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火,是从德国柏林一路烧过来的。
1938年11月9日这晚,柏林街头宁静如常。一群化装成平民的希特勒青年团、党卫军和盖世太保,手持棍棒和铁锤,对柏林的犹太人住宅、商店和教堂等,疯狂打砸和掠夺。犹太居民在睡梦中惊醒,他们苦心经营的数以万计的商店橱窗,顷刻间被砸得稀烂,满街的碎玻璃伴着剧烈的猝响,在月光下发出水晶般的光泽。
这便是举世瞩目的“水晶之夜”。
“水晶之夜”的导火线,是由巴黎的一个偶然事件引爆的。刚满17岁的犹太裔德国青年赫舍·格林斯潘,早年随父母从波兰移民到德国。1938年秋,金黄的叶片铺满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时,赫舍接到了妹妹的一封信。前不久,德国当局毫无来由地将定居在德国的数千名波兰犹太人驱逐出境。妹妹在信中说:我和父母被强行塞上一辆破烂不堪的闷罐车,而后住进波德边境的难民营。这里脏乱不堪,食物短缺,疾病到处蔓延,还动不动遭殴打……
震惊不已的赫舍,一股脑跑到德国驻法国大使馆,找到使馆秘书冯·拉特先生,恳求他为自己的家人提供帮助。冯·拉特斜视了他一眼,当众拒绝了他。性格暴躁的赫舍恼羞成怒,一想起亲人在难民营里的处境,他便如坐针毡。他想不通,风度翩翩的德国外交官为何如此冷漠无情,并对他的祈求无动于衷。
日夜煎熬中,犹太少年设法搞到了一把左轮手枪,藏匿在身上的黑色风衣口袋里,一阵风就出了门。他压低帽檐,守在德国使馆的对面,用阴鸷的目光紧盯使馆门前。天擦黑时,冯·拉特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朝他的黑色奔驰走来。这时赫舍跳出阴影,冲外交官喊道:拉特先生!拉特先生!随即掏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
次日早上,冯·拉特在巴黎的中心医院不治而亡。这件事点燃了德意志民族对犹太人的仇恨,并成为德国纳粹反犹行动的导火索。格林斯潘少年轻狂,他试图以一名德国外交官的鲜血来唤醒整个欧洲对犹太人命运的关注,结果不仅适得其反,反而雪上加霜。一夜之间,仇视犹太人的大火,从柏林急剧蔓延到维也纳。
晨雾如洗,阳台上的何凤山,面朝曙光打了一会儿太极拳。妻子墨兰走过来,她知道丈夫书房的灯又亮了一夜。墨兰是个善良而敏感的女人,维也纳街头时常发生的暴力事件让她不忍卒睹,迷惑中问丈夫:到底是怎么回事,犹太人会招致这样多的灾祸?
身为外交官,何先生早想对妻子解释个明白,可这一切,太过复杂。而面对妻子的屡屡询问,他不能再回避了。墨兰将煮好的咖啡端上小方桌,这是夫妻俩最惬意的时光。何凤山神情悠远,而后带着浅浅的笑,跟妻子讲起了他在德国的经历。
1929年深秋,何凤山作为一名中国公派留学生,在德国慕尼黑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他无心贪恋巴伐利亚迷人的风光,而是一门心思钻研德国政治和经济学。雪霁之后一个晴朗的早晨,巴伐利亚笼罩在一片冰清玉洁的天地里。突然一阵脆响,隔着一层冰花,人高马大的同窗好友马库斯冲他做了个喝酒的动作。连日来苦读苦熬地准备论文,何凤山早已头昏脑涨,就顺从了马库斯的召唤。
一个是朴实单纯的巴伐利亚后生,一个是勤勉稳健的中国学子,两人同桌四年,相互信赖,彼此敬重。两个好朋友并肩走出校舍,踩着奶油似的积雪,来到慕尼黑最古老的一家传统啤酒馆前。刹那间,土豆、酸菜和烤肘子的香味,盈满窜入凤山的鼻孔。两人对坐在靠墙的一条长凳上,端起扎啤响亮地碰着,随即就喝起来。
凤山环顾左右,感觉这里的德国人一改往日的严谨和刻板,每张脸都冒着热气。他们的话题从艰难的论文答辩,到教授病态的严苛,再到日益膨胀的时局,马库斯突然涨红了脸,指着前台一张长桌说:知道吗,著名的“啤酒馆风波”就发生在这里。见何凤山一脸惊愕,他解释道:当年,希特勒从维也纳闯荡到慕尼黑,就是在这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十年过去了,他成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这位了不起的人物,就是刚刚登上德国总理宝座的阿道夫·希特勒。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的屈辱中始终苦苦挣扎。巨额的战争赔款,席卷世界的经济大萧条,导致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严酷的现实,为希特勒乃至纳粹的崛起,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马库斯吐出一口酒气,对老同学抱怨起自家的穷困和不堪。没有卫生间,没有洗澡设施,跟父母和妹妹挤在一套平房里,就连父母做爱都没有独立空间……
后来呢?墨兰听得专注而投入,见丈夫一下子沉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何先生摸出一支烟点上,对着枝繁叶茂的板栗树吐了口烟圈,说:在德国,有数以百万计的马库斯这样的追随者,民众无条件的拥戴,助长了极端民族主义的膨胀。一个热衷艺术的淡漠的世界公民,何以转化为一个狂热的反犹分子?昨天夜里,我从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这本书里,找到了答案:
犹太人是一种逐渐蔓延的瘟疫,一种比黑死病毒更甚的瘟疫。我发誓,要把犹太人从这个地球上赶尽杀绝,铲除犹太人,是上帝交给我的任务和使命!
墨兰杏眼圆睁,不由问丈夫:你那位老同学马库斯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何凤山伸出食指,顶住右侧的太阳穴说:那年春天,马库斯的论文答辩很不顺利,他没能获得慕尼黑大学的博士学位。分别那天,我和马库斯紧紧拥抱,并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没想到马库斯两眼发光,踌躇满志地说:我加入了德意志青年团,明天就出发去柏林,我要为元首效力!
也许是为了摆脱自身的困惑和压抑,也许是想做点什么证明给移情别恋的女友看,马库斯毅然离开慕尼黑,去了柏林。墨兰悚然一惊,手里的杯子差点滑落在地。
对于热衷秩序、威严和荣誉感的德国人来说,青年团冲锋队那种华丽的制服和徽章,连同那种极具视觉冲击美感的队列、仪仗和凯旋的队伍,对德国青年有着致命的诱惑。何凤山叹了口气,说:从一个人的疯狂到集体疯狂,仅仅一线之隔。
战争已变成了光荣和浪漫的传说,变成了课本里的故事。里面尽是穿着漂亮制服的英勇骑兵,在战场上迅疾如风,不费一兵一卒,就取得了胜利。他们以为战争是一场慷慨豪迈的冒险,是一次美妙刺激的经历。所以,他们才欢呼雀跃地坐上了开往前线的列车。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写在一战爆发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