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难民的涌入,使得已然拥挤的宿舍更加拥挤了。一个新来的三口之家,孤儿寡母的无处安身,罗森和理查德就把自己的铺位让给了这一家老小,他们则在水泥过道上打起了地铺。为了缓解慈善机构的压力,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成为当务之急。
两人持续走出宿舍,早出晚归,频繁穿行于上海的大街小巷。
在罗森眼里,上海是座多变而不同寻常的东方大都市,充满了色彩、气味和喧嚣。脏乱与绚丽,摩登与老迈,前卫与保守,外来绅士与本土富豪,在这座城市交相辉映,各显神通。这可真是个迷人的地方,所有元素都那么生动鲜活,眼花缭乱,而外滩的欧美建筑群下,公然驻扎着日本兵营和军队,他们肆无忌惮,专横跋扈,犹如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在夹缝里生存的中国人,看上去茫然、怯懦,楚楚可怜。
一个多云的早上,太阳无精打采地掠过江边,阳光洒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里。一辆崭新的黑色丰田小轿车,旋风般穿过街道,戛然停在虹口犹太人集体宿舍的门前。从车上走下一位肩宽背阔的美国人,人称维滕·贝格博士。他是来接奥地利医生罗森·菲尔的。
贝格先生在霞飞路上有一家十分考究的医科诊所,多年来在欧美人中间享有盛誉。人在上海的贝格念及大洋彼岸的一份旧情——罗森姑妈曾是他大学时代的挚爱,后来贝格为了在纽约创办自己的医科诊所,不得不接受父母对他的婚姻安排,从而违逆自己的心愿,娶了曼哈顿富商的女儿。怀着一份愧疚,并对罗森在医学方面的造诣深信不疑,贝格先生遂将罗森安排在他的诊所,并为他提供相应的住宿。
这让罗森立刻走出嘈杂不堪的集体宿舍,从而开始了他挚爱的工作。
凭借深厚的医学功底和临床经验,罗森干净利索地处理了两例高难度的外科手术。贝格大喜过望。因为患者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正在愁眉不展之际,不料罗森轻而易举就替他挽回了面子。原本,贝格不过是救人于水火,想不到罗森的医术如此精湛。幸运之星就这样照临了罗森,他通过一系列成功手术,不仅让自己名声大噪,还由此赢得了丰厚的报酬。
不出半年,在贝格先生的支持和提携下,罗森的独立诊所挂牌营业。从此霞飞路125号就多了一块金字招牌——奥地利医生罗森·菲尔博士,医疗范围:胸外科、泌尿科,以及妇产科。实践证明,罗森在处理女人的流产、难产方面也是行家里手。
战乱年代,医生是急需的职业之一,街上的犹太人看到霞飞路上的新招牌,又领教了罗大夫的精湛医术,自是奔走相告。不仅如此,罗森在为人处世方面的谦和、诚恳也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不少中国患者隔着几条街慕名而来。要说中医,在若干领域都可与西医匹敌,但要针对那些务必动刀子才能铲除的疾患,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为了克服语言上的障碍,罗森在办公桌上摆了一个裸体女人像,患者可借助雕像,指出自己身上哪儿不舒服,由此而判断出来访者的病源。
消息传到维也纳,一直担心和思念儿子的伊丽莎白喜极而泣。她用颤抖的手握住笔,给远在上海的罗森写道:你的命,就像欧洲旷野里钻出的五叶草,沐浴在中国的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是吉祥……
罗森的处境顺利而愉快,简直前途无量,这让母亲无比欣慰。生活已经不成问题了,罗森每天只要接诊一两位患者,就能在上海衣食无忧。何况他的患者络绎不绝呢。在众多欧洲流亡者工作难寻,不得不靠变卖衣物首饰度日的窘迫中,罗森竟能赢得每月一千元上海现洋。他抽出其中的一部分,定期汇给远方的亲人。
有了稳定而丰厚的收入,罗森内在的审美情趣和艺术需求便由维也纳带到上海来了。久违了的舒适、安逸和富足,在平稳中一点点复苏。音乐戏剧电影美食以及风雅人士,连同昔日的威望和尊严,在上海一一找了回来。咖啡馆西餐厅歌剧院小酒吧,再次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早年移居上海的奥地利美食家里玛斯克先生,开在霞飞路上的酒店闻名遐迩。这里有罗森钟爱的牛肉汤和香煎鱼排,酒店的装潢考究,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的金粉女人跃然墙上,还有弗里德里希的奥地利山水。他们都是奥地利艺术家中的翘楚。每当坐在酒红色靠椅上,品尝纯正的维也纳风味,罗森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与家人共度的美好时光。门厅下端坐的维也纳钢琴家斯托克,有着一头漆黑的卷发,他神情忧郁,低头弹奏着莫扎特、舒曼和贝多芬,这熟悉的场景,梦幻似的,让罗森热泪盈眶。
去国别乡,无意中踏上中国人的生活领地,却仍旧享受到这般馈赠。前日,他在上海大光明影院看了一场刚刚荣获奥斯卡奖的影片《翠堤春晓》( The Great Waltz ,1938)。影片再现了奥地利“圆舞曲之王”约翰·施特劳斯的传奇与辉煌,熟悉的宫殿楼宇、森林湖泽,尤其那首《蓝色多瑙河》,更是他梦牵魂绕的主旋律。
圣诞来临,罗森在舟山路上的波西米亚裁缝店里,为自己定做了一套浅棕色毛料西服,之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当手艺精良的裁缝店老板将一套崭新的西服套在罗森身上试穿时,收音机里骤然播出了一条消息:欧洲的犹太人正在被德国纳粹一车车遣送到波兰的犹太人定居点……罗森心颤神迷,恍然看到举步维艰的母亲和下落不明的哥哥。一时间,悲从中来,身上的西服陡然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