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晋北的腊月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韩山河跪在父母灵前,青白的脸上没有泪,只有煤灰渗进皱纹里留下的黑痕。灵堂是借村委会的仓库临时搭的,两口薄皮棺材并排放着,那是矿上给的赔偿——三十块钱加两副棺材,换了两条命。
“山河啊,人死不能复生。”村长王有福蹲在旁边抽旱烟,烟锅子里的火光在昏暗里一明一灭,“眼下最要紧的是发送的事,总不能让老韩他们就这么躺着。”
韩山河的指甲抠进掌心。二十五岁的汉子,在井下干了七年,一身的力气,如今却连给父母买块墓地的钱都凑不出来。矿上给的抚恤金还了去年的债,家里就剩半缸玉米面和墙上那幅已经发黄的奖状——父亲当年当上矿标兵时得的。
“王叔,我……”
“有个事,我思量好几天了。”王有福打断他,往门外瞅了瞅,“赵德贵你知道吧?村东头那家,有十几亩好地,还开着磨坊的那个。”
韩山河点点头。赵德贵是村里数得着的富户,去年刚盖了五间大瓦房,青砖到顶,气派得很。
“老赵家有个闺女,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腿脚不利索,今年都二十三了还没说上婆家。”王有福压低声音,“他相中你了,想招你当上门女婿。”
韩山河猛地抬头,耳边嗡的一声。上门女婿?那不就是倒插门吗?村里前年有个后生去外村倒插门,到现在他爹都不认这个儿子。
“你也别急着恼。”王有福拍拍他的肩,“老赵说了,只要你点头,你爹娘的丧事他全包,按正经规矩办。婚后住他家,帮着打理田地买卖,将来生了孩子随赵家姓。”
寒风从门缝钻进来,韩山河打了个哆嗦。灵前蜡烛晃了晃,在父母遗像上投下摇曳的光。父亲严肃的脸和母亲慈爱的笑容在光影里交替浮现,像是在问他:儿啊,你怎么办?
“我……想想。”韩山河嗓子发紧。
“没时间想了!”王有福急了,“明儿就得下葬,再停尸要犯忌讳了。再说,你以为就你一个选择?村南刘家二小子也等着呢!”
韩山河望向父母的棺材。他记得父亲常说的话:“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可眼下这口气,得先弯一弯了。
“我答应。”三个字像石头一样从嘴里吐出来。
第二天,韩山河披麻戴孝送走父母,赵德贵果然安排得体面。八人抬的杠,纸马香锞一样不少,村里人都说老韩夫妻走得风光。下葬时,韩山河一滴泪没掉,只是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黄土。
三天后,韩山河背着个蓝布包袱站在赵家大门前。包袱里是他全部家当:两身换洗衣服,一双没舍得穿的胶鞋,还有那张矿标兵奖状。
赵德贵五十出头,方脸盘,浓眉下一双眼睛精亮。他站在台阶上打量韩山河,像在估量一头牲口。
“进来吧。”赵德贵转身往院里走,“先把西屋收拾出来,今晚就住下。婚事从简,腊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
韩山河跟着走进院子。青砖铺地,三面大瓦房,东边是磨坊,西边是粮仓,当院停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这光景,是他家那个土坯房小院比不了的。
“秀兰!”赵德贵冲屋里喊,“人来了,出来见见。”
门帘一挑,一个姑娘拄着拐杖慢慢挪出来。韩山河愣住了。他想象中的病秧子应该是脸色苍白、瘦弱不堪的,可眼前的赵秀兰圆脸杏眼,皮肤白里透红,除了右腿明显萎缩,整个人散发着健康的气息。
“山河哥。”赵秀兰声音清亮,眼睛直视着他,没有半点自卑或躲闪,“屋里烧了炕,你先暖和暖和。”
韩山河不知该说什么,只点点头。赵德贵已经拿出一张纸铺在桌上:“来,按个手印。村长做见证。”
那是一份契约,密密麻麻写满了条款。韩山河只上过三年学,勉强认得几个字:“自愿入赘”、“子女从赵姓”、“不得擅自处置家产”……最下面已经按了赵德贵和村长的红手印。
韩山河的大拇指沾了印泥,悬在纸上微微发抖。这一按下去,他就再不是韩家的人,将来的孩子也不能姓韩。父亲坟头的土还没干呢……
“咋?后悔了?”赵德贵眯起眼。
韩山河一咬牙,重重按了下去。红色的指印像一滴血,渗进了纸纤维里。
腊月二十六,韩山河穿上赵家准备的蓝色涤卡中山装,胸前别着朵红纸花,在村委会门口迎亲。说是迎亲,其实就是从赵家正房走到西厢房——他的新房。村里人挤在院子里看热闹,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响。
“瞧瞧,韩家小子卖身葬父,出息啊!”
“听说赵家闺女除了腿不好,样样拿得出手……”
“再拿得出手也是倒插门,将来孩子都不跟他姓!”
韩山河挺直腰板往前走,脸上挂着僵硬的笑。酒席上,有人起哄让他背媳妇,他二话不说蹲下身,在众人惊呼中把赵秀兰稳稳背起。女孩比他想象中轻,隔着厚棉袄也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
“放我下来……别人笑话……”赵秀兰在他耳边轻声说,热气呵得他耳根发痒。
“让他们笑去。”韩山河闷声道,“我背自己媳妇,天经地义。”
新房里,红烛高烧。韩山河和赵秀兰并排坐在炕沿上,中间仿佛隔了条河。闹洞房的人终于散了,院子里只剩下赵德贵送客的声音。
“睡吧。”韩山河起身去吹蜡烛。
“等等。”赵秀兰拉住他的衣角,从枕下摸出个小布包,“这是我攒的私房钱,不多,二十块。你……你明天去镇上给你爹娘买点纸钱烧烧。”
韩山河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刚见面的妻子会想到这个。烛光下,赵秀兰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泉水,没有怜悯,只有理解。
“谢谢。”他接过钱,嗓子发紧,“我韩山河说到做到,既然进了赵家门,就会好好待你。”
赵秀兰微微一笑,自己挪到炕里侧,拉开两床被子:“天冷,各睡各的暖和。”
韩山河吹灭蜡烛,在黑暗中脱掉外衣躺下。陌生的炕,陌生的房间,身边躺着陌生的妻子。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他想起父亲坟头还没立碑,想起母亲临终前说想看他娶媳妇……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下来,渗进枕头里。
他没看见,另一床被子下,赵秀兰也睁着眼,听着身边人压抑的呼吸声,手指紧紧攥着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