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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出集中营

夏季刚过,德国东部魏玛郊外的空气里,透着丝丝凉意。罗森·菲尔从魏玛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走出,他目光凄迷,神情淡定,嘴角略含笑意,被剃光的脑袋刚刚冒出一层金棕色的尖儿,身上的制服因身体萎缩而显得极不合体。

匆促的步履中,罗森·菲尔出了一身虚汗,他不由放慢脚步,朝山下那片林木葱茏的草地张望。一座精致的象牙色房舍,在绿荫的罅隙中闪出刺眼的光。他恍然想起,这不是歌德夏季避暑的房子么,还有背阳处的平谷,正是歌德与席勒的长眠之地啊!1775年,受卡尔·奥古斯特公爵邀请,年仅26岁的歌德来到魏玛担任疏密院顾问,直到去世,歌德在这里生活工作了半个多世纪。他的传世之作《浮士德》,就诞生在城中心那栋淡金色的楼宇中。也是在这里,歌德与席勒建立了不朽的友谊,他们思想的光辉不仅点亮了魏玛,也成就了德意志古典主义的丰碑。

罗森进而回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夏季,他作为维也纳的泌尿系统医学专家,到魏玛来参加了一场欧洲医学研讨会。会议期间他从歌德散步的园林,到席勒创作剧本的寓所,再到尼采苦思冥想的砖石小巷,以及赫尔德传教布道的广场,穿行于松林间的自然野趣中,罗森默诵起歌德在《漫游者夜歌》中的句子: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他继而自嘲似的想起自己早年对《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钟爱与迷恋,他甚至模仿过维特的着装,金色马甲,蓝色燕尾服,举止彬彬有礼。

实际上,小国寡民的魏玛,就像当年的奥地利一样,无意在政治军事上争强好胜,历代君王都喜欢把精力投注在文化艺术方面。除了歌德和席勒,还有如李斯特、巴赫这样的音乐家,他们挥洒在魏玛的才情和音符,奠定了德国古典主义的璀璨背景。

久居魏玛的李斯特说: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统治下的魏玛,堪称北方的雅典。而安徒生的一生,无不流连于哥本哈根和魏玛。这里的宁静、祥和以及壮丽的花园草坪,深深触动了安徒生。他用童话般的语言赞誉道:魏玛不是一座有公园的城市,而是一座有城市的公园。

没有人可以否认,就连魏玛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经久不衰的古典主义气韵!

罗森收起目光,他痛苦地意识到,在这片如诗如画的土地上,一度栖居着多么柔软、优雅而强有力的心灵。而德意志历史的深渊,同样属于魏玛。

就在魏玛西北方向的山坡上,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肃然而立,铁丝网、瞭望塔、探照灯和持枪哨所,一座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这是德国纳粹在全欧范围内设立的大规模集中营之一,关押在此的多半是政治犯、吉卜赛人,以及耶和华见证会成员,甚至有几名中国人。罗森·菲尔也是其中的一员。

仅仅二十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痛定思痛,试图以文学和人文主义引领未来,甚至幻想把德国打造成一个“歌德式的国家”。魏玛共和国是德国历史上走向共和的一次理想尝试。它承载着德意志民族的殷切希望。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魏玛宪法被废除,魏玛共和国名存实亡,短暂荣耀戛然而止,狂热、躁动和灾难接踵而至。柏林的“水晶之夜”爆发后,犹太人被成批地投入欧洲各地的集中营。不久,罗森被强行塞上了从维也纳开往布痕瓦尔德的闷罐车。

正是欧洲情势步步紧逼之时,德国党卫军为什么肯释放罗森·菲尔呢?是他具有维也纳医学博士的头衔,还是他脸上常挂的贵族式微笑?希特勒为遍布欧洲的集中营欣然命题:ARBEIT MACHT FREI(劳动创造自由)——能干活就存在,不能干就送你去死。罗森不过是暂且屈从于形势,他每天使出浑身解数,不要命地苦干。除此而外,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人,几天前向柏林的盖世太保提出申请,愿以个人名义为他保释。

尽管如此,罗森·菲尔出狱的条件是:14天内务必离开奥地利。

这一限令,让罗森一离开集中营,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一场与生死赛跑的挑战。

依在闷罐车厢里的罗森,字字句句斟酌着给姑妈的电报内容。他希望纽约的姑妈接到电报后,立刻为他申请前往美国的签证。车子在慕尼黑郊外倒车时,罗森隔着站台,瞅准了一辆蓄势待发的绿皮车,飞快钻入地下通道,而后狂奔到车前。就在车门紧闭的刹那间,他闪身踏上了这辆开往维也纳的列车。

列车不断提速,月台上的白色立柱尸影般纷纷向后倒去,罗森惊魂未定。两年前他被押解到魏玛集中营前,也是在这里中途停车,透过闷罐车的小窗口,他看到有人从车厢里往外抬尸体,而后一个个摞在月台上。

抵达维也纳西客站时,已是傍晚时分。熟悉的建筑和亭亭如盖的菩提树,将罗森的眼睛晃得直流泪。从邮局里发完电报出来,罗森顿感两腿发软,他站在十字路口,怔怔地望着疾行的车辆和人潮,好半天才摸清回家的路。夜幕下,狮子胡同的落地窗看上去支离破碎,罗森在贴有“犹太猪”的廊檐下,伸手叩响了自家的房门。

两年不见,母亲伊丽莎白竟成了寡妇。这让罗森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即便在橘红色光晕下,母亲的脸也失去了柔和与安详,疲惫不堪的神态好似刚刚经过了一段长途跋涉。见罗森安然回到身边,伊丽莎白张开双臂抱住儿子:我的孩子,你可回来了。见儿子用异样的目光瞅着自己,她继续道,自从你被他们抓走后,父亲就患上了前列腺癌,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从未见你父亲那样痛苦和焦虑过!

没有送医院治疗吗?罗森不假思索地问母亲。

维也纳的医院早就限制我们进出,私人诊所几乎都是犹太人开的,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遭到和你一样的厄运!

罗森的脑中迅疾闪过两年前那可怕的一幕,他闭上眼,颓然倒向椅背。妹妹蒂娜给他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蔬菜汤,两块夹心面包,然后坐在哥哥对面望着他吞吃,并说:你走后,爸爸日夜煎熬,噩梦不断。就在复活节前夕,爸爸睁着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罗森的眼泪一连串砸在碗里,内心锥心刺骨。作为享誉奥地利的泌尿科专家,他为多少王公贵族解除过病痛,却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刻,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罗森突然被一片洋葱卡住了,他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一时间脚下的橡木地板,头上的水晶吊灯,无不跟着他的身体颠簸、颤抖,排山倒海,山崩地裂。蒂娜“嘘”地冲过去,将临街的窗子关上,而后搂住哥哥安抚着。这么大动静,一旦被巡警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月亮从教堂的穹顶滑落窗前时,罗森祈求母亲:跟我说说父亲病中的情景好吗?

罗森的瘦弱不堪,让伊丽莎白心酸落泪。她知道丈夫的去世,是身为医生的儿子心中永远的痛,而那些骇人的经历和创伤只会加剧他的内疚。于是,她做了个痛苦不堪又十分豁达的手势,说:都过去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罗森便将自己出狱前后,以及两周之内务必离开维也纳的期限和盘托出。

伊丽莎白呜咽道:你哥哥罗杰斯被抓到波兰修铁路,弟弟约瑟夫去了巴勒斯坦。现在你又要走,并且只有两周期限?

是的,妈妈。否则,我将被党卫军抓起来,再次投入集中营。

蒂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伊丽莎白用指尖抓挠着胸口,并摊开双手道:有什么法子能搞到别国的签证啊,我的孩子!还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我们呢?

蒂娜转身上楼,踉踉跄跄地下来时,手里举着一份旧报纸。

罗森若有所思地接过报纸,即刻展读:

1939年5月13日,931名犹太难民为了寻求庇护,从德国汉堡出港,乘坐“圣路易斯”号邮轮,横跨大西洋驶向美洲大陆。邮轮从大西洋沿岸的哈瓦那到迈阿密,从波士顿到圣约翰斯港,拉锯战持续了好多天,始终没有一个国家允许他们登陆。最后“圣路易斯”号一声长啸,掉头转向,拖着浓浓的黑烟原路返回,再次驶入波涛汹涌的大西洋。 9K+QzhKsABXunProWhTwYAGPsuDzhW0iM/hzgEwdkbkQc8tS5XlMBKuGe7VE0Yt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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