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凉的空气中,罗森·菲尔及时来到普拉特公园对面的纳粹党办公室,在犹太人名录报到簿上,规规矩矩签了名。从今天开始,他每天都要来这里报到、签名,直到按时离开奥地利。这是罗森走出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时,从一名盖世太保冷冰冰的眼神里接受的指令。他已经学会,认真对待盖世太保的任何一条威胁。
普拉特公园的草坡上,几个少年激烈地争抢着一只红色手球,他们大呼小叫地闹着。半空中,硕大的摩天轮在明快的乐曲中不紧不慢地旋动着。普拉特公园是欧洲数一数二的游乐场,也是罗森永不厌倦的乐园。少年时代,他曾执拗地认为,这个地方应该在地球仪上用发光的彩笔标出来。但他至今想不通,普拉特广场上为何立着一具九尺多高的中国人雕像?他正襟威严,胡子下垂,背后提溜着一根黑黝黝的长辫。
天色正好,罗森想到公园的林荫下走一走,而入口处“犹太人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挡住了他的脚步。刚才争抢手球的几个少年厮打起来,其中的小个子流出了鼻血。罗森本能地有些发怵。他一向远离剧烈而富有冒险的游戏,骨子里的平和节制和与世无争,成就了他谦谦君子的美誉。他喜欢结交优雅绅士,迷恋音乐、文学,远离体力上的角逐。他宁愿坐在小酒馆里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聊天、打牌,以替代那些剧烈的身体运动。对于性格暴烈的好战分子,罗森更是敬而远之。
但他依旧恋恋不舍。因为公园深处,有一块属于他和露西娅的秘密城池。
穿过那条梧桐夹道的林荫,他和露西娅一路走到湖边。水鸟、野鸭、天鹅,露西娅常常带着面包,撕成小块,递给湖边的天鹅和野鸭。清风拂面,他们携手攀上对岸的山巅,在瞭望塔前俯瞰维也纳的角角落落。午后的暖阳下,露西娅拽着他的手,并肩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在无人打扰的爱抚与亲吻中,聆听彼此的呼吸。
“咔嚓——咔嚓——”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来。罗森从冥想中惊醒,正要抬脚上车,一眼瞅见玻璃窗上的“禁止犹太人”字样,赶忙收住脚,黯然后退,不由想起早餐桌上妹妹蒂娜的抱怨:我们所有的乐趣,一样样被禁止。每天都被逼迫着放弃一部分权利,咖啡厅、展览馆、图书室、游泳池、音乐厅,一律都不准我们踏进。如今,连满大街奔跑的公交车,都对我们禁足了。这些令人窒息的限令,让罗森滞闷、愤慨,却又无可奈何。他黯然挪步,下意识朝内城方向走去。
途经城市公园时,罗森在约翰·施特劳斯的八角亭下徘徊了一会儿。多少个花团锦簇的日子,他和露西娅踩着《蓝色多瑙河》的音符,翩翩起舞。音乐的鼓动,令他瞬间加快了步伐,身不由己地朝皮匠胡同奔去。他要去看一眼他的诊所。
他曾是一名充满艺术气息的医生,慕名而来的顾客当中,不仅有富甲一方的地产商,还有名扬欧洲的歌剧演员、指挥家,以及维也纳皇城脚下的贵族后裔。维也纳城堡剧院的当红话剧演员布鲁诺,患有严重的前列腺炎和心理障碍,光彩照人的舞台背后,是难以启齿的苦痛。病痛与治疗,使得演员和医生成了莫逆之交。为了就医方便,布鲁诺后来干脆从外省迁到维也纳内城。每次举办艺术沙龙,布鲁诺都邀请罗森光临,并当着无数名流显贵说:瞧瞧我们的罗森·菲尔大夫,凭他这张百万富翁式的笑容,就能抓住每一个人,并驱散我们心中的病魔!
罗森痴痴地望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诊所,透过绿色百叶窗,他仿佛看见诊疗室雪白的墙壁,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和造型别致的根雕与木刻。他一向喜欢收藏,身边常常充斥着年代久远的油画、雕塑和唱片。那年在佛罗伦萨旅行,他带回了一架老式留声机,作为装饰摆在了诊所的门厅里。渐渐地,罗森发现,他的不少患者之所以频繁光顾诊所,并不完全出于病痛,而是为了坐在他的接待室里,欣赏伦勃朗笔下的少女、夏加尔飘忽不定的村庄和雷诺阿悠闲的青草地。
蒂娜作为医科大学妇产科博士,也加入哥哥罗森的诊所里来。细心而训练有素的蒂娜不仅医术过硬,还为哥哥分担了管理事务。罗森如虎添翼,从而腾出不少时间舞文弄墨,将富有见地的时评和随笔投递给《皇冠报》。面对暗流涌动的时局和不断抬头的纳粹分子,罗森不惜笔墨,用真实姓名在报纸上表达真知灼见。他的直言不讳和对形势的误判,让自己付出了惨重代价。
情况是从1937年暮春急转直下的。那些言辞犀利的时评为他惹来了一场横祸。他的诊所被纳粹盯上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光天化日之下,罗森就在自己的诊所被抓走了。他顽强地克制着,竭力避开肢体冲撞。他是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声誉,却在被押送途中,受尽侮辱和暴力……
斯蒂芬教堂的钟声轰然响起,成群的鸽子呼啦啦一跃而起。罗森恍然醒悟,他失魂落魄地盯着诊所的门楣,原本刻有自己名字的烫金牌匾,已被狰狞的纳粹图标所替代。不知不觉地,门上突然凹进两个洞,阴森森如饿狼的眼睛。罗森眼前一黑,逃也似的出了皮匠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