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月,维也纳春情荡漾,绿意盎然,在医学专业已经奋战了六年的理查德,终于迎来了他学业上至关重要的时刻。依照导师的安排,他将于当天上午十点半,在维也纳大学主楼的博士厅,接受马丁·霍夫曼教授主导的论文答辩。马丁是他多年的导师,一直把他当作最得意的门生。这给了他十足的信心。正如几位教授预测的那样,他将毫无悬念地跻身于维也纳医科大学医学博士的行列。
早饭后,理查德穿上母亲特意为他备好的银灰色西服套装,淡金色条纹领带,雪白的衬衫。出门前父亲庄重地送上祝愿,并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阳光穿过悬铃木树冠,映在维也纳大学巴洛克式的门楣上,他既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地迈上主楼的云石台阶。从台阶望上去,他看到自己的前方,是一条华丽上扬的曲线。
时间还早,理查德放慢脚步,凝望着走廊上的一尊尊雕塑,这是本校十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头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就读的维也纳大学是如此古老,如此辉煌。创建于1365年的巴洛克式教学楼,大厅庄严,天顶瑰丽,海顿的《创世纪》第一次就在这里奏响。十几分钟后理查德缓步走进答辩厅,在后排中间坐了下来。当他抬起头,目视前方,惊愕地发现讲台中央挂着一条大红标语,上面写着:犹太人,滚出去!
他的脸唰地就红了,慌乱之中迅速转过头去,找寻导师马丁的身影。
一向欣赏和关爱他的马丁·霍夫曼教授却一反常态,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这个学生似的。尴尬、羞惭和无助,霎时击中了理查德脆弱的心。他鼻子一酸,收拾起书包,逃也似的出了大厅。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直生活在优渥的环境中,从小学中学乃至大学,都在欧洲数一数二的学府中就读。作为众人眼中的宠儿,他似乎一下子沦落为这个世界上最低贱的一族。理查德切身体验到了什么叫作屈辱。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快速穿过长廊,闪身隐入校园背后的树荫里。
透过树荫他看到园子一头聚满了教师和学生,校长费舍尔的衬衣上系着大红领带,他举起右手讲道:亲爱的同学们,从今天起,奥地利就和德国融为一体了,请大家到英雄广场去吧,到欢迎的队伍里迎接我们的领袖吧,嗨,希特勒!
理查德正要转身,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理查德·傅莱,你没事吧?
这是位脸颊丰满、眼波柔媚的女生,走到他跟前说:你好,我叫瑞娜。
女孩显然认识他。理查德怔了怔:你也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吗?
不,我是心理学研究生。你刚才在博士答辩厅里的遭遇,我也碰到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理查德对眼前的女孩儿,陡然产生了一丝亲近感。
他们迎着光线不知不觉出了校园,在对面的贝多芬故居前坐下来。两个人的话题,由心理学到医学,由去年的论文选题,到眼下岌岌可危的犹太人处境,越说越激愤。瑞娜突然“嘘”的一声,提醒他小点声。于是就把音量压到只够两人听见的程度,头尖儿对头尖儿,聊得亲厚而私密。要告别了,理查德盯着瑞娜的眼睛,试探道:明天放学后,我们到美泉宫去吧?
幽居于维也纳西郊的美泉宫,是一座名满欧洲的皇家花园,这里林木葱茏,神像林立,自神圣罗马帝国以来便为皇家避暑胜地。炫目的巴洛克式金色殿宇,层次分明的法式园林,一直有“小凡尔赛宫”之美誉。理查德和瑞娜并肩而行,他们绕过喷泉池,攀到山巅,在凯旋门前俯瞰如诗如画的美泉宫。
在奥匈帝国的史诗中,这片园林宫殿曾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它辉煌过,也窘迫过。当年拿破仑横扫欧洲后,曾下榻于此,并给奥地利留下一份屈辱的《美泉宫条约》。依照条约,奥匈帝国赔地赔钱,连玛丽·露易丝公主也赔上了。世事难料,后来拿破仑兵败滑铁卢,玛丽公主拖着他们的小儿子回到娘家,再次住进美泉宫。
从此,理查德和瑞娜几乎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雨后初晴的这个午后,美泉宫轻雾弥漫,他们再次来到山上。课堂上的文学阅读课、艺术欣赏课统统被取消了,只剩下几句干巴巴空洞的政治口号。瑞娜皱眉说,他们只教育我们如何为国家去死,而不是为国家去活,连姑娘们都想去做冲锋队员了。维也纳的课堂演变成了一个个战场!
夕阳笼罩下的紫杉,看上去神秘莫测。坐在石凳上的瑞娜,预感到什么,直视理查德问,学校走廊里的传单是不是你散发的?
面对瑞娜透亮的双眸,理查德难以回避,但他不想让瑞娜担忧。这是一场生命攸关的冒险。而预感一旦得到证实,瑞娜果然变得焦虑起来。她爱理查德,并对他们的未来满怀憧憬。可父亲在早餐桌上的警告犹在耳畔:我们家可不能招一个共产党女婿。共产党加犹太身份,比什么都危险!
理查德本想将自己参加共产党的实情和盘托出。瑞娜是自己心爱的人,有权分享他的秘密。可一想到自己曾发过的誓言,就犹豫了。瑞娜善解人意地说:我爱的不仅是你的血气方刚,还有你的正义感和反抗精神。其实我也想这么做,只是……理查德一把攥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早就认定了,你是危难时期上帝赐给我的一个姐妹。
很快到了夏秋之交,理查德急约瑞娜到山上来。他反常的举动让瑞娜深感不安。山上静寂无人,理查德庄重地说:昨天夜里,组织上通知我,三天内必须离开奥地利,到中国去!
瑞娜脸色发白。她不敢相信恋人的话。为什么?告诉我!
我的名字已被列入盖世太保的黑名单,他们随时都可能把我抓进集中营。
那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吗?理查德含泪望向天边。瑞娜猛然抱住他,仿佛自己的心上人瞬间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落日将近,理查德捧起瑞娜的脸深情凝望,欲言又止。瑞娜的泪水一涌而出。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父亲的心脏病时有发作,母亲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病,动不动就迷糊,根本离不了人。否则,她真想跟着他远走高飞。
夕阳将美泉宫的池水染得血红,一对激情燃烧的恋人,在心事重重的玫瑰色光环里,不顾一切地拥吻着,从花草间滚落到密林深处。月光乍泄,星辰寥寥,被欲火炙烤的躯体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在这无人的夜晚,青春如随风起搏的韵律,跟着生命的节奏一路狂奔,狂奔,将没有答案的人生甩向脑后,丢给四野。直到晨雾弥漫,两人被山雀和布谷鸟的鸣唱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