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光下,罗森在宿舍一角的方桌前,提笔向露西娅倾诉道:
我们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得到三顿饭,这是源自上海犹太社团和纽约伦敦犹太赈济会的捐赠。尽管是粗茶淡饭,量很小,但足以维持生命了。好些天没吃到经过处理的肉类,但我学会了吃中国人蒸的包子和上海葱油面。吃包子是不需要用刀叉的,只需用四根手指捏起来,直接送进嘴里。中国汤面也不用汤盘,而是盛在一个花盆似的小瓷器里,用两根细长的竹竿往嘴里挑,哧溜一声就吸进了胃里。中国人很友好,他们总是用好奇而善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我们。虽然这个地方不尽完美,却是这个世界能够提供给我们的最好的地方。
理查德在给父母的信里,讲述了一件令他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的事。
在上海吃的问题还好解决,最大的苦恼是蟑螂和臭虫。这些顽强的小虫子一到夜晚,便在宿舍里一统天下。它们神出鬼没,上蹿下跳,把我们骚扰得不得安宁。
记得小时候,父亲亲口给我讲过,参加一战时,在野战军的帆布篷里,是如何有效对付过这些小东西的。就是在床腿放一桶火油,熊熊燃烧,臭虫们便望而却步。可我们的宿舍里没有火油,我便用肥皂和消毒剂替代。然而跟臭虫们玩了几天调虎离山计,它们又钻了出来。这些小虫子不仅可恶,还传染疾病。有人因此感染了病毒,患了伤寒。为避免病菌蔓延,不得不把患了伤寒的人安置到一间临时传染病房里去。
这天早上,罗森和理查德从宿舍里出来后,在一个十字街口各奔东西。
理查德揣着折叠成蝙蝠状的字条,默念着上面的地址,而后搭乘一辆有轨电车,兜兜转转了小半个上海。下了车,他误入一条迷宫似的里弄,后经一位讲英语的上海人的指点,才得以找到霞飞路。高大的悬铃木下,有数百家犹太人开的店铺,杂货店、首饰店、锁匠铺、裁缝店,还有药房和门诊等。明晃晃的橱窗上,坦然悬着犹太人的蓝色六角形标志,理查德的精神为之一振,心情豁然开朗。
丛林似的商铺中间,理查德小心翼翼地打听着一个叫智空的洋和尚。一抹淡淡的脂粉香悠然飘来,他不禁回头。身穿玫瑰色短袖旗袍的东方女郎,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理查德这才发现,茂密的树荫下有烟馆、舞场和按摩店,以及德、法、俄式大菜馆。虽没有见到智空和尚,但从一位首饰店老板那里,他得到了智空的确切消息。
两天后,他在一家基督教青年会堂的茶馆里,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智空法师。依照何小姐传授给他的提示,理查德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一见面,他还是大吃一惊。眼前的智空法师宽眉深目,鹰钩鼻,一袭黑色长袍,光脚穿了双方口布鞋,双手捻着胸前的一串棕色佛珠,嘴里念念有声——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和尚!
听明理查德的来意,智空双目微闭,念叨完之后,即刻袒露出一见如故的友好和欣喜。他们干脆用德语交谈,话题从布拉格到维也纳,从柏林到布达佩斯,还聊起了维也纳歌剧院,不经意间他那深陷的眸子里袒露出一丝难得的柔情。如果不是被突如其来的一位访客打断,他们的交谈一定会持续得更晚。
理查德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智空随递给他一张字条,约他三天后再来相见。
回来的路上,智空的每一句话都在理查德的耳畔回闪,心里的种种谜团,街灯似的此起彼伏。一个从布拉格皇家艺术学院走出的欧洲人,何以来中国出家当和尚?一个天马行空的冒险家,怎会在中国的土地上遁入佛门潜心法事?况且,这人的谈吐和见识,全然不是看破红尘超然物外的出家人心态。
江边的风呼呼地吹着,冷冽的空气里夹杂着腥味。理查德裹紧围脖,竖起衣领,谜一样的上海,深不见底的智空,在他脑子里跳闪不定。蜷缩在街灯下的一个乞丐仰起头,用哀求的眼光盯着他,把一只脏手伸过来。理查德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可仅有的一点钱,还要用于明天的交通费。离开维也纳时,母亲藏匿在他琴盒夹层里的两枚戒指,还未来得及兑换。
直愣愣立等主人掏钱的乞丐,见他耸耸肩没有钱给,迅速扭身朝向下一个目标。
月亮从外滩的高楼大厦慢悠悠跌落在黄浦江面。理查德停下脚步,感觉眼前的上海,不仅建在外滩、广场和林荫道上,还弥漫在街头人的眼神里,他们像夜灯一样微弱而不知疲倦。而江边散步的戴礼帽穿黑袍的人,让理查德一眼就辨认出,这是他的族人。于是脑中闪出智空的一段话:中国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反犹思潮和行为的国家。一代又一代落难的犹太人,不仅在这里找到了生存之地,并且发展壮大。他们本能地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尽管他们自己同样风雨飘摇……
明灭不定的霓虹灯下,黄浦江在晃动,江边的人在晃动,马路上的楼房像是新的,江水却是旧的,如梦似幻,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一阵莫名的香味扑鼻而来,理查德身边霎时多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白皮肤,黄头发,血红性感的嘴唇吐着一连串法语。他折身拐向街头,伸手拦了辆出租,迅速消失在夜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