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剑一般刺破云层,继而射向码头上的人群。意大利“波士坦”号邮轮,像一座移动的城堡,众目睽睽之下驶离了热那亚港口。纷乱的人群里晃动着礼帽、围巾和手帕,甲板上一片哭泣。船舱的小圆口里伸出一张张不舍的脸,与岸上的亲人凄然对视,渐行渐远,直到离岸的波涛与甲板上的呜咽,氤氲成一团模糊的深蓝。
立在船尾的理查德·傅莱,盯住那双与父亲血脉相连的手,高声呼喊着,叔叔,再见!再见!直到彼此的对望,擦着水墨色的云团,融化在海天相接的虚空中。
大船进入地中海,与西西里岛擦肩而过时,理查德依稀望见岛上火焰一般蓬勃的柠檬和柑橘林,风卷浪起,波峰鼓荡起他的思绪。他想起小时候跟随父母横渡大西洋的情景。那时他刚满13岁,对世界的认知还一片混沌。一家三口在自由女神的俯视下登上纽约,而后驱车前往芝加哥,去探望生命垂危的大舅公。相见后的次日,舅公安详离世,一周后他们再次乘船返回欧洲。到底是大西洋,风浪凶险多了,邮轮在巨浪滔天的洋面上起伏,鲨鱼的白肚皮数度翻上来,与大船齐头并进。他们坐的是头等舱,居高临下,风急浪高时晃动幅度相当大,母亲惊叫着搂紧他,眼泪都出来了。
想不到,再次远涉重洋,却是他孤单单一个人。
理查德此行坐的是三等舱,位于船体的水下部分。父亲苦心经营的咖啡生意,在帝国“水晶之夜”被砸了个稀烂,他们在维也纳内城的三家连锁店无一幸免。除却多瑙河边一栋完好无损的大别墅外,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在他出发前,父亲歉意地说:委屈你了,我的孩子,只为你搞到三等舱的铺位!
弦月西挂,节节后退的波涛欲念般谱写成流动的诗行,在海面上无休止地吟诵着。理查德走出船舱,昏黄的灯影下映出一名身着旗袍的东方女子。她云鬓蓬松,曲线优美,月白旗袍外搭了条紫色披肩。女子听到动静,回眸看了他一眼,理查德说了声对不起,径直向船头走去。
不知怎的,理查德想起了马可·波罗,以及那部轰动一时的《马可·波罗游记》。那是一部诞生于13世纪的天方夜谭,一度启蒙了欧洲人对东方的兴趣,并为欧洲大陆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像许多人一样,理查德也这么想:马可·波罗真的到过中国吗?
那个时候的人们,一直相信世界是个平面,只有哥伦布和几个离经叛道的人,坚信地球是圆的。没有人能够轻易否决马可·波罗的经历,这个胆大包天的威尼斯冒险家,在日后的游记里写道:我在神秘的东方帝国——中国,受到当朝皇帝忽必烈的隆重接见。离开中国时,中国皇帝还诚恳地托我给罗马教皇带回来一封信。
翌日醒来,理查德发觉自己的三等舱有着显而易见的优越性:稳健,沉实,晃动幅度小,不怎么晕船。这让他感到清醒、饱满,甚至充满了新生的力量。住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猜不透年龄的干瘦的亚洲人。目光相撞时,这人含胸点头,神态迷茫而猥琐。也许是因为不会讲英语,他从不开口讲话。每天早上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铺一块线毯,面朝东方匍匐在地,嘴里念念有词。也许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掌握在神的手里。理查德断定这是位发了财的爪哇人,因为他细瘦的腕上戴了一款价格不菲的Stowa牌手表。
出门用餐时,理查德与隔壁的男女相遇。女人用法语向他打了声招呼,是甲板上常见到的一对法国夫妇。他们习惯顺着栏杆散步,吸足了阳光便跳进泳池,而后懒洋洋回到卧室里缠绵。那夸张的动静伴着女人的呻吟,常常穿透墙壁,登堂入室。舱房里的爪哇人听了,死人一样躺着,两只耳朵一颤一颤的。
船上是另一个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逃离过去,并借助这个梦幻般的空间脱胎换骨,转换角色。夜晚舞池里的爵士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昨天还在忧国忧民的男人,拥起一位裙摆飞扬的女子,忘却一切地旋转起来。
坐在厅外的理查德,望着舞池里摇曳的人影,想起自己曾经读到的一段话:
千万不要单独乘船旅行,因为在船上待三天,人就会变。除了海,最初的新鲜感消失之后,人不仅被单调的景色所包围,还会被潜滋暗长的性欲所困扰。郁闷,烦躁,惴惴不安,总想释放和发泄,完全不是登船前所期许的那样轻松惬意,多姿多彩。面对灰蒙蒙的大海,不久前还与妻子依依惜别,信誓旦旦,几天后便难耐寂寞和沉闷,把目光投向船上风情万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