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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飞路上，理查德握着智空和尚留给他的地址，寻找维也纳咖啡馆时，发现临街的建筑式样、楼堂馆所，以及店面的玻璃橱窗，都有些似曾相识，若不是阳台上晾晒的五花八门的中式衣裤，他真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维也纳内城的玛利亚大街。
他健步走进咖啡馆，只见柔和的水晶吊灯下垂挂着淡金色缎面窗帘，奶油色丝绒板壁，一尘不染的绿面沙发椅。殷勤备至的欧仆，如同奥匈帝国时期的宫廷侍卫，而邻座贵妇那优雅从容的姿态，更是唤起他遥远的记忆：母亲神态安详地坐在晨光下，从白色餐桌上端起细瓷托盘，一面享用咖啡甜点，一面眺望窗外矮坡上的葡萄园。
先生，您来点什么？金发碧眼的欧仆，捧着绿色皮面饮料簿探身问。
理查德从错愕中醒悟，反问道：您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侍者含笑摇头，用德语回答：我来自圣彼得堡。但我祖母是奥地利人。
理查德正自纳罕，身着长袍的智空一阵风卷了进来。他极有风度地撩起黑色长衫，在理查德对面坐下。这时，窗外法国总会屋顶阳台上的交响乐队缓缓奏起一支风情别样的曲子。一个身穿银红凤尾旗袍的女子，以绵软而亢奋的嗓音，悠然唱道：
Rose, rose, I love you
玫瑰，玫瑰，我爱你
……
歌声飘荡，智空半睁着眼说：这是德国科隆的犹太音乐家奥托·约阿希姆根据中国人的一首歌词谱写而成的，经过这位上海歌手的独特嗓音，已风靡到了香港。
理查德感觉那甜腻腻的旋律中，隐含着男欢女爱的情调，便抿了口咖啡，问：上海《犹太早报》上说，上海的犹太人特别多，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智空轻抚念珠，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上海的犹太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经商发财的巨富，以塞法迪犹太人为代表，也就是来自印度的沙逊家族、伊拉克的哈同与嘉道理家族；其次，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和谋生者，以俄国犹太人居多，他们大多从俄国经西伯利亚跑到中国东北，而后辗转来上海的；第三类，就是最近几年，为了逃避纳粹迫害，从欧洲大陆漂洋过海而来的。
理查德心想，我属于第三类。智空眉峰耸动，补充道：你一定见过上海外滩的沙逊大厦，那是沙逊家族矗立在远东的标志性建筑。还有上海的百老汇大厦和俗称“十三层楼”的华懋公寓，都是沙逊家族名下的楼宇。这些英国乔治时期建筑风格的殿堂既是财富的象征，又彰显出不凡的艺术品质。欧洲商业王朝嘉道理爵士和哈同，是上海犹太社团最有影响力的领袖、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听说上海最大的私家花园，也出自犹太商人之手？
你指的是哈同花园吧。哈同是犹太族裔的商业奇才，远东首富。早年他便购地三百亩，花费七十万两银元，兴建了私家花园爱俪园，人称“哈同花园”。花园建筑宏丽，曲径通幽，典型的中国园林，雄踞沪上私人花园之冠。哈同虽胸无点墨，可他眼光独到，且喜欢附庸风雅，不仅迷恋中国古典文化，还热衷收藏、出版等业务，广交中国各界名流，投身慈善活动。他在园内创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堪称大手笔，中国的大学问家如康有为、王国维、蔡元培等，都在此登上讲台，著书立说。早在1920年代初，孙中山先生和夫人就是哈同花园的座上宾。
一道刺眼的光线隔着纱帘照过来，智空回过神来，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理查德从沉思中抽离出来，说：刚才我在路上寻找咖啡馆时，就像走在维也纳的某条街上。
这条街就是有名的“小维也纳”啊！因为此处的犹太人主要来自奥地利。你知道，犹太人一向喜欢扎堆儿，自成一体。眼下仅上海一座城市所接纳的犹太人，就超过了北美、大洋洲和东南亚的犹太人总和。他顿了顿，继续道，中国人并不懂得犹太人的那句名言：拯救一个人，就等于拯救了一个世界。他们只是出于本能，不忍心看着别人走投无路。实际上，中国人接纳犹太人的历史，从一千年前就开始了。
一千年前？理查德的蓝眼珠差点迸出。他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等着下文。
前不久在我遍访中国古刹时，特意去了趟中国的宋朝古都开封。那里竟有一批居住了上千年之久的犹太人，但他们的语言习俗连同体貌都已彻底汉化。智空将两手搭在胸前，怅然道：两千多年来我们的家园一次次被毁，圣殿一座座坍塌，没有国家可以护佑我们，也没有一丝荣光供我们回望。开封这批人是源于古代以色列王国失踪的十支派，他们从两河流域的波斯、巴比伦，沿丝绸之路风餐露宿跋涉到开封，向当朝皇帝敬献花纹棉布。皇帝龙颜大悦，遂下诏：“归我中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
中国皇帝的包容与接纳，使得那批犹太人大为感动。而彼时没有汉姓，就无法参与科举考试，定居开封的那批犹太人便放弃族姓，自愿采用汉姓，以便通过考试成为各级文武官吏，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可是世界文化史上空前绝后的先例，避免了宗教带来的诸多麻烦。到了明代，来开封的犹太人已发展到五千多人。犹太人本是世界上宗教目的和凝结性最强的民族，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信仰，即使被迫改宗，仍笃信本族信仰。然而，开封犹太人竟完全融入了汉民族，他们不信上帝，信孔夫子，不再姓施泰因，而是改姓艾、白、高、金、石、赵、张七大姓，并且在当地购置田产，娶妻生子，落地生根。真不晓得，中华民族究竟有什么法力，让他们轻而易举就改变了自己的信仰和姓氏。我曾问他们，还想不想回归犹太族裔？他们摇着头答道，不想！
理查德感觉自己在欧洲都没搞清的知识，竟在这一刻得到了普及。他沉吟着，对智空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智空捻了捻胸前佛珠，似乎想起什么，说：你不是要找工作吗？有家意大利纺织品公司需要一名外销员，你愿意去吗？
贸易公司，我能做些什么呢？
协助老板处理欧美订单和出入关手续，工作不算太辛苦。
辛苦倒不怕，我的顾虑是就此下去，我的医术恐怕会荒废掉。
一张弓如果一直绷着，即使是钢做的，也会失去弹力。先干着，骑驴找马。不过，智空冷峻的脸上绽出一丝温情说，有朝一日，你会当上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