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已经涨到四亿元一石了。
吴刘氏怀孕八个月了。她披了件大衣,挺着大肚子进了厨房,这是她怀的第三个孩子了。之前生下的大毛、二毛此时正在院子里疯跑。他们一个六岁,一个三岁。除了吃就是玩,对这个家庭再也没有别的“贡献”。
吴刘氏生得螓首蛾眉,气质幽兰。此时正望着面前的五斗橱发呆。据说这五斗橱是清朝道光年间的,算下来也有一百年,算是“老古董”。可是道光年间又如何,照样不能换粮食。一家人吃吃喝喝,指望谁也指望不上这个橱子。
她看着窗外的两个孩子,大毛在院子里跑,二毛紧随其后,两人一边跑一边笑;钱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追逐欢笑,自己也乐得合不拢嘴。再想想那个每天在外“乐不思蜀”的老吴,她摇摇头,这个家,大概只剩下自己每天焦躁不安了吧。
还不都是因为钱?物价疯涨,大的不知道往家拿钱,自己要拿什么来养活这一老两小,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小小?
她打开橱柜门,这里藏着一篮子鸡蛋。鸡蛋是外面的两只母鸡下的,一天两个蛋,都被吴刘氏偷偷收在这里了。
她在每一个鸡蛋上都用铅笔写了日期。平时捡着日期最远的拿。找着机会,她会卖掉一部分。
俩孩子两天没见着荤腥了,也该打打牙祭。她挑了两个日期距离现在最远的鸡蛋,拿在手里,关上橱柜门,走出厨房。
两个孩子眼尖,见吴刘氏手里拿着鸡蛋,蹦跳着就要拥过来。“慢点跑,别摔了!”吴刘氏喊了一句,大毛和二毛没听见似的,依旧跑着。钱老太太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钱老太太是吴家的邻居,也是吴家的房东。老太太生于清末同治年间,可能是清朝的某个王爷之后。幼时随祖上迁避于天津,隐姓埋名,改号“钱老太太”。她还有一套房子,就在吴家住的这套隔壁,两套房子一墙之隔。平日里自己待着无趣,便到吴家小院来陪两个孩子玩。夏天如此,冬天亦是如此。钱老太太身体好,这么冷的天,坐在院子里也照样坐得住。换作别的老人,早已冻得回屋去了。
“慢点跑,当心你娘,她还有身子呢!”钱老太太嘱咐着。大毛放慢脚步,拉着二毛停下了。
“娘,你干吗去?”吴刘氏摸摸大毛的头,回道,“刚才出去看见煎饼张在,娘去给你们买煎饼吃,今天加鸡蛋。”
“好哦!好哦!今天有鸡蛋吃了!今天有鸡蛋吃了!”大毛说一句,二毛跟一句,两个孩子跑到钱老太太跟前,“奶奶,今天有鸡蛋吃了,您听见了吗?”
钱老太太呵呵笑着:“听见了,听见了!小馋猫。”
大毛拉着吴刘氏:“娘,要不我去吧!”
“你在这陪奶奶吧,娘去。”吴刘氏出了院子。
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湿冷湿冷的。街上没几个人,人们都躲在屋里不愿出来。吴刘氏将大衣两侧尽量拉紧,好盖着她那滚圆的肚子。可毕竟月份大了,遮不住了,只能由着冷风吹到肚子上。
吴刘氏来到煎饼张的煎饼摊前,递过去俩鸡蛋。煎饼张用混杂着天津味的山东话热情地招呼:“来了您,还来两套煎饼果子?”
吴刘氏应着:“对,两套。”
煎饼张忙活着煎饼,羡慕道:“得嘞!现在也就您了能吃得起鸡蛋了。”
吴刘氏无奈地说:“有什么办法,家里孩子正长身体,我这还怀着一个。”
“快生了吧?”煎饼张问。
“还有俩月。”吴刘氏说,“也快了。”
俩人又客套了几句,也无话了。煎饼张娴熟地摊着煎饼,吴刘氏张望着胡同口,期盼着她家老吴能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煎饼张摊好了一个,放在旁边,继续摊第二个。
吴刘氏没有盼来她家老吴,有些失望。
“家里还有几个鸡蛋,想卖出去。”吴刘氏说,“放在您这儿,能给卖了吗?”
煎饼张没有抬头,他给煎饼翻了个面:“难啊!一石大米四亿元,还有多少人买鸡蛋?我出了一早上的煎饼摊,您是第一个搁鸡蛋的。我劝您啊,自己留着吃吧,别不舍得,这年头,钱不值钱啊!”
吴刘氏勉强笑笑。
煎饼张说:“再干一段时间,我也准备回老家去了。”
吴刘氏忙问:“怎么,天津不好?”
“不是,前阵子家里捎信儿,老人岁数大了,想让回去。”煎饼张摊好了第二个煎饼,放在一边,笑着说,“天津虽好,可终究不是家。”
“等条件好了,把家里老人接过来吧。我家老吴也不是天津人,这些年在天津,也都习惯了。”吴刘氏说。
煎饼张没有接话,包煎饼的时候问了句:“还给您四六分吧?”
“对,都分好。”吴刘氏说。
煎饼张将两个煎饼都切成两部分,一部分稍多,大约占整个煎饼的六成;一部分稍少,大约占整个煎饼的四成。之后分装成四份:“好嘞,您拿好了,这俩是‘六’,这俩是‘四’。”
“谢谢,等老吴回来,我让他给你钱。”吴刘氏接过煎饼果子说。
煎饼张从车下拿出一块布,笑着擦擦手:“不碍事儿,您慢点儿。”
吴刘氏回了院子,只见大毛和二毛累得坐在地上喘着大气,就猜到自己走后,两个毛孩子又不安分了。“快起来!地上凉!”吴刘氏喝道。
大毛二毛嘿嘿着起来。
钱老太太伸手向天,好像想要接住什么东西。她念叨着:“你看这天,沉甸甸的,像个兜了很多东西的大麻袋,等啥时候兜不住了,雪就落下来了。”
“您说下,那准下。您就是个‘活天气’,跟了您这么久,从来没说错过。”吴刘氏说,“吃饭吧?天冷,进屋去吧。”
钱老太太神秘道:“我这‘看天’的本事啊,那是跟我爷爷学的,他以前给皇上‘看天’。”
“那准错不了”,吴刘氏说着,将手里一个“六”给了钱老太太,另一个“六”给了大毛。自己和二毛各拿一个“四”。
二毛接过“四”,拿着去跟大毛比,气道:“我的怎么那么小啊?”
吴刘氏装作不知:“哪小了?”
“你瞧瞧,比他的少那么多!”二毛不乐意了。
吴刘氏将二毛揽在怀里,半糊弄半哄着说:“他个儿还比你高那么多呢!我跟你的一样,快吃吧,等你长大了就给你买更大的。”
“你啊,就是太省了。挣的钱是干吗的?不是让花的?”钱老太太问,“小吴又去哪了?是不是挣钱去了?”
提起小吴,吴刘氏又是心酸又是无奈:“指望他挣钱?我们娘仨得饿死。”
钱老太太顺着吴刘氏的话:“不行我就搬过来,把我那套房子再租出去,租金贴补你们。”
吴刘氏回绝道:“别啊,这都是您的祖产,我们住着您的这套房子,又逼您租出去那一套,这不成体统啊!”
钱老太太补了一句:“我自己住着闷,天天又白吃白喝你们的,咱们扯平了,房子让小吴帮我租出去,租金拿来给孩子们加菜,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也不能饿着。”
吴刘氏继续拦着:“饿不着,二毛还小,这么大的煎饼他吃不完,最后还是我的。”
钱老太太继续“促成”:“我的房子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吴刘氏没再接话,她没想到钱老太太是认真的。
钱老太太确实是认真的。头天夜里,天津的学生地下党找她谈过了,他们想要租用她的那套房子,在里面建个地下联络点。这个位置处于居民区,又离小吴近,是个绝佳的位置。
小吴叫吴正修,三十六七岁的年纪,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两个孩子的父亲,吴刘氏的丈夫。同时,他也是天津学生地下党的负责人。不过他地下党的身份没有对家人说,只说是学校忙,有论文要写,有学生要带。
此时的吴正修正在南开大学的小剧场里看学生排练话剧《雷雨》。他身着长袍黑褂,外套一件灰色棉马褂,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坐在观众席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台上的排练。
侧门开了,有学生进来,带进来一股寒风。吴正修的一头乌发被寒风吹起。他看了一眼来人,见是南开大学学生代表刘炎,便对他点点头,示意他过来。吴正修正襟危坐,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刘炎加快了脚步,极轻地来到吴正修身边。神色恭肃地躬身道:“吴教授。”
吴正修微微颔首:“坐。”
刘炎坐在吴正修旁边的空座上,环顾四周,见无可疑人员靠近,便对吴正修耳语道:“稽查大队的陈长山霸占了北洋大学的西沽校区。”
吴正修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刘炎悄悄道:“就在刚刚。”
吴正修有些怔忡:“听闻张校长外出,学校群龙无首,陈长山此时霸占北洋大学,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刘炎继续道:“学生自治会组成了突击队,张恩洞任主席。何余姚、聂必初也在。”
“那还好。”吴正修微微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北洋大学历经磨难,复名才两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学校守住。”
刘炎压低了声音,道:“老师,张主席想将一部分贵重仪器设备和学生档案送出去,还没有确定送到哪里合适。”
吴正修思忖片刻,笑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刘炎惭愧道:“学生没懂老师的意思。”
吴正修指着舞台上布景的衣柜:“看见那个衣柜了吗,打开是衣柜,封起来,就可以做仓库了。我记得他们学校南楼那里有几间地下室,让他们把东西藏到地下室去,再把外面封起来,用白灰砌上,伪装成一堵墙,应该就是安全的了。”
刘炎恍然大悟:“谢谢吴教授,我这就去。”
吴正修叫住刘炎:“你带上几个人帮他们一下,就说是我说的。”
刘炎十分恭敬地道:“好,我马上带人过去。”
看了两幕剧,到了和地下学委负责人沙清泉见面的时间。
吴正修从小剧场出来,下了台阶,正碰见不远处的沙清泉。
二人相视一眼,保险起见,没有直接打招呼。吴正修先行前往办公楼,沙清泉紧随其后进入。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吴正修的办公室,吴正修对沙清泉说:“坐吧。”
“谢谢。”沙清泉回谢后坐下,“老师,我想先向您汇报一件事,黄辰良的住处已经找好了。”
“哦?在哪?”吴正修问。
沙清泉说:“就在您家隔壁,钱老太太家。”
“小黄住在钱老太太家,合适吗?”吴正修有些担心。
沙清泉说:“这您放心,组织上已经安排好了,钱老太太住到您家,对外宣称她把房子租出去了。”
吴正修依然担心:“老太太都那么大岁数了,这么折腾她老人家,我于心不忍啊。”
沙清泉会意,补充道:“她大儿子死于鬼子的枪炮下,二儿子又被特务杀害,小女儿在去美国留学的途中病亡,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孤寡老人了。您别看她年纪大,她决心大得很!她的事,组织都会考虑,付她租金,为她养老送终。”
吴正修点点头:“既然组织都有安排,那就服从吧。小黄离得近一些,也更方便开展工作。具体怎么操作?”
沙清泉说:“您今天回家后应该就能听说钱老太太要求把房子租出去的消息,您就顺水推舟,帮着写写租房信息什么的。写好后贴在房子外面的树干上,贴两份,贴出之后很快就会被撕掉。明天上午会有两个人询问住房情况,第一个是兼职经商的学生,租了房子要做生意,您就说不想把房子租给做生意的,想租给学生或老师。他会要求看房,您就跟他走,他随便看看房子就会离开。第二个叫黄谏,他是北洋大学的学生,对外身份是黄辰良的弟弟。您可以带他看房,如果合适,他会把房子租下来,当场付一个月的租金。这个黄谏是组织上派来协助黄辰良工作的,津沽报联络点可能要撤,今后就由黄辰良他们这一组来负责相关事宜。不过安全起见,黄谏本人并不知晓具体情况。这个人是我们组织新发展进来的,还不是正式党员,只是配合黄辰良的工作,具体由黄辰良负责。之前组织上要求学生地下党全力搜集城防图和兵力驻扎情况,将来也是要通过黄辰良这一渠道发出去。”
吴正修点头:“好,还有吗?”
沙清泉说:“有,还有件事要请示您。我借住在曾晓宁家,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对外说是晓宁的学姐沙清泉,可是我已经毕业了,为了避免怀疑,我是不是应该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住?”
吴正修应道:“嗯,是的,搬出来好,找个安全的地方,离我不要太远,可以在刘炎家附近看看。”
沙清泉回道:“好的,老师。”
吴正修问:“曾中毅怎么样了?”
曾中毅是曾晓宁的父亲,军官学校第五期炮科学员,与傅作生为同校同学,也是把兄弟。组织上派沙清泉、曾晓宁负责军情调研工作,通过曾中毅在军、政界的社会关系去掌握天津的情况。可沙清泉毕竟已经毕业了,再住下去,会有暴露的危险。可是一旦搬出去,再想“掌控”曾中毅,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沙清泉回答:“按照组织安排,晓宁每天收听新华社的广播,她会抄两份记录,一份交给我上报组织,另一份会给她的父亲曾中毅,并请曾中毅转给傅作生的老师刘京同,从刘京同那条线上再做傅作生的工作。晓宁也会做她父亲的工作,有时候曾中毅还会和她一起听广播呢!”
吴正修很满意:“很好。搬家的事可尽快落实,但要与曾晓宁保持联系。她父亲曾中毅是傅作生的把兄弟,社会关系还是很广的。”
沙清泉回道:“我记住了,老师。”
吴正修回以点头,笑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