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峡的棕榈在甲板上婆娑时,理查德与何书眉对坐在船顶茶室,一度横生的忧心和不快,随着袅袅的茶香渐渐消失。空气湿润、黏稠,透着淡淡的海腥味,他们像两条南亚的热带鱼,若即若离地畅游于海风椰韵当中。
理查德庆幸自己,冗长而单调的旅途中,能遇上何小姐这样高雅出尘、见识不凡,并且可与之攀谈的中国女性。他尤其欣赏的是,何小姐身上毫无东方女性那种惯常的拘谨与羞涩。连日来的交流,他甚至觉得,何小姐含蓄得体的谈吐里,似乎隐含着说不出的神秘。这神秘带着一种魔力,无声地吸引着他。
像是猜透了理查德的心思,何小姐瞄了一眼盘踞于海上的祥云,而后盯着桌上的绿茶,嘴角漾起一丝显而易见的微笑。实际上,船过苏伊士运河那会儿,何小姐便隐然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坐到一起,甚至可能会走到一起。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理查德坦然注目女人含笑的双眸:可否问一下,何小姐是学什么专业的?
说来话长,我曾被父亲送进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法律。因为家父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研修法律,留日归来后被内务府杭州织造局请去,担任首席政法顾问。我愿意顺从家父的愿望,可法律对我来说太枯燥了,因此大学未念完我就跑到了北平,在燕京大学专攻英文和俄语。
理查德听得饶有兴致,不禁问,那后来呢?
后来嘛,何小姐笑而不答。实际上,在京城那会儿,她因学识和勇气受到了左翼人士的关注,被秘密吸纳为中共地下党员。燕京学业刚结束,她即接受任务远赴莫斯科,而后转法国里昂协助开展工作。可这些,只在何小姐的脑中盘旋,未说出口。
也许是心有灵犀,理查德联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做红小鬼的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地利因经济萧条和法西斯势力膨胀,导致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内战。争取民主自由的社会民主党人和劳工阶层,与奥地利政府军展开了激烈对抗。在一次巷战中,坚守在马克思大院里的革命军中有一个红小鬼,他操着稚嫩的声音,积极帮着运送弹药,这个红小鬼就是15岁的理查德。激战伴随着流血牺牲,最后是血腥镇压。内战平息后,理查德秘密加入了奥地利共产党。但计划中的宣誓仪式因出现意外而被迫取消。
天涯相遇,一见如故。两人的眸子里霎时流淌着勃发的激情,好感、信赖与爱意,水草般潜滋暗长。而这时,何小姐告知理查德,两天后她将在香港登陆。
理查德听后心一沉,脸色悄然起了变化。陌生世界,踽踽独行,刚刚结识了一位可爱的中国女人,却不日离去,理查德的失落不言自明。
何小姐若有所思,道:我想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上海的洋和尚“智空法师”。
上海还有洋和尚?理查德十分诧异。
可别小看这个洋和尚,他聪明绝顶,神通广大,能操好几国语言。智空是英国籍匈牙利犹太人,是上海大亨杜月笙的座上宾呢。也有人说他是国际间谍,但此人很有正义感,日本大肆侵略中国之时,他公开发表文章谴责日本的侵华罪行。见理查德听得专注,何小姐补充道:到了上海,你可以去找他,或许在工作上能给你一些帮助。
天遥地远,一切都前途未卜,理查德仰头喝了口雪莉酒,目光忧伤而感激地看着何小姐。小乐队启动了,曼妙的乐曲随之飘荡起来。理查德恍然意识到,这是他跟何小姐共处的最后一晚。想到这一层,他起身走到何小姐跟前:请你跳个舞好吗?
海上清冽的月光下,相拥着的男女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感觉。她已不再是那个矜持而内敛的东方女子,紧身旗袍被一袭剑兰色飘逸长裙所取代,领口开得很低,乳沟隐约可见,宛如红消醉醒后的一缕晨梦,妖冶而性感。夜色渐渐变得黏腻而暧昧,空气里裹挟着化不开的情欲。身体的幽香和亲密无间的肢体触碰,让理查德从局促到坦然,紧盯女人的目光触电似的。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忘情地贴近一位东方女子的肉体,在对方鼓励的眼神里,窘迫不再。温暖的气息依着澎湃的海浪汹涌着。不知过了多久,疲惫中睁开双眼的女人,梦呓似的轻唤他的名字,一头秀发埋入他滚烫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