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上,雾蒙蒙的。罗森经过两天的煎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罗森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一套整洁的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在穿衣镜前精心修剪指甲的时候,伊丽莎白点燃蜡烛,对着天边的朝霞默默祈祷。
取回了签证之后,罗森在路上想,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黑山旅行社去,为自己订一张上海船票。想到这里,罗森脚下生风,眨眼工夫就来到了约翰内斯大街上。
奇怪,长龙似的签证队伍不见了,人们在使馆门前挤成了一疙瘩。只见他的族人,神情沮丧,交头接耳,不祥的荫翳直抵脑门。罗森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却见棕褐色的大门上,交叉贴着奥地利警察字样的封条。大门紧闭,人去楼空,罗森的内心一阵恐慌。他手脚冰凉,四下里张望,只见廊檐下的立柱上有张告示,红纸黑字,分外刺眼:“犹太人,一个贪婪、卑劣而无耻的民族,连上帝都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只能满地球行骗。让他们滚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气,冰雹似的砸下来,罗森身子发软,呼吸不畅,心脏一阵阵刺痛。他面无血色地滑向墙角,混沌的意识强行伸向一片空旷之地。有个名叫托尼的年轻人,正踩着冰雪一步步朝他走来。托尼来自神学院,和罗森睡上下铺。托尼受不了集中营里的酷寒,十指害了冻疮。可他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不起眼的戒指,罗森问他,可是婚戒?托尼点了点头,眼睛里同时射出一缕青光。没过多久,托尼的左手因冻疮而坏死。罗森建议他把手指锯下来,托尼目光僵直,摇着头说,那是爱人亲手给他戴上的。当托尼的整条胳臂已坏死,他再也动弹不得了。有天夜里,罗森凑近托尼奄奄一息的身体,他嚅动的嘴唇里,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上帝死了!
罗先生!罗先生!您醒醒好吗?
罗森猛睁开眼,发现托尼站在跟前,不由心惊。可定睛看时,发现不是托尼,而是一位挺拔俊朗、金发碧眼的陌生青年。他定了定神,吃力地辨认着。
罗森先生,我叫理查德·傅莱,在医科大学的公共课堂上听过您的演讲,还看过您的临床示范呢。年轻人将地上的包捡起来,递到罗森的手上,并嘱咐他拿好。
年轻人,你也是来取签证的吗?罗森顺便问。
小伙子耸了耸肩,刚要回答罗森的问题,对面街上戛然停下一辆黑色小车。车窗摇下,车里人伸出头大声喊道:Richard, Richard,schnell!(理查德,快上车!)
我马上来,爸爸!理查德握了握罗森的手,说了句珍重,随即冲到马路对面,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罗森回过神来,不禁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办呢?此刻,一墙之隔的中国领事馆内一片狼藉。何凤山由于不断为犹太人提供签证,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实际上,针对总领事是否非法从事签证买卖的秘密调查,两周前就既已展开。面对走投无路的犹太人全世界都退避三舍,只有中国领事馆向他们伸出了援手。对于命悬一线的犹太人来说,中国签证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为了给绝境中的犹太人提供生机,何凤山来者不拒,甚至放宽了签证条件——无需提供经济担保。
这无疑引起了国民政府的强烈不满和质疑。何凤山的顶头上司、时任中国驻德国大使陈介,勒令他立刻停止给犹太人发放签证,以免有损两国关系。在此情况下何凤山仍义无反顾,始终对犹太人网开一面,大开绿灯。何凤山的特立独行不仅受到国际社会的孤立,也让国民政府有些难堪。内外交困之下,何凤山感到举步维艰。继续给犹太人发放签证,将冒着被革去官职的风险;停止发放,却要面对良心的拷问。这个时候,大胡子牧师理查德的话犹在耳畔: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那些急需我们帮助的人。幼年成长道路上得到的救助、牧师倡导的普世价值,早已融入他的血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中国理念,也是他善行的动力。强权之下,当全世界都选择了沉默和自保时,何凤山开始了一个人的行动。他用自己的力量,为绝境中的犹太人敞开希望之门,义无反顾地为犹太人发放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签证。
与此同时,调查结果也出来了: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何先生用不容置疑的事实澄清了自己,从而顶住了来自上司的压力。可他却无法躲过纳粹当局的阴谋。德国盖世太保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以中国领事馆属犹太人房产为由,强行没收了何先生的办公地点。
此时,排犹之风甚炽。许多犹太人的店铺、寓所,都被纳粹的黄衣挺进队打毁。老板和房主被捕入集中营。奥地利国籍的犹太人,大多想离开奥国前往美国,然而美国容纳移民的数目有限,并且条件苛刻。所以,大多数来中国领事馆申请签证前往上海的犹太人,实则心存观望。他们等待的依然是美国,或者英国的签证机会。我国对犹太人的签证态度不一致,其后因此而发生了种种问题。
——时任中国驻奥地利总领事何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