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辰良和吴正修“交易”的同时,曾中毅和崔亚熊即将吃完早餐。
经过一夜“深谈”,崔亚熊已不再像刚来时那么拘谨。曾中毅依然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曾经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军人。
二人吃过早餐,曾中毅道:“昨夜下了很大的雪,今天路上难免湿滑,崔弟就先不要走了,待到中午,让雪化一化,下午再去开会。”
“曾兄如此盛情,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崔亚熊道。
曾中毅说:“近来我喜欢上了书道,得知崔弟也是同好之人,不如与我一起去揣摩几幅字吧?请。”
崔亚熊与曾中毅一同站起,随他向会客室走去。
曾中毅将崔亚熊请进会客室,关门时看了一眼楼上,见曾晓宁和沙清泉正在二楼的楼梯边静待时机。
曾晓宁与曾中毅四目相对,曾晓宁微微颔首,曾中毅关上了会客室的门。曾晓宁和沙清泉随即下楼。
二人避开牛妈的视线,穿过客厅,进入崔亚熊的房间。
沙清泉将门虚掩着,守在门口听了听动静。确认无误后关好门,沙清泉去检查卧室的抽屉和柜子。她翻看了抽屉,里面没东西。又翻看了柜子,里面只有几件衣服。
曾晓宁进屋后直奔崔亚熊的包,她将包内的东西逐一拿出来,仔细翻看,忽然欣喜道:“有了!”
沙清泉凑过去看,是一张“碱水沽兵力驻扎表”。
沙清泉道:“我们走!”
二人将物品还原,曾晓宁将包放回原处,带着东西离开了崔亚熊的房间。
二人继续避开牛妈的视线,很轻地上了楼。进屋后,沙清泉依然将门虚掩着,守在门口听动静。
曾晓宁拿出纸和笔,对照着“碱水沽兵力驻扎表”,逐一抄写。沙清泉确认屋外没有情况,关好门,来到曾晓宁身边,一起抄写。
抄写过程很顺利。二人将抄好的那份藏在抽屉里的笔记本下。又拿起那份原件,还原了它最初的样子。
沙清泉趴在门口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她打开了房门。
曾中毅和崔亚熊正在研究书道,电话忽然响起。曾中毅看了崔亚熊一眼,内心犯着嘀咕:会是谁打来的呢?
他拿起电话,听着对方的声音,原来是傅作生打来的。“是我。哦,傅老弟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亲自给我打电话。”
崔亚熊一听说是“傅老弟”,便“蹭”的站起来,看样子很紧张。
曾中毅本想让崔亚熊稍等一下,他打完电话再与他研究书道,便对崔亚熊笑着,指了指电话。
哪知崔亚熊会错意了,以为曾中毅要他离开,他后退了几步,开门出去了。
这还得了!自己的女儿还在他房间里“翻箱倒柜”呢!
曾中毅大惊,也顾不得电话那头的傅作生了。情急之下,他直接挂断了电话,追了出去。
曾中毅打开门,叫了一声:“崔弟!”
此时的崔亚熊正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曾晓宁和沙清泉刚刚到一楼。牛妈听到动静,也从厨房跑了出来。五个人就这样在客厅相遇了。
沙清泉惊慌失措,忙将曾晓宁藏于自己身后。曾晓宁慌忙收起“碱水沽兵力驻扎表”的原件,背在后面,让自己的后背靠着楼梯的扶手。因曾中毅喊了一声“崔弟”,崔亚熊回头看向曾中毅,恰巧没有看见两个姑娘这慌忙的一幕。牛妈却看个正着,她不明所以,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曾中毅故作轻松道:“崔弟,你怎么出来了,我不过是接了一个电话。”
崔亚熊竟未发现异常:“我怕我在那里,您不方便说话。”
“没有的事,走,我们继续聊。”他拉过崔亚熊,又对牛妈道,“牛妈,中午吃什么?”
牛妈回过神来:“哦,先生,中午吃虾。”
“再去买条鱼来,把你最拿手的罾蹦鲤鱼做给崔先生尝尝。”曾中毅吩咐道,“早去早回。”
“哎,先生,我这就去。”牛妈应着退了下去。曾中毅揽着崔亚熊回了会客室,并在身后对曾晓宁和沙清泉摆了摆手。
看着曾中毅关上了会客室的门,牛妈也解下围裙回自己房间换衣服去了,沙清泉和曾晓宁终于松了一口气。二人跑回崔亚熊的卧室,将“碱水沽兵力驻扎表”原样放进崔亚熊的包里,之后马上离开了这一“是非之地”。
解决了客厅的尴尬,还有一处尴尬没有解决。曾中毅刚回到会客室,电话又响了起来。方才自己已经亲自去请了崔亚熊回来,这次要怎么说?让他听着自己跟傅作生谈话?那明显不可能。可是再找个借口请他出去?那刚才又何必请他进来呢?
曾中毅来不及细想了,硬着头皮接了电话。电话那头傅作生有点抱怨:“曾老兄,怎么说着说着就断了?是不是不方便说话?”
“方便,方便。”曾中毅搪塞着。
电话那头傅作生说:“我想邀请你做华北高参,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啊?什么?”曾中毅急中生智,“哎呀,不好意思啊傅老弟,天津这个地方最近不太平啊,昨晚又下了大雪,线路不稳,时不时就断了。”
“可是我听你说话很清楚啊!”傅作生又重复一遍,“我想邀请你做华北高参啊,你有没有……”
曾中毅防备地看了一眼崔亚熊,一手捂着电话话筒:“喂?怎么又断了,唉,这个线路,喂?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啊。”
曾中毅挂断了电话。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向崔亚熊解释,便听到窗外传来嬉闹之声。他随声望去,只见曾晓宁和沙清泉正在外打雪仗。
“乖女儿,爸爸解了你的围,你也解了爸爸的围。”曾中毅在心中默默感激着。
女儿已经在外面打雪仗了,这便是给他报信了,说明她已妥善处理好了一切,安全了。窗外的曾晓宁看向屋内的曾中毅,曾中毅也看向曾晓宁,父女二人相视,曾晓宁笑了,曾中毅不被察觉地点了点头。曾晓宁拉着沙清泉跑出了院子。
曾中毅回过身来,笑着对崔亚熊说:“崔弟,外面的雪很美,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崔亚熊站起来回笑道:“客随主便。”
没有了“负担”,曾中毅的心情格外舒畅。他与崔亚熊在院子的雪地里漫步,雪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崔亚熊忽然道:“听闻曾兄与傅作生长官私交很好。”
“是的。”曾中毅略带骄傲地说,“我和傅将军都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五期学员,只不过我在炮兵科,他在步兵科。那时候我还开玩笑说,你傅作生年龄比我小,又只是个步兵,可得听我这个大哥的。他当时就不服气,说什么‘哼,有志不在年高’。果不其然,后来他当了将军。不过太原失守之后,我已无心继续从军,就退出军界了。”
“原来是这样。看来之前听说您跟傅作生长官心生嫌隙,那都是假的了。”
“假的,真是荒诞至极。都是那些闲得发慌的人杜撰出来的。刚才你也听见了,傅长官还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我们经常电话联系。唉,日子过得快啊,想当年我们是同窗,如今,我们的孩子们都是同学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崔亚熊应道:“是啊,学生时期的友情格外珍贵啊!”
“逃离”吴正修之后,黄辰良一刻未停,他乘坐电车去了邮局,直奔沈海的办公室。沈海说,津沽报的李邦祺动用了自己的线人,经多方打听,目前能够确定有三名学生被捕,分别是黄谏、程学东、陈嘉丰。又经北洋大学地下党学委的同志调查,证实黄谏是建筑系二年级学生;程学东为工程系三年级学生,已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刚刚确定为积极分子,尚未发展;陈嘉丰已于数月前毕业,不是党员,也与组织毫无关联。
“不过,情况不对啊。”沈海疑惑,“王书记不是说了吗,黄谏是我们的人,怎么地下党学委的人没有提到他的身份呢?”
黄辰良说:“没有问题,黄谏是被秘密发展的,他对外的身份只是学生,不是我们的人。当初组织这样安排,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王书记没有细说,自有他的道理吧。”
沈海问:“那这三个人,你都熟悉吗?”
黄辰良摇摇头:“除了黄谏,其余二人均未见过。我与黄谏也只见过一面,没说上两句话。我算是他的上级,对他的情况了解一些,他应该不知道太多关于我的信息,除了我是北洋大学的经济学讲师之外,他应该不知道我在党内的身份。陈嘉丰我没有印象,倒是程学东,他好像去年被学校处分过,因为他偷了我们系一位老师的自行车。”
“偷自行车?这么说他是有‘前科’的人了?”
“算是吧。”黄辰良说,“那位老师念在他是学生,又是初犯,没有再追究。但是这也给程学东留下了人生污点,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被记入档案。”
“可他也被确定为积极分子了啊!”沈海惊叹,“有污点的人,怎么能被接收进来呢?”
“毕竟当事人没有追究,而且,也许他痛改前非了呢,或许他的其他条件非常优秀。”
沈海补充道,“对了,他们三个都是在北洋大学的小侧门附近被抓的。”
“小侧门,那一带没什么人,倒是方便他们下手了。”黄辰良觉得这倒是符合“常理”了,他的宿舍距离小侧门较近,黄谏应该是即将见到自己的时候被秘密抓捕了。
“那,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沈海问。
“头疼。”
“是挺头疼的。”
“我说我头疼。”黄辰良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
“你是不是昨晚着凉了?”沈海说着,便要去摸黄辰良的头。
黄辰良推开他,沈海没有摸到。
“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东西收拾好了吗,今天搬还是明天搬?”沈海蹲在地上,心疼道。
“明天一早搬过去。”黄辰良抱着自己滚烫的脑袋说。他现在不能倒下,他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沈海站起来,给黄辰良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喝了它。”
黄辰良接过热水,小口慢咽。
“以后就离你师父更近了,学东西方便,挨打也更方便了。”沈海的语气十分正经,竟分不清是调侃还是同情。
黄辰良没有理会他,对于这种说“风凉话”的人,他此时根本无心理会。他喝完了水,将杯子还了回去。
“我得去找我师父。”黄辰良站起来要走,可眼前一片黑,又跌坐在沙发上。
“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走啊?”沈海劝道,“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去找他?以后不有的是机会吗?”
“我得把这些情况告诉他。”黄辰良说着,再次尝试站起,这次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
“我送你吧。”沈海拿了件大衣,披在身上,搀扶着黄辰良,却被他一下子甩开。黄辰良说:“我自己能走。”
被甩开的沈海愣在原地,但他很快又赶上了黄辰良,颇有些哄孩子的样子:“好好好,你自己能走,不要走那么快好不好?我们慢慢走。”
出了邮局,二人上了电车。电车不能直达南开大学,他们在老龙头下车,换乘了一辆公共汽车。
沙清泉和曾晓宁先他们一步到了吴正修的办公室,二人将“碱水沽兵力驻扎表”摆在吴正修的眼前。
吴正修接过来打开,发现这正是组织最近需要的东西,忙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曾晓宁调皮道:“偷来的。”
吴正修皱了皱眉,接着问:“哪偷来的?”
曾晓宁回答道:“昨天晚上,津沽专员崔亚熊借宿我家,这是从他的包里偷出来的。不过这份是我和沙主席誊写的,原件我放回他包里了。”
“干得漂亮!”吴正修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沙清泉对曾晓宁说:“难得见到吴教授笑,也难得听到吴教授夸人,你不常来,却都让你赶上了!”
曾晓宁笑着说:“就是因为不常来,吴教授才不会那么凶嘛!”
吴正修为自己辩解道:“我有那么凶吗?我很和蔼的好吧!”
三人正在谈笑,敲门声响起来。在征得吴正修同意后,沙清泉开了门,见是黄辰良站在门外,两颊红扑扑的,不禁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我没事。”黄辰良进了屋,躬身向吴正修道:“师父好。”
黄辰良这一行礼,气氛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一天前,就是在这间办公室,因为他和潇潇的事,师父差点又请出了戒尺。短短一天,心还是“扑腾扑腾”地跳着,他生怕又是哪里做错了,招惹师父生气。
吴正修仔细打量着他,见他比早上更加憔悴,脸色也不太对劲,便上前几步,伸手去摸黄辰良的额头。黄辰良吓得,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他闭上眼睛,以为要挨揍了。
“瞧把你吓得,我又不吃你,好端端的,往后退什么,过来让我摸摸是不是发烧了。”吴正修又气又怨,可终究是心疼更甚。待黄辰良站定,吴正修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额头像是块烧红的炭,烘烤着手心。
“都烧成这样了,不回去休息,还乱跑什么?”吴正修一边训斥着,一边拉着黄辰良来到沙发前,按着他的肩膀。本想让他坐下,却觉得他似乎在发抖,便问道:“是觉得冷吗?”
黄辰良点点头。
吴正修打开柜子,拿出一条薄被,搭在黄辰良身上,又责令他躺下。见他还是抖着,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裹在黄辰良身上。
“师父,您别着凉了,我没事。”黄辰良起身,掀开吴正修的外套,要给吴正修穿上。
“躺好,别动。”吴正修将他按下去,在他躺好之后,吴正修又将外套重新裹在他的身上,“好点了吗?”
黄辰良点点头,不知是真的好点了,还是为了宽慰师父。
“你这孩子真是的,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或者换个时间说啊,自己瞎跑这一趟。”
黄辰良把关于黄谏等人被捕的信息说了,末了还补充道:“学长送我来的,他去找刘炎了,把我自己扔在楼下,我自己上来的。”黄辰良一边发抖一边说。
“这个沈海,回头我得好好找他算账。”吴正修虽嘴上严厉,心里却非常心疼这个徒弟。他打开柜子,拿出一个小茶壶,往里面倒了一些水,开始烧水。他觉得少了些什么,留了句“你们等一下,我去去就来”便开门出去了。
吴正修一路小跑,来到楼下门卫处,找门卫师傅拿了半块姜。又向师傅借了把刀,把姜切成几小块,又一路小跑上了楼。跑上来的时候,小茶壶里的水也已经烧开了。他将那几小块姜丢进去,盖好茶壶盖,对黄辰良说:“我给你煮了姜水,一会儿趁热喝,听话。”
黄辰良点点头,眼皮发酸、发沉,渐渐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辰良被吴正修唤醒。沙清泉和曾晓宁已经离开,只剩他们师徒二人。师父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水,腾出一只手,将黄辰良的后背托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他又腾出另一只手,用小勺舀着姜水,一勺一勺地喂到黄辰良嘴里,直到把一大碗姜水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