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仿佛它们害怕被黑暗吞噬。蜿蜒曲折的公路两旁和车辆汇集的十字路口都点缀着明亮的街灯,一盏盏仿佛小小雏菊,被道路串联起来,照亮了人行道,也隐匿了夜空的繁星。如果从高空鸟瞰——从宇航员的高度,或者从读者的想象视角——这一条条星罗棋布的街灯链条就像一条条神经通路,将一座城市的大脑神经元连接在一起。这么形容应该算得上准确,毕竟城市是由无数回忆构成的,而这些回忆被储存在用石头、金属、砖瓦和玻璃搭建的盒子里,神经通路上的灯火越明亮,这些回忆就越清晰。越是宽阔繁忙的街道越能见证各种盛大事件,比如皇室游行、战时集会、胜利的欢庆等,而大路交汇处却往往滋生着种种不体面,比如骚乱、私怨械斗或公开的杀戮;河岸两旁的暗影与静谧中,隐藏着无数花前月下的誓言和男盗女娼的罪恶;交通枢纽的璀璨灯火映照着数以亿计的抵达与别离,而每一次的启程与回归都被清楚记录。这些交织的往来,某些会给城市留下深刻的伤疤,而其他的只留下轻浅的划痕,但林林总总汇聚起来、聚沙成塔,便铸造了一个城市的回忆——它们是由时光堆积而成的历史,或是在夜晚被点亮的、星罗棋布的街道上发生的无数事件。
如果最光彩盛大的事件会以牌匾、雕塑的形式被永远纪念,那么那些较为隐秘的事件则极少为人所知,或者说它们看起来太过平凡和不起眼,即便就在眼前也无人注意。比如伦敦芬斯伯里区的奥尔德斯盖特街就是如此,尽管规模宏大的巴比肯艺术中心像一只大蛤蟆一样蹲坐在这里,这条主干道也始终散发着一种无法磨灭的平庸感:在伦敦大大小小的商业街和办公楼聚集区中,这里从不引人注目,也无甚亮点,就连本该最为繁华的交叉路口,到了这里灯火也最为微弱。就在这暗淡灯火的映照下,在离地铁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四层小楼,它的视觉高度比实际更为矮小。这座小楼被挤在一家报刊店和一家中餐馆之间,黑色的大门灰扑扑的,一看便知长久无人打扫,大门外就是人行道;它的外墙斑驳不堪,排水沟十分脏乱,就连鸽子也在楼顶和外墙上投下无数粪便,以最传统的方式表达对它的蔑视。这栋楼只有一个地方值得一看——三楼窗户上几个或许令人眼熟的烫金大字: W.W.亨德森事务律师兼监誓员 ,然而就连这几个字也早已斑驳;楼上楼下没有烫金大字的窗户则全都脏兮兮的,满是污渍。这栋小楼就像一张烂掉的嘴巴里的一颗蛀牙,什么稀奇也不会有——没什么好看的,直接无视即可。
当然,事情本该如此,因为这就是斯劳部门所在地,而斯劳部门本就不值得关注。若有哪个执拗的历史学家打算深挖它的隐秘过往,她首先得想办法通过一扇饱经风雨的备用大门,再爬上一条吱嘎作响、摇摇欲坠的楼梯,但在这番努力之后,她只会发现里面值得探索的东西寥寥无几——不过是几间陈设老旧的办公室罢了:里面的东西还停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墙上的灰泥斑驳掉落,窗框上满是腐烂的碎屑;空气中弥漫着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烧水壶散发的金属臭;斑驳的天花板角落里霉斑丛生。当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每个房间,走在和廉价汽车旅馆床单一样薄的地毯上,伸手摸摸暖气片,希望能汲取一些热量,却会失望地发现它们不过是一堆毫无反应的废铜烂铁;这里根本没有值得书写的过往,不过是些千篇一律的日常琐事罢了。最后,历史学家只能收起纸笔,再从吱嘎作响的楼梯下去,穿过脏乱发霉的院子和院子里的垃圾桶,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再回到大街上,并最终离开这个破败之地,重回伦敦的繁华。别的地方还有许多值得书写的过去,每时每刻都有值得记忆的故事,根本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等她离去,小楼中会响起一声轻叹,仿佛有人终于舒了口气,那气息拂过桌上的纸张和摇摇晃晃的门,轻声作响,那是斯劳部门对自己的秘密没有被发现而安心地轻叹。是的,它也有秘密——每座城市的每一栋楼都有秘密。斯劳部门就像城市大脑海马体上的一个神经元,储存着它曾见过、听过的一切。回忆染黄了墙面,渗透进楼梯间,它散发着失败者的恶臭,在公共记录中被抹除,但它依旧存在,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让这座小楼最痛入骨髓的回忆,是曾经两个人的办公室,有一些如今只剩下一人了;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比如灯影下墙上熟悉的身影,或者走廊上熟悉的脚步声,如今再也没有了。回忆便是如此——它让你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从此消失,再也回不来了;意识则让你明白:未来还会有更多东西消失。
时光匆匆,夜晚的灯火逐渐熄灭,整座城市悠悠醒来;在夜里苏醒的记忆,也将在拂晓睡去。不用等到这周结束便会下雪,但今天仍是一如往常的灰暗阴冷。这座小楼很快便会有“下等马”们鱼贯而入,准备开始一天机械而重复的工作,逼迫自己在无趣且一成不变的环境中开启精神上的长途跋涉。在这样的工作条件下,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才能不忘初心、不放弃坚持。
当下等马们为此努力时,斯劳部门一天真正的任务也将开启,那便是遗忘。
罗迪·何——是的,他并没有被遗忘;大家对他的记忆多数是:怪人、间谍、特工。他看似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实则自有主张。
正因如此,他才会不辞辛劳地去翻别人的废纸篓。
没错,过去的一年于他而言十分不顺。本以为交了个女朋友,结果却发现女友金姆接近他其实另有所图。虽然早有蛛丝马迹指向这一点,但当真相被赤裸裸地揭露,那种打击绝不是一两天能够释怀的。他感觉自己被深深地背叛和伤害了,但更令他脊背发凉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差一点就成了叛国——幸亏他的上司兰姆并不打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将被轻易设计出局。如今万事平定,有两件事情也已尘埃落定:金姆不再是他的女朋友,而他罗迪依旧是斯劳部门的智囊。
……在充分调查与你行为相关的指控期间,你将继续被委任为……
但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得郁闷崩溃一段时间。他整日浑浑噩噩,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玩《领土战争》第七季在第二关就惨败出局,狠狠体验了一把网球明星安迪·穆雷大清早铩羽而归,一个人搭公车从温布尔顿球场回家的心情;甚至连新一季的《神秘博士》主角会改成女性这件事也没能惹动他发脾气——有气让别人撒去吧,罗迪大神早已归隐,不问人间事了。
……在调查令本部门满意之前,不得与同事联系……
若说他内心还有所期待,期待有人能来找他,对他说些关怀安慰的话,那最好是路易莎,或者凯瑟琳也行——可目前并没有人来。当然,这都可以理解:如果狮群中有一只受伤的雄狮,它是狮群的骄傲、最强王者,那你绝不会去打扰它疗伤。你只会默默等待王者归来,并为狮群秩序得以重建而松一口气。这肯定就是他这段时间的状态:一段得到队友们尊重的、安静的、自我疗愈的时光——
……你的薪水和福利待遇将保持不变……
但这种时光现已结束:他已重回战场。女人或许会令你伤心,但无法摧毁你——不信你问蝙蝠侠。孑然独行本就是战士的宿命。再说了,在互联网如此强大的时代,想找个人上床还不容易吗——再不济,搜索各种香艳刺激的照片过过眼瘾也行啊。所以说,还没到世界末日呢。
此刻他要做的,作为疗伤的一部分,就是重新获得对周围环境的掌控权。虽然战士总孑然独行,但罗迪却被硬塞了一个室友。新室友名叫亚历克·威辛斯基——还是叫“莱克”或者“雷克”什么的?感觉像《星球大战》里的角色。虽然才来两天,新室友已经向罗迪宣誓了主权,命令他“把自己的东西放到自己那边去”。好啊,真行。看来是时候教教他什么叫尊重前辈了,也就是说,罗迪要重操旧业、做他最擅长的事了——振作精神、活动手指、打开电脑搜一搜,定要查到这个叫威辛斯基的家伙的底细,以及是什么原因让他擅闯罗迪的地盘。
话不多说,他直接黑进安全局档案库,搜索这位新同事的背景资料——会不会是加密档案?小意思,什么防火墙能难得倒他罗迪大神……然而,此人的档案根本不存在:不仅没有任何记录说明那家伙究竟在摄政公园的地皮上造了什么孽,就连删改涂抹的痕迹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信息:没有雇佣日期、没有职位描述、没有照片,什么都没有,仿佛这个叫亚历克或者莱克·威辛斯基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应该说,他像是凭空出现在斯劳部门的。
这就很离奇了。而罗德里克·何不喜欢离奇的事。
他喜欢一切按部就班、遵循规则。
不过,这个叫威辛斯基的收到过一些信件,这至少说明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每次收到信,他总会坐在罗迪办公室的另一张书桌前,一脸苦大仇深地读信,仿佛信中所述的不只是坏消息,而是比那更糟糕可怕的事;信一读完他便将它撕碎,扔进旁边的废纸篓。
就这?罗德里克不屑地一哂——根本不需要福尔摩斯般的智慧。
等威辛斯基结束一天的工作离开,他便将所有碎纸片收集起来,再耐心地一一拼凑。时间不长,顶多花了四十分钟吧,一份确凿的证据便呈现在眼前:这是一封来自安全局人力资源部的信,上面写着不允许威辛斯基再出现在摄政公园,也不允许他与同事联络的内容,还有关于“正在调查中”和“指控”等字眼。好家伙,看来是挺严重的事。然而究竟发生了何事,信中却并未透露半点线索。
还是不合常理、不够有序。
罗迪把碎纸片重新扔回废纸篓,只留下了几片。这件事他得查清楚。一旦罗迪大神重新披挂上阵,那绝对力扫千军、无人能敌。
总之,以上是昨天发生的事。而今天早上,威辛斯基正一边喝着红茶,一边皱着眉头阅读另一封信。这封信很长,足足有好几页,看得罗迪都有些心生怜悯了,但也只怜悯了几秒钟而已,因为很快威辛斯基便将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像一只愤怒的猴子。
罗迪静静等待了片刻。威辛斯基没有回来。
被揉成一团的信件全都在废纸篓里。倒是挺爱干净,但说真的,罗迪心想,那小子刚刚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的行为也太不体面了。人啊,首先得学会尊重自己。他一边屈膝跪在废纸篓边,伸手进去翻找,一边想着:对自己的要求一定要高。
他拿出第一团纸,展开。
上面一片空白。
真奇怪。
他再拿出第二团纸,展开。
还是空白。
……这个威辛斯基在搞什么,难道他是变态折纸艺术家吗?莫非这就是他被贬谪到斯劳部门的原因——浪费纸?虽然罗迪承认,人们被送到斯劳部门的原因千奇百怪,但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让他很不舒服。
再展开一张。
还是空白。
下一张也是空白。直到展开第七个纸团,罗迪才终于看到了一行字,这意外收获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上面写着:
去你妈的,你这个偷窥狂。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还不是破译密语的时候,还有好几个纸团没展开呢。罗迪再次把手伸进废纸篓,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罗迪只觉指尖剧痛,忍不住惨叫起来。天哪!这是什么东西?他收回手,忍着疼痛想要揉一揉;泪眼婆娑中他勉强看清了手上挂着的东西,却再度陷入困惑:
那个该死的蠢货为什么要把全新的捕鼠夹扔在废纸篓里?
真好笑,路易莎后来想,自己竟已对电话铃声感到如此陌生。当然,陌生的不是手机铃声,而是座机。由于平时用得太少,以至于铃声响起时,她觉得仿佛置身古早黑白电影之中,那个时代,有旋转拨号盘和黑色听筒的笨重座机还是坚不可摧的高科技产品,虽然她办公室里的两台座机是灰色的按键式拨号盘。她办公桌上的座机铃声上一次响起来还是数月前,而同事办公桌上那台更是从未使用过,因此这铃声让她十分意外。毕竟那张办公桌原本的主人已经死了。
死去的那个男人叫明·哈珀。
今天还没过一半就已经意外频发,尽管在斯劳部门,就算有意外也掀不起太大波澜——先前她收到一条来自瑞弗·卡特怀特的短信,是坏消息,但其实那糟糕的事情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无论她如何回复也无法改变;后来又发现部门里来了新人,一个叫莱克还是亚历克的家伙,见到他时,此人正在茶水间里捣鼓着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和所有刚被送到斯劳部门来的人一模一样,仿佛被人用铁锹照脸狠狠拍了一下。上周他还在摄政公园工作,如今却到了这里,两者之间的落差可谓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就算她有心安慰也无能为力,而且对新人保持一些警惕是人之常情。可一想到自己对老同事瑞弗·卡特怀特的糟糕境况同样爱莫能助,她的心便忍不住软了一些,决定还是给新同事一点善意的忠告。这并非因为她对此人今后水深火热的生活感到同情,而是知道哪怕现在只是个小麻烦,但如果不能及时妥善处理,将来也会变成大问题,甚至牵连周围所有人。
于是她张口道:“别用那个。”
“……啊?”
“别用那只马克杯。”
新同事正准备去拿那个印着影星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杯子,这要是被罗德里克·何知道了,可少不了一番鸡飞狗跳。
“你这个同事很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路易莎说。
“……真的吗?”
“他以这种事著称。”
“是很小气,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
“……是啊——但送你一句忠告:千万别这样跟兰姆说话,他会以为你在跟他调情。”
聊到这个程度就差不多了:点到即止,再说下去就过于剧透了。想到这里,路易莎加了一句“祝你好运”便匆匆结束了对话,端着咖啡回到办公室。路上她听见一声压抑的惨叫从罗迪的房间传来,心里略感好奇,但这份好奇还不足以令她专程去查看。
那之后又过了二十分钟,同事办公桌上的那台座机便响了起来。
有好一会儿——大概铃响了五声吧,路易莎都愣愣地盯着电话没有动,“丁零零”的铃声在房间里回荡。是打错了吧?她暗自希望——动物本能的第六感告诉她:接起来准没好事;直到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叫骂:“还有没有人接电话了!人都死绝了吗?”她才终于站起身,走到对面的办公桌前,拿起听筒。
“……你好,亨德森律师事务所。”
“请问……这是明·哈珀的办公室吗?”
路易莎的心顿时揪了起来,隐隐作痛。
“喂?”
“哈珀先生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她回答,一字一句和声音语调都带着一抹隐忍的沉痛。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
路易莎静静等待对方说下去。电话那边是一个女人,听声音应该和她年纪差不多,有些紧张和迟疑。明已经离去有一段时间了,路易莎也已经接受事实、走出了伤痛,那种感觉就像小孩子生了一场大病但终于好转一样,在你身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痕,但也让你更加强大,让你今后不会再被同样的病痛打倒。至少理论上是这样。只是,无论道理有多正确,明都回不来了。
“请问您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路易莎的手不自觉地去拿桌上的笔,就像所有的办公室职员那样——一支笔、一张纸,再寻常不过的办公用具,“可以先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是克莱尔·艾迪森……呃……这是我现在的名字。之前,我叫克莱尔·哈珀。”
路易莎手中的笔停在半空。
“明是我的丈夫……亡夫。”电话那头的女人说。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同时还能以之为难那些在你前进的道路上得罪你的人。戴安娜·泰维纳还不至于蠢到真把得罪过自己的人写成一份黑名单,但作为有能力的一把手,她内心的黑名单上自然也是有几个名字的。
一把手……无论如何,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地位,她便止不住笑意。
之前的一把手克劳德·惠兰选择了主动辞职,以躲避可能更糟的结局——包括被人拖出去就地枪决。他走了以后,局里几乎没有能接手这份工作的人选,或者说没有哪个人选能从戴安娜·泰维纳的审核中幸存。相比于安全局的标准背景审核流程,戴安娜所做的更像是公报私仇、排除异己。情况有点复杂,最为适合这个位置的人虽曾和奥利弗·纳什上过同一所预备学校,却两次试图将他彻底踢出局,并且认为他是一个只会背后使绊子的卑鄙小人和蠢货,只配做别人的棋子;谁承想如今奥利弗·纳什摇身一变,竟成为“限制委员会”主席,手握向首相举荐安全局要职人选的权利,如此一来,原本由男性主导的“校友关系网”却突然变得对她这个女性十分有利了,这很难得,只要双方都不把这当作禁忌,那便足以称之为历史性的进步。总之,事情的结果对主要利益相关方来说,即泰维纳自己和奥利弗·纳什——都令人满意。泰维纳被举荐为安全局目前唯一合适的接班人,而这个意见得到了新任首相的同意——这位女首相自己也是因形势所迫被推到台前才当选的,虽然她表现得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总之,现在安全局一把手的位置便由泰维纳接手,对于局里那些平庸之辈而言,这个结果可谓是正中下怀,因为他们又可以无所事事地混日子了。而她——是的,她心中当然早有一份要报复的人的名单,其中一些就算现在动不了,但只要假以时日,不愁情况不会改变。现如今她只要想想怎么对付那些动得了的人便够了,因此今天早上她打算犒赏一下自己——召“看门狗”头目艾玛·弗莱特前来面谈。
“我要说的事并不算太令人意外。”她说。
弗莱特一言不发,等待下文。
此番会晤发生在摄政公园安全局的办公室里——这里在物理距离上和斯劳部门隔得并不算远,但就任何其他方面而言,则有云泥之别。摄政公园是安全局的总部所在,是所有新入职的菜鸟间谍接受训练的地方,也是被外派执行任务的间谍们回来述职的地方。这里可不是被流放到斯劳部门的人能随意踏足的,一旦去了那边,想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就像失去了魔法宝石拖鞋又被逐出奥兹国的巫师,再也回不去了。
“关于……呃……你的工作表现评估。”
“上一次评估显示,我的表现远高于局内历史最佳水平。”
“是的,不过,上一任局长对你青眼有加。”说完这话,戴女士故意等了一小会儿,什么也不说。前任局长克劳德·惠兰青睐的人不少,但要说谁能在各方面都令他满意,那便只有艾玛·弗莱特。之前监控中心还有个姑娘他也挺喜欢——叫乔茜,但他主要是喜欢和她搞暧昧,以及她凸显娇俏身材的T恤衫。克劳德·惠兰是个不错的男人,但谢天谢地他并不完美,否则现在他还会稳稳地坐在这把交椅上——“他太喜欢你了,因此在作出判断时或许会有些……偏颇。”
“因此您打算重新评估。”
“公平,公正,公开地……”泰维纳慢慢说道,“正确的流程本就该如此。当然,任何加密级别的人和事除外。”
“我会被任命是因为,再前一任的局长利用‘看门狗’以公谋私。”艾玛平静地说,“而在我的监督下,这种情况已被杜绝。您确定自己在乎的是公平、公正和公开吗?”
这个女人之所以针对她,艾玛心想,不过是因为她拒绝让“看门狗”成为新局长的私宠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她比泰维纳年轻。姐妹同心或许其利断金,但对某些女人来说,年纪的差别犹如杀人诛心。
“别拘泥于这些细节,”泰维纳说,“新官上任总要有些大动作,这很正常。而我对安全局内部稽查部门领头人的要求,恐怕和克劳德的不大一样。仅此而已。”
“看来您是打算踢我出局了。理由呢?”
长得太美,这理由就足够了, 泰维纳心想。怎么局里没把弗莱特这种红颜祸水写进违规章程呢,以前没有不代表不该有:往轻了说,这种长相太容易迷惑人;往重了说,人们很容易为争抢这种妖女打得头破血流,影响内部团结。虽然弗莱特从未靠自己的迷人外表走捷径,奈何她的外表实在太过显眼,主观上没想走捷径不代表客观结果上没有。
“我可没这么说。”戴安娜说。
“但您却要求重新评估我的工作表现。”
“这是考虑到了最近的变数。”
“您是指……?”
变数就是老娘现在是一把手了,弗莱特这个女人难道要我明确说出来吗?
泰维纳环顾四周:升职后她还没来得及换办公室。之前的局长办公室通常在楼上,能够俯瞰摄政公园,享受阳光和花园美景,但也须日日为了确保手下特工的安稳殚精竭虑,计算各种利益得失;而楼下,透过她办公室的玻璃窗,戴女士可以近距离掌握手下男女特工的热点数据监控工作,确保一切按部就班地运行——这里才是真正执行任务的地方。现在她的工作又多了一项新的任务,那便是巩固自己的地位。这可不是她小心眼儿,要趁机挟私报复,而是为了确保将来面临艰难抉择时自己能放手一搏,不受背后闲言碎语的干扰——这才是重点,当然外加一点点挟私报复,毕竟,放弃给讨厌的人一点教训的机会,岂不是傻。
言归正传,刚才艾玛·弗莱特的问题其实无须回答,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早已说明一切。
“或许我应该直接收拾东西走人,彼此方便。”艾玛说。
“天哪,那怎么行。”泰维纳说,“谁说要开除你了?不,我的意思是,你的工作内容需要做些调整,让你能更好地发挥才能。这可不是降职,而是……调职。”
弗莱特眼中难以置信的神情一闪而过,在泰维纳看来,这比买了一双新鞋还令人满足。
“您在开什么玩笑。”
“噢,我可没开玩笑。”泰维纳说,“我认为斯劳部门非常适合你——就目前的情形而言。”
她自认说这话时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流露出胜利的喜悦,并因此十分得意。
女人的外套灰扑扑的,早已褪色得不成样子,仿佛裹在里面的她下一秒也会从斯劳部门的楼梯上慢慢消失,只留下颜色暗淡的老旧地毯和泛黄的墙纸。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吗?还是只有女人会如此?
里奥哈、赤霞珠、梅洛、西拉……
她戴着一顶帽子——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戴帽子了。她的帽子是灰紫色的:那灰蒙蒙的颜色是时光流逝的痕迹,刚买回来时那紫色要更深、更绚烂些。不过,褪色的也可能不是帽子,而是视觉,让一切变得晦暗不清;也或许她只是多虑了,说不定她的外套和帽子看起来很亮眼,只是她不知道而已。这个念头令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但只一瞬便被这老旧的楼梯间吞噬。这里古老的墙壁曾听见许多事,但笑声并不常见。
勃艮第、巴罗洛、博若莱
这些并非代表颜色的词汇,但它们的确象征着某种色彩:红色——血的颜色。
她的手套是漆黑的,鞋也是,所以说,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褪色了。她的头发曾是耀眼的浅金色,或许现在仍有几簇金发,但当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时,它们都成了银灰色。这大概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自己的倒影,再也没人靠近她的原因吧。
我所有的色彩 ——凯瑟琳·斯坦迪什想着—— 那些曾浸透生命的鲜明色彩,现在只能在鞋子和手套上看见了,其他的一切都 笼罩在阴影中。
终于进了办公室。里面很冷,尽管吱嘎作响的暖气片意味着理论上这里是有暖气的。看来她的暖气片需要排气
了,你看,又是“血”,只不过暖气片排完气后流出的是水,带着铁锈味的水。脱下外套,摘下帽子,打开电脑,上面是路易莎·盖伊和瑞弗·卡特怀特发来的报告,需要她审核。路易莎的报告通常比较粗糙——那是一份名单汇编,关于那些在公共图书馆借阅过“可疑文件”的人;粗糙归粗糙,总归是可靠的。瑞弗的就不一样了,他的报告看起来就像一本虚构小说,甚至连内容都没有,只是一连串地址。他目前的任务是找出敌对势力可能的庇护所,寻找的方法是将房屋税支付记录和人口普查表数据进行交叉对比,但从实际情况来看,瑞弗只不过每周随便下载一堆地址,然后从中随机抽取一些来验证真实性罢了——兰姆迟早会发现的。
还有那个新来的:莱克·威辛斯基,也可以叫他亚历克。凯瑟琳琢磨着,不知兰姆会把什么令人头疼的工作交给他,然后又暗自嘲笑自己何必琢磨这些。
已经连续好几周了,每天下班回到圣约翰伍德的公寓之前,她都会不顾严寒提前一站下地铁去一个地方。这么冷的天,很快就要下雪了,人行道的路面被冻得像寒铁般坚硬,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冷从脚底窜入你的身体。伦敦就是如此,每当寒冬宣告降临,这城市便紧紧蜷缩起来,但每晚凯瑟琳都会勇敢地提前一站走进这严寒,因为这条路上有一家叫作“葡萄酒城堡”的商店,她要去里面挑一瓶。
桑娇维塞、黑皮诺、西拉、仙粉黛……
真要是喝进肚里,那酒是什么颜色并不十分重要。
上一次享受自由畅饮的快感已时隔多年,如今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打破遵守了多年的规矩,光想想就令她头皮发麻。选中一瓶葡萄酒,再掏出钱包刷卡,这样的事情大家每天都做,甚至不止一次。曾几何时,在那美好的黄金岁月里,她也常常不假思索地这样做。那时候她还在总部,作为一个尚能维持日常功能的酗酒者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她便不再能自控,于是被当时好心的上司查尔斯·帕特纳送进疗养院戒酒,再然后她便一直作为复健中的酗酒者生活至今。再后来,那位好心的上司——当时安全局的一把手——在自家浴缸里用手枪对准太阳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至少当时人们是这么解释的。
可是,这件事就像酒渍一样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就算用力擦洗,那污渍也很快便重新浮现,而且每次的形状、样式都不尽相同。后来她才知道,帕特纳竟是个叛徒。那个曾经的局长,那个在凯瑟琳最灰暗堕落的日子里伸出援手,将她拉出深渊的人,十多年来竟然一直在向敌人出卖国家情报。当她回过神来,除了对此事深感震惊,也确认了一个早已盘踞心中的念头:所有特工最后都会堕落,不得善终。查尔斯的堕落是因为钱,许多许多钱……但慢慢地,她又明白了另一件事:查尔斯之所以那么维护她,不过是为了方便搞钱,而不是因为看重她。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他的得力助手,一个哪怕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团糟,也会将查尔斯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从不出一丝差错的私人助理。但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在前上司眼中,自己唯一的优点竟是酗酒,因为他认为像她这样的酒鬼就算带在身边,也不用担心会被她发现任何异常。他卖给敌人的每一份情报都曾放在她的办公桌上,由她寄送,上面遍布着她的指纹。当初她的上司若上法庭受审,她必然会被当作同谋一同出庭,届时她好不容易寻回的清醒与理智必将被彻底粉碎。
可是前上司自杀了,而她则被送到了斯劳部门。对其他人来说,被送来这个部门是一种折磨,可对凯瑟琳而言,这是赎罪。酗酒只能代表一部分的她,那诱因早在青少年时期便种下了,但她痛恨当一个傻瓜。就算每天只能做枯燥乏味的跑腿活儿,也好过时时刻刻像走钢丝般战战兢兢地活着;就算杰克逊·兰姆总是言语粗鲁、不修边幅,也比之前的上司要好。
然而,她心中的酒渍又一次改变了形状。
阿玛罗尼、巴多利诺、蒙特普尔恰诺……
因为戴安娜·泰维纳对她说:“有些事必须让你知道。”遇到问题要交给戴女士处理,她最擅长戳破惊天大秘密和杀人诛心,她会找准你的软肋狠狠戳下去——“你真的相信他是自杀吗?事到如今,想必你也已有所察觉……”
没错,她的确知道真相,并且好几年前就知道了,但却从不愿多想,不愿让它落地生根,变成铁一般的现实——
是杰克逊·兰姆杀了查尔斯·帕特纳。兰姆曾是帕特纳手下的特工,而帕特纳是他的上级和导师,是他忠心耿耿跟随的人,然而他却杀了帕特纳:趁后者沐浴之时,一枪结束了他的性命。尸体是凯瑟琳发现的。也因此帕特纳并未接受法庭审判,小报上也没有关于他的狗血新闻。在公众眼中,他的死只不过是又一起特工自杀事件,很平常,只得到了短暂且零星的闲言碎语和一场特工专属墓园的葬礼。凯瑟琳也不知这算是奖赏还是惩罚,反正事后兰姆便被调任为斯劳部门主管,并从此镇守于此做一个冷面霸王,专门管理被总部淘汰掉的废柴们;来这里工作的人虽不至于在沐浴时被一枪崩上西天,但他们的职业生涯却算是彻底断送了。她也在这里,日复一日将报告整理好送到兰姆桌上,给他泡茶,或者偶尔陪他安静地坐在黑暗中,她也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她不喜欢兰姆,但彼此间却也建立了某种羁绊:他有时像个魔鬼,有时又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可现在这个男人变成了杀害她前上司的凶手,这让她如何自处?
她知道自己应该当作无事发生,继续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应该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
凯瑟琳开始阅读瑞弗和路易莎的报告;整理好内容后,再把报告分别打印出来,用订书机整齐装订上,放进一个文件夹。这些东西早晚会被送到摄政公园的办公室,而以她对那边的了解,它们会被原封不动地扔进碎纸机,根本没人看。但这只不过是众多她所无法掌控的事情之一罢了。
好在待会儿下班后,她可以在回家路上买一瓶葡萄酒。
喜欢读书就会喜欢工作——老话是这么说来着。这话不假,雪莉·丹德尔心想,前者为后者奠定了基础。如果你能游刃有余地面对坏脾气的同事,并合理应对同僚的恶意和歇斯底里,那么上学读书肯定是小菜一碟。
J.K.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科的人格属性有四分之三是精神变态——如果你想听真心话,雪莉会这么说。记录在档案中的内容根本不足以描绘其万一:他至少故意杀害了两个人,天知道没被记录的时候还干过些什么。被杀的其中一人就死在这座小楼里,他当时被手铐铐在暖气上,手无寸铁;另一名死者就更麻烦些,纯粹是个恶棍,拿着一挺机关枪无差别扫射,结果科直接走上前,对着他的脑袋近距离开了一枪,这种情况下,就算用的是手枪,现场也会惨不忍睹,何况他用的还是警用霰弹枪——现代武器工艺杰作。还有一次他拿刀抵住雪莉的喉咙,很是可怕。雪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给他精神变态满级的评价,或许是一种职业礼貌吧。对绝大多数机构而言,职业履历如此“精彩”的求职者不到半日就会被扫地出门;绝大多数学校也如此——但愿如此。
但是在斯劳部门,规则都由杰克逊·兰姆说了算,只要你没蠢到把他的午餐藏起来或者偷喝他的威士忌,就算杀了人也可以不被追究。雪莉是周末双休且并非每天都待在这里,因此所知有限,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仅在这栋小楼里就曾死过四个人。这里是总部的“废物回收站”,送你来就是为了把你无聊死。鬼知道摄政公园那边到底怎么想的。
但言而总之,雪莉算是和J .K .科打过几次交道,应该比旁人容易和他搭上话。某种程度上,要找到他其实不难:他总待在办公室里。真正难如登天的是:找到他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里真安静。”
别的不说,单凭科对此话毫无反应的态度就能证明:雪莉对他的评价没错。
“瑞弗呢?”
科耸了耸肩。
科刚来斯劳部门时有个烦人的坏习惯:用手指在空气中敲敲打打,仿佛面前有个隐形的键盘;只要坐在办公桌或者任何平面物体之前,他便会这样不自觉地敲击“键盘”,把脑海中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拼写出来。通常这些话语或声音都来自他的i P o d耳机,但雪莉怀疑就算没有这些设备,那些声音也会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虽然现在已经很少见到科那么做了,但他每天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真是个迷人的“空心人”。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科没有在收集和提取信息。
“你和那个新来的说过话了吗?”
科摇了摇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被送来这里吗?”
局里送人过来时,那份声明文件通常都写得跟定罪书一样,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此人犯了大错,送来接受惩罚。
科再次摇了摇头。
雪莉也摇了摇头:真他妈白费力气。这个科,哪怕一只鞋拔子也比他健谈。她倒不是想和科当好朋友,但他俩毕竟曾并肩作战、携手制敌,稍微聊两句的情分总该是有的吧。
她和其他人就更没什么聊天的机会了:瑞弗不在,这点众人皆知;路易莎的状态一看就知道她不想说话;罗迪还是老样子,不是聊天的料;凯瑟琳最近有些古怪,也不爱说话了。单位里来了新人有时候就会这样,他们会让你想起以前自己刚来时,对未来还抱有希望的样子——那时你以为就算犯了错,也能改正、弥补,以为只要假以时日,你就能凭借自己的努力从这深渊里逃出来,重回光明的世界。
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意识到:未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再次扔进这个深渊。
于是雪莉说:“聊得挺好。下次再聊。”然后转身离开,留下科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又读了一遍新的任务指令——兰姆前不久有了个新主意,他说那些只会扔炸弹的蠢货(这是他的原话)不太可能注意到社交礼仪。
“或许我这么说有些刻薄,但如果你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无差别地屠杀身边所有人,那你恐怕不会定期支付电视许可费,对吧?”
雪莉说:“是的,但他们难道不会接受训练、学习如何融入社会吗?类似于恐怖分子培训学校?”
“噢,很好。看来有人主动请缨了。”
“不,我只是——”
“你看,我的提议就是——这也是你下半辈子要全身心投入的工作,直到我说停为止:我称之为‘逍遥法外行动’。”兰姆打断她说。
这意味着雪莉接下来的每个白天都要用来寻找那些没有依法缴纳电视许可费的人,然后把他们和那些拒付交通罚单、子女抚养费等轻微违法之人的名单进行交叉比对……
那还不如直接把利物浦的所有人都查一遍,那样岂不是更快?
你这不学得挺快的吗?他们居然说我什么也没教你们。
……也就是说这整件事,如果用不那么激烈的言辞来描述的话——是有明确种族针对性的。这基本是兰姆的日常操作了:无意义、浪费时间、极其无聊,外加一点冒犯。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肯定会觉得好笑。
她有些好奇兰姆会给那个新来的家伙安排什么工作。
她也好奇那个男人犯了什么错,会被流放到斯劳部门来。
接着她又开始好奇瑞弗那个走运的旷工分子究竟去了哪里。
幸好还有像她这样具备基本职业道德的员工,她想着,顺手关上了办公室门,确认锁好后,坐在办公椅上闭上了双眼。
外公的身体日渐虚弱。
瑞弗一早便被电话吵醒,对方用温和的声音说:“你最好尽快过来。”那之后的几分钟,他只觉得世界一片安静,对方还说了些什么已完全听不见了;他的脑海中,一幕幕往事的回忆犹如走马灯般闪过:十二岁时,他在花园里帮外公打理花草,盯着草地上不知在忙些什么的虫子,头上戴着“老家伙”的帽子—— 你小子可别中暑啊,否则你外婆能把我活剐了 ;恍惚间来到了二十四岁那年,他坐在书房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老家伙正跟他讲述着冷战的黑暗岁月,在岁月的打磨下,外公的椅子变得像一张吊床,将他稳稳地托在中间,而瑞弗的椅子一直没有完工……爷孙俩一起度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日子,亲手埋葬了外婆萝丝,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老家伙哭。
人生就像修墙,总是一砖一瓦地往上砌,但总有一天,最早砌上的砖瓦会被时光带走。
他考虑过给母亲打个电话,但很快便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最终,他打起精神穿上昨天的衣服,在天亮前来到了云雀疗养院。他的外公早已被挪到特护病房,那是专门为不久于人世的人准备的——尽管没人会这么说。房间里灯光柔和,窗外能看见冬日起伏的山丘,光秃秃的树木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仿佛给山镶了一道参差不齐的花边。外公终日躺卧在一张医用功能床上,两边的扶手架竖起,以防床上的人不小心滚落;床边有各种仪器,一刻不停地监控着他的身体状况。其中一台是心电监护仪,正有节律地“滴滴”作响,显示着起伏不定的线条。就要跨过最后一道边界了,瑞弗默默地想,他的外公即将出发,去完成人生最后一次任务。
有两次,他都拿出手机想打给母亲,但两次都作罢了。不过,他给路易莎发了条信息,告知了自己的位置。路易莎回复道: 深表遗憾 。他本想打给凯瑟琳的,可她最近有些变了,像是变回了瑞弗刚来斯劳部门时所见的样子:一个灰白的、毫无生气的幽魂,穿梭于不同的房间之间,却无人注意。昨天他和凯瑟琳都在茶水间,站得很近,他伸手去拿冰箱里的牛奶时,偷偷深吸了一口气,想看看凯瑟琳身上是否有酒精的味道。然而他只能闻到凯瑟琳最爱的混合植物皂角香,那是她惯用的香氛味型。
不会的——她若又开始酗酒,大家都会发现的,不是吗?那酒味儿可大了。除非凯瑟琳的酒瘾复发和她平日的做派一样:慢慢地、一点点累积、越陷越深却无人注意、无人知晓。
病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好让血液保持流动——人在医院就会有这种反应。老家伙呼吸清浅,偶尔低声呓语,似乎和正常人并无二致,但常和死亡打交道的人一定能看出区别,那是瑞弗尚未破解的秘密信号。当生命进入最后阶段会释放出一种信号、一种密码,那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语言,因为他曾目睹过的死亡都发生在一瞬间、发生在健康的人身上。
每隔十五分钟会有一名护士进来观察情况。她给瑞弗端来一杯茶和一块三明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是老人唯一的家人吗?你能在这里待多久? 不,他还有母亲,名叫伊泽贝尔·邓斯特布尔,娘家姓卡特怀特,“老家伙”这个外号正是她给外公起的,而这并非昵称也不是开玩笑;他还有父亲,一名变节的美国间谍弗兰克·哈克尼斯,是他引诱了伊泽贝尔,但那并非出于爱情,甚至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胁迫老家伙屈从于他的意志。那或许是老家伙人生唯一一次被别人算计,自然也从此绝口不提。等瑞弗了解所有真相时,这位老人早已神志不清,连哪里是树、哪里是树影都分不清了。
与此同时,弗兰克一直不见踪影,而他的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来看过外公了。
“我就是要他难过。”她曾这样对瑞弗说。透过这怨毒的话语,瑞弗能感受到母亲心中的伤口依旧鲜血淋漓。
他打起了瞌睡,这样当最终结局来临时,或许就不用面对了。他闭上双眼,无数的影像在脑海中来来去去、交织缠绕,形成一团混杂着失落与伤心的乱麻。病房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声响,将他拉回现实:有人推着小推车走了过来。这个声音令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脏怦怦直跳。也是在这时,他注意到床边的仪器发出的声响变了,它们不再是传达身体状况的数据,而是宣告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他的外公终究还是跨过了最后的边界。
瑞弗起身,亲吻外公的额头。片刻后护士推门而入。
艾玛说:“您是在开玩笑吗?”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
“无意冒犯,但我看不出来。”
这话倒是不假。戴女士虽不是个面无表情的人,但她若要捉弄下属,通常会首先确保整个局面的所有因素都尽在掌握,并且这个下属还得被绑住手脚无法动弹。奈何艾玛·弗莱特统领看门狗时听过太多荒谬的指令,以至于现在已经很难判断某个指令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负责维护国家安全稳定的人经常会遇到一些荒诞的人和事,而你不得不想办法斡旋,比如,外交部里出现一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国事访问中,他国领导人是个自恋的巨婴;大选时选民群情激昂不受控制等等。因此,当你接到一把手下达的任务清单时,有时会忍不住想: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但这次不一样。
“我还以为斯劳部门也在您的黑名单上。”艾玛说。
“我有黑名单?”
“哦,这点您和我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斯劳部门一直是您的眼中钉、肉中刺,对吧?现在您终于得偿心愿,坐在了权力阶梯的顶端,我以为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地方夷为平地。”
她的意思是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吗?那地方有杰克逊·兰姆坐镇,可得小心行事才行。
“没想到您却反其道而行。噢,我来猜猜——您和兰姆暗中达成了某种交易。”
“弗莱特小姐,我是一把手,我不需要和任何人做交易。”
“而我曾是一名警察,泰维纳女士,谁在胡说八道我一听便知。您就是这样将前局长惠兰踢出局的吧?您需要兰姆帮忙,而作为回报,您答应不对斯劳部门下手。”
这些话只需直白地说出来便已经揭示了真相。背后耍手段、玩政治斗争是戴安娜·泰维纳的拿手好戏,而对兰姆来说,若为情势所逼,他也有能力对付这些幕后黑手。至于幕后黑手会不会选择和兰姆握手言和,那则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是恶魔撒旦也有自己的原则。
戴女士仰头靠在椅背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泰维纳总是审时度势、伺机而动;当上位者是别人时,她便狡兔三窟,从不坐以待毙。戴女士一直很清楚,艾玛心想,鲜活的肉体很容易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
戴女士终于决定对她的话予以回应。“这么说吧,”泰维纳说,“位置越高,眼界越不一样。之前斯劳部门的确是个麻烦,将来的某天或许还会是,届时我必会想办法对付他们,但眼下……不妨就叫它‘过渡期’吧——那个地方还是有点用处的。比如,解决你的职业发展道路问题。”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有些游移,越过艾玛、穿过她身后那堵玻璃高墙,看向监控中心的姑娘小伙子们。那个地方到处都是目标呢,艾玛暗想,能够得罪戴安娜·泰维纳的方法有千万种,有时候直到人头落地你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惹到了她——“所以没错,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我要拥抱斯劳部门的无限潜力。这是当领导的职责。”泰维纳接着说。
艾玛摇了摇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原以为伦敦警察局已经够糟了,”艾玛说,“真是没想到,天哪——你为了面子,就算毁掉一座城市也在所不惜。”
“那要看这座城市什么样。”
“我真希望你是在开玩笑。”
“看来今天的会议主题是我的幽默感。不如让我免去你的麻烦直说吧:如果我认为什么事情好笑就会直接笑出声来,不必藏着掖着——明白吗?”
“你很像我之前工作时认识的一个人。”
“我希望你说的是警察厅长。”
“不,是一名犯下多起案件的罪犯,被抓了十几次,他的大部分罪行都是毫无缘由地袭击陌生人,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意识到,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我会想念和你聊天的时光的。”戴安娜·泰维纳说,“你说的那种地方我很少去,倒不是因为路难走,而是因为那种地方通常脏乱差——你很喜欢街头小吃?”
艾玛·弗莱特微笑道:“做警察时我吃得够多,所以明白了一件事:想吃什么我就自己去买。”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拒绝我的提议,你介意说得更清楚些吗?”
“当然。”艾玛回答,“多余的客套我看也不必了,长官。我只想说:去你的!你和你的工作都见鬼去吧!”
事已至此,多留已无必要,艾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日升日落,一天又近尾声,和以往的大多数日子一样,这座城市再次缓缓没入夜色之中。斯劳部门外的排水沟和窗框上,还有那扇从不曾打开的黑色大门门框上,都渐渐凝结起一层薄薄的寒冰。这栋小楼唯一能在凌晨贡献给城市的光亮,便是楼顶上那个被横切开来的黄色正方形,它的切面斜对着天空,但就算是这一点光亮,也只闪烁了几次后便迅速黯淡了下去。几分钟后,一个浑身酒臭的路人醉醺醺地爬上街边窄小的六级台阶,醉眼惺忪地扒开街边公共移动厕所的门尿了一泡,与此同时,一个穿着厚外套的人影从旁边相连的暗巷里钻出,穿过马路消失在巴比肯艺术中心大楼的阴影中。这不是他昨天的行走路线,明天也不会再从这里走了。
此刻,小楼已完全没入黑暗,它投下的阴影从一辆路过的巴士上拂过。回忆再次苏醒,带着久远的忧思——那是人们与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告别后留下的痕迹。等黎明到来,这一切都将消失,只余空白一片,以迎接新的悲恸与沮丧。寒冬很快便要挥舞起手中的魔杖,到那时,无论是伦敦这座城市还是任何阻挡他前进的东西,都将被刺骨的风雪吞没。等到来年冰雪融化,斯劳部门又将迎来新的回忆的幽灵了。
但在此之前,斯劳部门要尽全力忘掉已有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