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鬼魅似的逡巡在黑漆漆的海面,穿艳红紧身短裙的罗马尼亚女人,在缥缈的月光下斜倚栏杆,一双倦怠的眼神毫不掩饰地传递出热辣辣的欲望。刚才的晚餐桌上,女人留意到罗森——这个郁郁寡欢的绅士,于是主动搭讪,邀罗森跳舞,身上释放出浓郁的酒精与烟草的气味。
对于这样的女人,罗森除了送去礼貌的笑意之外,全然无动于衷。大船的前方,时而风急浪高,时而恬静温顺,罗森想起不知名的未来,内心的怅惘不绝如缕。无意间看到门厅里的电影预告,他跻身于二层娱乐厅看了场电影。单纯的男欢女爱过后,加映了一段德国大阅兵时的宣传片。希特勒那张狰狞的嘴脸,冷不丁地闪现在荧幕上。继而是德国挺进奥地利的场面,沸腾的英雄广场,狂热的奥地利民众,装甲车仿佛朝着他的脑门儿碾压过来。冷!罗森失口喊道,紧绷的神经铅块般砸在胸口。
记忆如同监狱,阴惨惨横亘眼前。瑟瑟寒风中一面是毫无悬念的死亡,一面是生不如死的劳役,而铁丝网外的不远处,是一片打理整齐的果园,青葱的草地上,晃动着慵懒肥硕的牛羊。一股肉体烧焦的怪味,在良田沃土间弥漫开来……
罗先生,罗先生,您没事吧?
大汗淋漓的罗森赫然睁开眼,以为是理查德,定睛看时,发觉唤醒自己的是位戴近视镜的陌生人。这人目光柔和,文质彬彬的。见罗森恢复过来,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弗里茨·严森,也是一名医生,我认识您。刚才您牙齿打战,浑身哆嗦,把我吓坏了。
罗森恳求年轻人,陪他到咖啡厅坐会儿,并说,我喝杯热咖啡就没事了。
船顶的露天咖啡座上,罗森突然想起什么,问,您也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不,我是从伦敦转道而来的。前几年我就离开维也纳,去了马德里。
一提到马德里,罗森马上想起如火如荼的西班牙内战。在德、意法西斯政权煽动下,西班牙的佛朗哥挑起反对共和国的内战,一时间国际人士纷纷奔赴马德里,组成西班牙国际纵队,共同抵抗法西斯。当时,小弟弟约瑟夫就闹着要去西班牙,但他刚入大学,被父母劝阻了。罗森带着极大兴致:说说看,西班牙的情况怎么样?
话匣子一经打开,弗里茨镜片后的瞳仁灵动起来,他伸手扶正鼻梁上的镜框时,动作敏捷而活泛。我是1936年夏天放弃医务投奔西班牙的,一开始就遭到了不测。我们的船从巴塞罗那登陆时,被意大利潜艇击中,船上两百多人全部落入海中。波涛翻滚中我抓住了一只救生艇,黑压压的海面上全是人。大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国际歌》,不同的语言汇聚成一股洪流,在海上漂浮滚动。那一刻,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真了不起!罗森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他仰起头望着天际的浮云,竭力想象着那钢铁般的鸽子飞渡重洋,在西班牙战地的钟声里,日夜盘旋于马德里的血岩山谷。
弗里茨眉峰耸动,激情难掩地说:我在西班牙第八国际纵队组建了一支医疗队,纵队里有加拿大医生白求恩、匈牙利摄影师卡帕、英国作家奥威尔、荷兰导演伊文思,还有美国作家海明威。弗里茨说着,率真的眸子里充满了藐视一切的神情。
罗森的情绪为之高涨,他似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身披盔甲,挥舞剑戟,纵马奔驰于火光冲天的伊比利亚战场。忍不住打趣道:骑士,你是来自维也纳的一名骑士!
弗里茨转而说,我们的国际纵队里还有中国人呢。他是一名水手,从上海经马赛去的西班牙,他随身带了一面足有一人高的锦旗,上面用黄色字体写着:“中西人民联合起来,打倒人类公敌——法西斯!”落款是朱德、周恩来、彭德怀同赠。
后来呢?罗森追问道。弗里茨叹口气,你知道,战争最终以失败告终,所有国际纵队都撤往了巴黎。我被他们关了三个月,后来我设法逃到了英国。在伦敦时,我听到了白求恩医生在中国的事迹。当然,还有我妻子,她是引领我到中国的天使。
啊,你的天使呢?她在船上吗?罗森迫不及待地问。
弗里茨笑着摇头,灵动的眸子里一丝自豪和诡秘:她在香港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