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敲门。沙清泉忽然一阵紧张,倒是吴正修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我们是在学校,又是在我自己的办公室,你怕什么?”
沙清泉遂觉得这副紧张的姿态多此一举了:“对不起老师,我这就去开门。”
“去吧。”吴正修说。
沙清泉应着,开了门。门外潇潇探了探脑袋,俏皮道:“老师,学姐,我可以进来吗?”
沙清泉笑着请她进来:“又调皮,快进来吧!”
潇潇背着手进了吴正修的办公室,几步挪到吴正修跟前:“老师,我有没有打扰你们谈工作?”
吴正修假装嗔怪道:“明知道你学姐这个时间会来汇报工作,你却偏偏要过来捣乱,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潇潇又是撒娇又是讨巧:“老师您就别怪我了嘛!您那么忙,平时都没有时间搭理我。也就学姐在这里我才敢来,要不然您一瞪眼,我怕死啦!”
“怕死别当共产党。”吴正修故意气她。
“老师……”潇潇一时语塞,向沙清泉投去求助的目光,“学姐,你帮帮我吧……”
沙清泉点着潇潇的脑袋:“你啊,也就你敢在老师面前撒娇,老师都由着你惯着你,哪还需要学姐帮忙。”
吴正修说:“听见了吧,你学姐有意见了,看来是该好好管教你。”吴正修从一摞书纸堆里拿出一封信,“你父亲的来信,最近他会来天津,好好收收你的心。”
潇潇没敢接:“啊?我爸爸要来啊……好端端的,他来干什么啊?老师,您是不是告我状啦!”
吴正修捏着那封信,见潇潇没有接过去,假装吓唬她:“需要我数三下吗?一……二……”
“三”字喊出之前,潇潇拿走了信,委屈道:“老师,您是不是告我的状了,不然我父亲为什么要过来。”
“对啊!”吴正修直言不讳,“总得有人能管得了你吧,你又不听我的话,我只好写信叫你父亲来管教你了。”
沙清泉看出些许端倪,知道是吴正修故意逗潇潇开心,便从潇潇手里拿过信封,掀开封口,拿出书信,将信放在潇潇手里:“你先看看再说,也许是老师逗你呢!”
吴正修嘴角闪过一抹笑,很快又严肃起来,却被沙清泉尽收眼底。二人对视一眼,吴正修不被察觉地点点头,沙清泉知道,这是老师要她配合唱一出“双簧”。她忍着笑,看向潇潇。
潇潇看着信,几乎要跳起来:“老师您骗我!”
沙清泉凑过来,见信上只有一行字:“你要好好听吴老师的话,不许惹祸。”看那字迹,虽有些潦草,但粗放有力,再看那信纸,似乎上面带了一些尘土或是泥沙一类的东西。她也有些不解,抬头看向吴正修。
吴正修强忍住笑:“傻孩子,你父亲正在前方忙着打仗,怎么可能有时间过来收拾你?”他又拿出一封信,交到潇潇手中。潇潇打开来看,见是父亲写给吴正修的,也只有短短几行字:
吾弟:
队伍正在阳泉休整,抽出时间来给你写信。来信收到,天气转寒,及时添衣。
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潇潇,其母早亡,我常年在外打仗。幼时宠溺过甚,如今长成,劳烦你多批评调教。如若不听,你便书信告知于我,我将奔赴天津,送她回乡嫁人。
兄:陆明
沙清泉凑在潇潇身边看完了信。原来吴教授与潇潇的父亲相识,因潇潇父亲常年在外打仗,又放心不下女儿,这才将女儿托付给了吴教授。怪不得吴教授对其他的学生都较为严格,唯独对潇潇格外包容。
吴正修一副正经的模样:“我没骗你吧,你自己看看,你父亲说了,要是不听话,就把你揪回老家去,找个人家嫁了。”
“我不要!”潇潇快要急哭了,“老师,我听话的,您快给父亲回信,就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我才不要嫁人,我……我不要……”
见潇潇这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沙清泉恍然想起前几日看见潇潇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莫不是潇潇已经有了心上人。
吴正修似乎也看出了端倪,郑重地警告她:“潇潇,我可告诉你,你才十七岁,你首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要是让我发现你偷偷恋爱,我可要告诉你父亲。”
潇潇脸红了,低下头:“老师,我没有……”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沙清泉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局面。庆幸的是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潇潇慌忙将信收好,还给吴正修。吴正修示意沙清泉去开门。
门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来,潇潇的脸更红了,心里怨怪道:黄辰良,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黄辰良是北洋大学经济学的讲师,去年毕业后留校任教,一次偶然的机会听了吴正修的公开课,对吴教授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了师父。因吴正修是天津学生地下党的领导人,黄辰良自然属于他的“下线”。他二人原本约好了要来这里谈工作,没承想半路“杀出”个潇潇。恰逢黄辰良今日穿着与前几日相同,在他转过身去关门的时候,沙清泉一下子便认出了那个背影——前几日和潇潇约会的那个背影。
沙清泉惊得合不拢嘴,差一点就要感叹出声。潇潇急得忙使眼色,暗暗恳求学姐千万不要在吴教授面前揭露她。可是黄辰良并不知情,他关好门后,还未向师父问好,倒是先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潇潇,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过于“亲密”的行为引起了吴正修的注意,加之方才沙清泉的惊愕和潇潇的焦急也被他尽收眼底,吴正修板起脸来:“你们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沙清泉倒抽一口凉气,暗叫“不妙”。平日吴正修对学生虽较为严格,却不像现在这般带有“杀气”。眼前一个是兄弟托付的女儿,一个是精心调教的徒弟,这二人未经请示走到了一起,又是在形势如此不明朗的当下,保不齐吴教授要大发雷霆了。
黄辰良也呆愣在那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合适。然而为时已晚,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叫了声:“师父……”他斜眼看了一下沙清泉,师父总不至于要当着“外人”的面收拾自己吧。
吴正修向前两步,在黄辰良跟前立住。黄辰良向后退了两小步,他向沙清泉投去求救的目光,却又被吴正修的气场压得低下头去。
吴正修问:“你看她做什么?欲盖弥彰!”
黄辰良嗫喏着回答:“师父,我、我错了。”
吴正修逼问:“错哪了?”
“我、我……”黄辰良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火辣辣地热,这大冷天的,他头上却渗出汗来。
“小泉,你带潇潇先回去吧。”吴正修说,“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有什么情况再过来汇报。”
沙清泉如蒙大赦,躬身道:“是,老师,我们先去了。”
吴正修轻轻“嗯”了一声,沙清泉拉着潇潇逃脱般地离开。潇潇很想帮助黄辰良,但她也了解吴正修的脾气,不敢再闹。
二人离开后,吴正修没有马上逼问黄辰良,而是踱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看着办公桌上的学生作业。黄辰良像犯了错误的学生般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吴正修一个巴掌闷脑袋上。
吴正修不疾不徐地道:“错哪了,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说罢,继续翻看学生作业。
黄辰良此时心中既羞愧难当又后悔万分,这样耗着实在是太难过了,师父要杀要剐来点痛快的,不过是痛苦一阵子,很快就能过去了。
吴正修可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要杀要剐?那太利索了,不吃点苦头怎能记住教训呢?
吴正修翻看着学生作业,“哗啦哗啦”的翻页声让黄辰良分心,他逐渐陷入了回忆:三四个月前,黄辰良听了吴正修的公开课,那节课吴教授讲的是《楚辞》。他有很深的文化造诣,能将《楚辞》讲得非常透彻。课上,他还即兴写了一首诗歌,是“楚辞风”的。黄辰良当时便被吴正修的文化底蕴所吸引,课后便闹着要拜师。吴正修本来是不收徒弟的,但见黄辰良真心想学东西,又听说小黄自小父母双亡,很是可怜,便收了他。
黄辰良提出要有拜师仪式,吴正修说,不仅要有,还要行古礼拜师。于是二人在夏季的某一天,点了香烛,请了戒尺,黄辰良跪地拜师,戒尺加身。吴正修拿着戒尺,在黄辰良的左手手心重重地打了三下,留下一句“师父有教,顺受无辞”,这师徒名分就算是结下了。
“想好了吗?”吴正修的一句话将黄辰良拉回现实。不知何时,吴正修已站在黄辰良跟前。黄辰良擦了擦额角的汗,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说:“师父,我错了,不该跟潇潇……我、我们没什么的,只是在一起玩得开心,她比我小了好几岁,平时我也就当妹妹宠着,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最近我在写诗,偶尔会找她帮我推敲,别的……真的没有什么了。师父,您要是生气,我认罚,您说什么我都听着,只是……您能不能别怪潇潇,这事儿跟她没有关系,她还小……呢。”
说话间,吴正修已将戒尺拿在手上,他靠近前来,距黄辰良仅一步之遥:“我再问你一遍,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没有,真的没有。”黄辰良急忙解释,“就到切磋诗词,别的再没有了。”
“要是让我知道你有一句假话,我就打断你的腿。”此时的吴正修,像个严父。
“是,师父,辰良记住了。”黄辰良看着吴正修将戒尺放回桌上,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挺过去了。
“把汗擦擦,好好回话,今天让你办的事都办了吗?”
黄辰良拿袖子随意蹭了两下,马上站好了回话:“办好了,没有问题!学长会在邮局等着,他今晚刚好值班。”
“那就好。”吴正修说,“你总是叫沈海‘学长’,也学学他稳妥的作风,不过只比你大两三岁,看样子沉稳得多。你平时也要站在台上讲课的,老这么像个孩子可不行。”
“我……这不是因为在师父面前吗,讲课倒没什么,讲就是了。”黄辰良委屈道,“师父太严肃了,我怕……”
“怕就对了。”吴正修说,“我再次警告你,如果让我发现你和潇潇……”
“就打断腿……”黄辰良接过话茬,吴正修“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
从吴正修办公室出来之后,黄辰良缩着脖子,快步溜回了北洋大学教师宿舍,魂不守舍地等待傍晚与黄谏的会见。潇潇没有来宿舍看他,肯定是被沙清泉拦住了。也不知道潇潇现在怎么样了。
小院儿里,大毛二毛正在吃饭,钱老太太已经放下了碗筷,她抹了抹嘴,问道:“大毛二毛,你们的爹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两个孩子摇摇头,一致看向吴刘氏。
吴刘氏收拾着碗筷,头也不抬,说着一口天津话:“又去学校了,也不知道成天到晚都嘛事儿,放假了还天么天让去。”
吴正修哼着小曲儿,骑着自行车回家。快进院子的时候,这句话刚好钻进他的耳朵里。他下了车,推着车子进到院子里来:“回来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两个孩子放下碗筷,跑过来扎进吴正修怀里,争相叫道:“爹!”
吴正修一面摩挲着两个孩子的小脑袋瓜儿,一面用身体顶着自行车将其放好,蹲下身来,将两个孩子搂入怀中。
二毛说:“爹,我们刚才在听娘的肚子。”
吴正修摸着二毛的脑袋:“听出来了吗,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二毛摇摇头,噘嘴道:“不知道,小弟弟没有说话。”
吴正修笑着问钱老太太:“您听见了吗?二毛说是小弟弟!”
吴正修蹲下来,拉起二毛的手:“既然没有说话,你怎么知道是小弟弟?”
二毛眨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吴刘氏嗔怪道:“你整天不在家,回来就难为孩子。”
吴正修委屈道:“我哪有!不过就是问问嘛!这几天学校事情多一些,过一阵子就会好了哈!”
钱老太太呵呵笑着,伸手摸了摸二毛的头:“这孩子,有灵性。”
吴正修看了一眼大毛,再看看二毛,对钱老太太说:“也就这两年好日子,等上了学,就要严格要求了。”
吴刘氏接过话茬:“大毛都快七岁了,他上学的事怎么说?”
“在跑着了。”吴正修上前,想摸摸吴刘氏的肚子,吴刘氏不想让他动,转过身去。
吴正修知是媳妇气自己总不在家,他道:“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知道,没经常在家陪你们,刚才不是也说了嘛,过阵子就好了。”
“过阵子,过阵子,再过阵子就该生了。”吴刘氏依然背过身去,不想理会他。
“那不挺好嘛!”吴正修向钱老太太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钱老太太能帮他解围,“三毛出生了,大毛上了学,我这里也忙得差不多了,我就在家多陪陪你。”
吴刘氏看着自己的大肚子,嘟囔着:“三毛,还要儿子啊?我倒想要个小闺女儿。”
钱老太太呵呵笑了,岔开了话题:“小吴,我刚跟你媳妇商量了,你把我的房子租出去,收的租子给孩子打打牙祭。”
吴刘氏马上转过身来:“老太太,您了这是……唉。”还没等吴正修开口说话,钱老太太抢先说道:“就这么定了,小吴,你去写个告示吧,租多租少,我不管了。”
这与方才沙清泉在学校里说得一致,组织上已经找钱老太太谈过话了。可吴正修表面上还得假装不知情,事发突然,他需要“客气”一下:“这样……合适吗?”
钱老太太看着吴正修笑了笑,笑容洞穿了一切。她站起身来踱步朝门口走去,嘴里念念有词:“回去喽,回去喽!拉大锯,扯大锯……”
大毛二毛跟着念道:“姥姥家,看大戏!”
看着心事重重的吴刘氏,吴正修知她不忍心钱老太太把房子租出去,为了逃避,或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假客气”,他追了上去:“您慢走,我送您!”
钱老太太在自家院门口挂了盏灯,方便路人。她每天晚上休息前打开,早上起床后关掉。吴正修搀扶着钱老太太来到灯前,替老太太开了灯,又扶着她进了屋子。
钱老太太坐在她那张红木躺椅上,吴正修在一旁站着。钱老太太打量着吴正修,对他说:“看见媳妇心虚了吧?知道不好交代了吧?”
吴正修搓着双手:“什么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
“你不用顾虑我。”钱老太太说,“从我见你第一天,我就大体上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不然也不会把房子低价租给你。你们的人也找我谈了,我都同意,也愿意支持你们。”
“谢谢您。”吴正修躬身道,“只是……小刘那里……”
“我一个字都没有说。”钱老太太道,“她有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就是最大的福报。至于你,我不管你到底做了什么,总之,我不允许你辜负他们母子几个。”
“那是自然。”吴正修欠身行礼,说,“谢谢您老人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也谢谢您老人家照顾他们母子。”
“过来坐吧。”钱老太太说,“我今年八十五了,也不知还有几年光景,你也不必谢我,我看中的是你老实,能干事。这干革命和顾家就像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选了干革命,我支持你,家里的事,我能搭把手的,就搭把手。”
“谢谢老太太!”吴正修在钱老太太身旁坐下,半撒娇似的,“您刚才吓我一跳,还以为我哪里做得不对,您又要给我上思想课了”。
钱老太太笑道:“嗯,你是大学教授,谁能给你上得了课,也就我这老太太倚老卖老,点点你吧!”
“您可不老,您还得看着大毛二毛三毛结婚生子呢!”
“那我不成老妖精了?”钱老太太哈哈大笑,露出一口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