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街头,100万人正在强烈抗议,要求陷入困境的总统乌戈·查韦斯立即辞职。他们认为查韦斯正在试图破坏他们的民主权利并且威胁到了他们的生计。街头上另有数百万人强烈支持查韦斯,将他视为备受爱戴的社会及经济正义领袖。人群之间爆发了斗争,并且还有着继续恶化的趋势。双方群众都已经武装起了自己。
“我非常担心这个国家会像我的国家一样爆发血腥的内战。”在加拉加斯的一家露天餐厅,哥伦比亚前总统塞萨尔·加维里亚于晚宴上对我说。我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紧迫感和严肃性。在哥伦比亚,已有超过21.5万人丧生,而战争结束遥遥无期。
加维里亚现在是美洲国家组织的秘书长。他暂时将办公室搬到了加拉加斯,以便全力关注如何阻止血腥事件的发生。
那天下午我刚刚抵达加拉加斯。
那是2003年12月。8个月前,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给我打电话,询问我是否可以支持查韦斯总统及其政治对手,帮助他们找到解决不断升级的矛盾冲突的办法。当日是我第4次来到加拉加斯,而我将于第二天晚上9点,与卡特中心的两位同事——擅长调解的阿根廷人弗朗西斯科·迭斯和经验丰富的联合国前外交官马修·霍德斯一起,与查韦斯总统会面。
次日晚间,在依次与政府部长和反对派领导人分别进行了激烈的会议讨论后,我和弗朗西斯科、马修来到了总统府,旋即就被带到了一间装饰华丽的等候室里,墙上悬挂着巨大的用金色画框装裱的历史油画。
9∶30过去了,接着是10∶00……10∶30……11∶00……11∶30。
当我们被接引到总统办公室时,已经是午夜了。我们原本期待与查韦斯总统单独会面,就像上一次一样。那时,他在私人区域接待了我和弗朗西斯科,并在会客室里展开了一张长达12英尺的委内瑞拉地图。他指着地图,向我们讲述他希望和计划去解决委内瑞拉全国范围内存在的可怕的贫困问题。我们离开前,他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他正在为女儿创作的画作。那是一次非正式的轻松的对话,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场。
但这一次,当我和我的同事时至午夜才被引导进入总统办公室时,我们发现委内瑞拉所有内阁成员,大约15个人,都坐在总统查韦斯身后的一个平台上。我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并为此略感不安。
查韦斯快速示意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然后他转向我,用一种生硬、干脆的口气向我提问,就好像他时间紧迫,而我妨碍了他的会议一样。
“那么,尤里,告诉我,你对当前的形势有什么看法?”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和他身后的部长们。
“嗯,总统先生,今天我与您的一些部长”,我朝他们点了点头,“以及反对派领袖们进行了一番交流。我相信我们正在取得进展。”
“进展?你说的进展是什么意思?”他反问道,脸色因愤怒而涨红。
他逼近我的脸,对我大声喊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难道你看不见对面那些叛徒的肮脏手段吗?你是瞎了吗?你们这些调解者就是愚蠢!”
我僵住了,回想起我10岁在瑞士上学时的一段往事,那时我的法语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公开羞辱我,因为我在作文中犯了语法错误。我感觉自己在整个内阁面前受到了攻击并因此而越发窘迫。我脸红了起来,并且咬紧了牙关。
我从童年时期就十分熟悉的自我评判的声音突然蹦了出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为什么要使用‘进展’这个词?多么愚蠢的错误!6个月的工作付之东流,而且他怎么敢骂我愚蠢!”
但转瞬间,我注意到我的愤怒程度正在上升,然后我想起了几个月前,当我向一名厄瓜多尔朋友描述我在争议冲突中的工作时,他教我的一种微妙的自我调节技巧。
“威廉”,他劝告道,“下次当你处于困境时,试试掐一下你的手掌。”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埃尔南?”
“因为那会让你感受到一种暂时的疼痛,而那种感觉会让你保持警觉。”
当查韦斯继续对我大喊大叫时,我掐了一下我的左手手掌。那种痛觉帮助我集中精力面对眼前的挑战。我深吸一口气,放松了一些,和我自己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内心交流。
“你在这里的目标是什么?”
“在暴力爆发之前帮助平息局势。”
“那么,如果你和委内瑞拉总统对彼此大喊大叫,那真的会有帮助吗?”
一瞬间,我立刻得到了答案。
我咬紧牙关,再次用力掐了掐手掌,深吸一口气,又放松了一些。尴尬、愤怒和自我埋怨的情绪开始消退。
我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我面前的这位愤怒的总统身上。他满头大汗,他的脸因愤怒而涨红,嘴里喷出滚烫的气息,还夹杂着四溅的唾沫。他挥舞着双手,狂放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我静静地观察着他,仿佛站在一个想象中的看台上,而他则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
我感觉,如果我做出回应,并为自己辩护,他只会变得更加愤怒。查韦斯总统曾因连续发表长达8小时慷慨激昂的演讲而闻名。结果是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僵持整整一夜,或者他可能会立刻把我扔出他的办公室。
所以我选择不做回应,而是静静地聆听。我一边时不时地点头,一边一直掐着我的手掌,耐心等待可能开口的机会。我开始对他的行为背后真正的动机感到好奇。他是真的生气吗?还是说这是一场戏剧性的表演,目的是给他的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查韦斯总统继续发表了长达30分钟激昂的演说。然后我注意到他的语速开始放缓。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怒气似乎逐渐消散了。我观察着他的身体语言,看到他的肩膀微微下沉。然后,他发出了一声疲倦的叹息。
“那么,尤里,我该怎么办?”
朋友们,这是一个人开放思维、寻求建议的微弱声音。
我们知道,人的思维并不总能轻易地向新的可能性开放,尤其是像乌戈·查韦斯这样坚决而固执的人。直到那一刻之前,我所说的任何话都会产生和用头撞击墙壁一样的效果。但现在他正向我寻求建议。这就是我的机会。
在那天早些时候,弗朗西斯科和我开车沿着加拉加斯的街道前进。我们路过了分别支持双方的示威者。我们一直在讨论普通人在危机中的情绪压力。那是圣诞节前夕,但公众的情绪似乎十分沮丧。看起来每个人都需要休息,需要摆脱冲突的压力和未来的不确定性。
这个景象给了我一个想法。不仅是查韦斯,整个国家都被愤怒笼罩着。根据我在处理激烈的劳工罢工时的经验,有时第三方会提议一个冷静期,让激烈的情绪得以平息。委内瑞拉现在会有一个冷静期吗?
“总统先生”,我说,“现在是12月。您知道,去年圣诞节,政治抗议活动导致全国范围内的庆祝活动被取消。在您下次上电视露面时,为什么不提议一次圣诞休战,让大家和家人们一起享受节日?1月,我们可以恢复谈判,到时候——谁知道呢——或许每个人的心情都会更适合开始聆听彼此的想法。”
我有点儿惴惴不安地提出了这个想法。我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这个想法。他会认为这是荒谬的吗?他会在他的部长们面前进一步羞辱我吗?他会揪着这个想法再次发火30分钟吗?
查韦斯停顿了一下,嘴唇紧抿,看着我。我感觉这个停顿似乎相当漫长,仿佛持续了好一会儿。我紧紧地盯着他,为他的又一次勃然大怒做好准备。然后他开口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我会在我的下一次演讲中提议这么做!”
他向我走了一步,由衷地拍了拍我的背。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之前花了半小时大发雷霆。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在圣诞节期间游览这个国家呢?你会了解委内瑞拉真正的人民!”
他停顿了一下。
“啊,是的,也许你不能这样做,因为你将不再被视为中立方。我明白。”
“但别担心,我可以帮你伪装。”他开了个玩笑,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的心情完全改变了。
我仍然感到有些震惊,但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危险的时刻。我几乎要在查韦斯的愤怒攻击中做出防御性的反应。这场对话原本很有可能走向极为糟糕的结果,关闭所有可能性。然而,我们的对话却完全朝着一个不同的方向发展,反而开拓了新的可能性。
通过带领我自己走向看台,我也成功帮助总统走向看台,而他反过来也成功帮助整个国家在假期走向看台,获得喘息的机会。
是什么促成了这种看似不可能的结果?
一场面对自我的胜利
距离那次跌宕起伏的午夜会议已经过去了20年,但即使在今天,我仍然从中受益匪浅。它教会了我,也许在困难的情况下,我们拥有的最大力量不是反击,而是走向看台。
看台平静,视野开阔,在那里我们可以将目光投向目标。
参与撰写《谈判力》以来,我一直将谈判视为一种影响他人思想的练习。与查韦斯相处的这段经历则提醒我:影响自己——影响自己的思想和情绪也至关重要。如果我连自己都不能影响,我怎么能期望影响别人呢?
与查韦斯总统的那次会面使我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转化冲突是一个由内而外的过程。在通向可能性的道路上,自我调节即与我们自己相处的过程,应该在调节他人即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之前。第一人称角色的工作为第二人称角色的工作铺平了道路。
面对当今这些具有挑战性的冲突,我认为我们需要将走向看台一步步地带到控制我们的自然反应之外。我们还需要利用看台来扩展我们的视角。当我重新审视我与总统查韦斯差点儿发生争论的相处经历时,我看到看台上的视角开拓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即圣诞休战,而这帮助我扭转了局势。走向看台为打破僵局开辟了道路。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释放内在的潜力呢?在面对困难冲突时,我们如何确保自己能发挥出最佳的状态?
正如我在与查韦斯总统的相处中所领悟到的那样,我们通过行使三种自然能力,让我们自己走向看台(见图2)。每一种力量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人类天赋,是我们可能已经知道但还需要发展和加强的东西。
图2 第一场胜利:走向看台
第一种是暂停的力量,在行动之前停下来反思。与其做出反应,不如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冷静,这样你就可以更清醒地看待当前的局势。面对查韦斯爆发的愤怒情绪,我掐了掐我的手掌,并记住深呼吸,以便暂停下来,让我的思绪得以平复。
第二种是拉近的力量,将注意力集中在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上。深入挖掘你的兴趣和需求。在与查韦斯的沟通最胶着的时刻,拉近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记住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想要实现什么。
第三种是推远的力量,将注意力集中在大局上。在看台上,你可以看到舞台上正在展开的更全面的景象。面对查韦斯,我推远镜头,看到了疲惫的抗议者,并由此想象委内瑞拉的家庭和孩子们将如何从一个和平的圣诞假期中受益。
这三种能力有其逻辑顺序。暂停打断了我们的应激性思维,这样我们就可以拉近并记住我们想要什么。然后推远帮助我们看到,我们该如何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一旦我们激活了一种能力,我们就会持续使用它。我们反复暂停、拉近和推远,以满足我们的需要。我们使用这些能力的次数越多,就会越习惯于使用它们。
最终,看台就不再是一个你偶尔去的地方,而是你的基地,从这儿你可以一直看到整体的局势,并始终将你的双眼锁定在最终的胜利果实上。走向看台成了你真正的“超能力”,让你可以解锁自己内在的全部潜力,以改变冲突。
走向看台就是我们通往可能之路上的第一场胜利——一场面对自我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