的朝鲜今人产生亲近感。我必须迅速打破与你们远离的这种关系。
但我对朝鲜艺术的理解不仅限于这种“亲密”。我不能不对蕴藏其中的惊人之美献上十二分的敬意。那既是亲密,又是真正惊人的美的体现。在艺术美方面,被悲惨命运压迫的朝鲜首屈一指。没有人可以侵犯其悠久的美。诗人歌颂道,“生命短暂,艺术漫长”。但朝鲜体现在艺术层面上的生命才是无限与绝对的。其中有一种深刻的美,有着美本身的深度,走向宁静内里的神秘之心。那是有资格装饰神殿的艺术。朝鲜的外表也许是软弱的,但在艺术方面有着强劲的内核,严格自律。
有些人说,没有中国的影响,就没有朝鲜的艺术。还有人认为,与中国的伟大相比,朝鲜的艺术没有任何值得认可的美之特色。即便是有专业素养的人,有时也会持有这样的观点。但我感到这种观点其实是非常武断的,是缺乏理解的谬误。我不否认朝鲜艺术和日本艺术一样,受到了中国的影响。但中国人的情感怎么可能原封不动变成朝鲜人的情感呢?而且朝鲜拥有特别卓越的内在经验和审美直觉,他们如何能完完全全模仿中国的作品呢?即使两个国家在表面和历史上存在一定的关系,但我认为两者在思想和表达方式上有不可否认的区别。
朝鲜的内在感情是其人民所特有的,其内在历史也是其经验所特有的,因此其艺术也是真正独一无二的。批判性的历史学家说,朝鲜的国策是趋炎附势。但至少在艺术方面,事实并非如此。朝鲜的艺术本身就有伟大的美,上哪儿去找可以依附的其他大美?至今留存于法隆寺和梦殿的百济观音,和中国的任何一件作品相比都毫不逊色。它们也不是对任何一件中国作品的模仿。它们被称为日本的国宝,却更应该被称为朝鲜的国宝。再看庆州石佛寺
的雕塑,它们显然与唐代的作品有关。可我们只能在它们身上看到模仿和依附的痕迹吗?那里就没有无法撼动的、朝鲜特有的美吗?我永远不会忘记参观窟院的那一天。那是朝鲜一直以来所拥有的深度和神秘的宝库,永不枯竭。人们还说,高丽的陶瓷是对宋窑的模仿。但我们大可尝试调整那些陶瓷器物的线条,哪怕只调整一分一毫,都会立刻迷失高丽之美。艺术确实是心的微妙表达。它就是它本身,不能还原为任何其他性质。高丽之美永远不可能是宋之美。两者在成分与技巧层面确实有相似的特质,但呈现出来的美有着不容否认的区别。我们完全无法在宋窑中找到高丽器物那微妙的线条之美。那是真正属于高丽器物自己的线条,哪怕被改写一分,也会脱离朝鲜的精神。李朝的作品也不例外。明朝的瓷器与李朝的瓷器有什么相似之处?哪有“趋炎附势”于明朝的李朝之美?那些器物中有朝鲜自己的心和自己的生活。朝鲜的美是与生俱来的,也是独一无二的,永远不可能被侵犯。这无疑是一种自律的美,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或效法的。这是一种只能通过朝鲜的内心存在的美。为了朝鲜的名誉,我也要澄清这些事。其艺术的伟大,正意味着其民族拥有对美的非凡直觉。而且那不是粗野的美,也没有强大的特质,而是感官非常细腻的作品。朝鲜民族对美有着敏锐的神经,这一点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通过朝鲜的艺术,我不禁对朝鲜产生了深深的敬意。这是任何一个人都理应产生的惊叹,这份荣誉必须得到长期的、高度的尊重。然而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如此富有艺术气质的民族竟因为丑恶的大势被迫放弃了其固有的性质。这对世界而言是一大损失,我不忍心袖手旁观。正是对艺术的尊重使各国紧密联系在一起,把世界提高到了美的层次。日本曾通过朝鲜的艺术和宗教孕育了最初的文明,今天的我们应该怀着感激之情牢记这一点。我认为,对朝鲜悠久的艺术使命的敬畏,应该是日本必须采取的正当态度。朝鲜的荣誉在世界艺术中占有独特的地位,必须在未来延续下去。只要这个民族没有断绝,他们的艺术就会一次又一次复苏。破坏和压制一个国家的艺术,或产生这种艺术的心,堪称罪恶中的罪恶。
朝鲜作品受赞誉已久。不仅如此,它们在今天甚至能卖出惊人的市价。可即便是专业研究它们的学者,似乎也无法把握其美的内在含义,无法认识其独特的民族价值。我们为什么不通过赞美朝鲜的艺术,去赞美它的创造者朝鲜民族呢?即便旧时代已经过去,但民族之血的性质是不可能改变的。局势也许有所变迁,但民族的气质不容否认。今天的朝鲜之所以没有艺术出现,只是因为朝鲜人民无暇制作罢了。该为此负责的其实是我们。我相信,定会有真正美的艺术再次诞生于朝鲜。近来结交两三位好友后,我的这种愿望越发强烈了。如果把他们的古艺术保存在美术馆里是日本人的善举之一,那我们为什么把对艺术的未来创造者的敬畏之心排除在我们的职责之外?热爱过去的朝鲜而不尊重未来的朝鲜,只是对过去的朝鲜的侮辱。对过去的充分尊重必须以对未来的信心为基础。我感谢古老的朝鲜,因为它让我看到了卓越的艺术,也让我借此对现代朝鲜抱有深深的希望。为政者不能从内部理解朝鲜,是因为他们没有受过宗教或艺术教育。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单单通过武力或政治从内部合二为一。能给世界带来真正的理解与和平的,是表达“信”的宗教,以及立足于“美”的艺术。要紧的只有这些。只有在这些最要紧的领域,人们才能找到真正的故乡。信和美的世界里没有憎恶,也没有反叛。若要永远斩断争斗的苦难,我们就必须通过宗教和艺术来团结众人。唯有这样的力量,才能为我们指明通往真爱和理解的道路。人们会不会说,这只是一种理想?但我们必须认识到,这是唯一且最直接的共融之道。既然是理应要做的,就该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对生活在朝鲜的日本人的所谓亲身经历没有什么信心。不深入朝鲜的内核,那就只是流于表面的经验,这种经验丝毫无法为理解提供保障。他们宗教信念薄弱,也缺乏艺术洞察力。不幸的是,他们已经忘记了“把你们视作朋友去相信”这回事,只是怀着征服者的骄傲去鄙视你们。如果他们有丰富的信仰和情感,定会毫不犹豫地对你们表示敬意。他们如果知道历代朝鲜人民在其艺术中追求什么,他们此刻的态度定会大不相同。许多外国传教士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是优越的民族。但我不禁感到,同样的丑陋也存在于我们坚信自己优秀的态度中。然而,在没有尊重和谦卑之德的地方,友谊又怎么可能维持?真爱又怎么可能交融?我认为朝鲜对日本的反感是一个极其自然的结果,日本必须为自己酿成的动乱负责。为政者试图同化你们,但不完美的我们哪有这样的权威?没有什么态度比这更不自然,也没有什么主张比这更缺乏说服力。在这个世界上,同化的主张只能换来反抗的结果。就像日本的一些人嘲笑基督教化一样,你们肯定也会对日本化一笑了之。朝鲜特有的美和思想的自由不容许任何国家侵犯。不,应该说那是永远不可能被侵犯的,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真正的一致并非来自同化。唯有在个性与个性的相互尊重中,才有真正的融合与统一。
我想为你们办一系列音乐会,向你们展示我对朝鲜的感情。按计划,音乐会将在五月初于京城举行。希望它能象征我对你们的感情和尊重,象征对富有艺术天赋的朝鲜民族的信任。我经常听说,朝鲜民族对音乐有着特别敏锐的热爱。你们愿意接受我的计划吗?我和我的妻子是多么期待通过这场音乐会见到你们。如果我们得以交心,那将是人世间最深远的幸福。报上说,我们访问朝鲜的目的是通过艺术教化朝鲜。但这是彻头彻尾的谬传,是用肤浅的角度诠释了我们的意图。在我看来,教化、同化之类的观点是那样丑陋,这种态度是那样愚蠢,我真想把这些词从日朝字典中剔除。朝鲜的朋友们,素未蒙面的朋友们,请不要认为我是一个例外。请你们相信,我的许多好友立足于精神,忠于向往正义和爱的心。日本的年轻人没有忘记捍卫真理的王国,他们已经站在了你们这边。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理解你们,把你们视作密友。我相信你们与我们的融合确实是自然本身的意愿,未来的文化定将由统一的东方撑起。为了将东方的真理贡献给西方,实现东西方的融合,东方各国必须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特别是在血缘关系如此之近的朝鲜和日本之间,理应有更亲密的关系和更浓的爱。有朝一日,我们还必须与中国、印度等国建立这样的友谊。你们定会相信,这样的融合将对未来的文明产生深远的意义。这不是痴人说梦,而是自然深处的心声。我的一片深情漂洋过海,向你们靠拢。我毫不怀疑,你们会收下这份心意。我们必须一起回归自然态,一起活在自然的人情中。我们只能在爱中找到真正的和平与幸福,其中有岿然不动的真理,有温热鲜活的美。
我惦记着你们,惦记着你们的命运与衷情。我想把这封信交给你们。如果我的心能通过它触碰到你们的心,人世间的欢愉就会降临在我身上。如果你们能通过它访问我的心,那我就能品尝到双倍的幸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才意味着真正的、深刻的幸福。我暗暗祈祷,有某种未知的力量能实现我的愿望。
为你们送上祝福,就此搁笔。
一九二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