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母亲烧毁的物品中,令我最难过的是,母亲将自己所有的课本、得过的奖状、小时候的照片都烧没了,我最珍视的唯一一张自己百天的时候与爸爸妈妈的合影——“百日照”全家福,那张照片让我多次感受着儿时不记事时候的幸福与美好,那是我100天的时候,父亲抱着我,母亲坐在一旁在隔壁东院大娘家的大炕上拍的一张仅有的全家福。父亲一身蓝色的卡布的棉布上衣,蓝色鸭舌帽,眉清目秀,略带书卷气的脸庞,母亲深蓝色的带梅花的棉袄,眼神里略有故事、深邃的样子,而我穿着一套淡绿色的新棉衣,戴着浅浅的西瓜红的棉帽子,眼神清澈,嘴巴甜美,皮肤白皙,一家三口幸福极了。看到这些已经找不到的从小到大的回忆,我的腿都软了,绝望地坐在屋门口发呆,泪水控制不住地一个劲儿地流在脸颊上。我只能一边难过,一边等着爸爸下班回家,不知道自己下个周一还能去学校正常上课吗?我心里不停地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多的不幸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发生在了自己家里?为什么自己和小伙伴们有着这么多的不同?
这样不幸的事情的确不是哪个家庭都会发生的,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的确是很大的打击。亲戚朋友谁也说不出来母亲为什么这样做,非要烧毁家里的一切。但是母亲口中我的两个妹妹,确实是母亲心里一道永远抹不平的伤疤。从我记事起,她好像没有一天忘记过她们。
后来听父亲提起,1989年底和1990年底,母亲先后两次怀孕,虽然她满心期待着自己的每个宝宝都能平安健康地生下来,就像我一样。但是当时赶上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非常严格,父母为了躲避村委会的追查,躲到外村亲戚家,想着直到把孩子生下来再回来,哪怕再交罚款都愿意。谁料造化弄人,村里有人告密,然后母亲被执法人员找到了,要么父亲当时交罚款,要么就得按照政策引产。那时,妹妹在妈妈肚子里已经怀了很久了。
父亲当时拿不出500元的罚款,这个条件对当时的父亲来说是不可能的。这个小家刚成立没几年,家里还有不少外债,哪有一点儿积蓄呢?母亲被执法人员无情地带走,去了县城里的医院,做了引产。我也曾经听父亲说起过,孩子引下来才知道,都是女孩子,长得很好,记得母亲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把我拉去医院的时候,给我打针,孩子很快被催生下来。”我记得姑姑们也曾说起,父亲每每提到这段往事都止不住地掉眼泪,他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此事,只能自己在妹妹们面前说说自己的心事。
连续两年,母亲腹中即将要瓜熟蒂落的两个孩子,都做了引产。受伤的不仅是母亲的身体,更是她敏感脆弱的心灵。妈妈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有哪个母亲不是视子如命,哪个母亲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她心里当时是怎么样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永远都体会不到吧!
本来我母亲与父亲结婚时母亲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经过两次强制引产承受的强烈痛苦使得母亲的精神状态十分严重起来。即使没有精神病史的正常人估计也要难过很长的时间吧。也许母亲恨过父亲无能力保护自己和孩子吧,让这两个孩子命丧母怀。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有人提起来会说,幸亏没有那两个孩子,要是再有那两个孩子,你们家里还养得起吗?我在此想为母亲说句话:“也许那两个妹妹顺利地生下来了,她的病就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了,或许也是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可是这个家庭的历史不能重写,留下的只是这个可怜的母亲,正是本书一开始提到的婚后2年左右的时候母亲的精神病越发严重了,也便有了头绪。
母亲多次说:“你的两个妹妹生下来的时候都还活着。”我此刻也想起母亲的话,便也试着想象母亲曾经受的苦,显然这时候的自己并不能完全体会她的痛苦感受,但是依然顿感难过。我只觉得从小体会着和精神不正常的母亲一起生活的痛苦,没办法正常地交流,更很少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莫名其妙的敏感,和父亲经常在家里吵架。父亲有时候无意间的一句话,就会让妈妈火冒三丈,甚至会打起来。
有时父亲被打得狠了,会一路跑到街上,逃避母亲的追打,妈妈还是依然追着父亲又骂又打,父亲在众人的围观下被母亲打得鼻青脸肿,额头和脸颊也会被妈妈的指甲划伤出血。父亲从来不打母亲,只是象征性地躲避。不时会有很多的乡亲们围观劝架,却怎么也劝不住母亲心中潜藏的对父亲的怨恨与怒火。
我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痛苦又坚强地活着。我不想让别人看家人的笑话,想正常健康地长大,但是在成长过程中的艰辛和不容易,只有奶奶、父亲和自己知道吧。
读到这里,可能会有人问:到底母亲在第一段婚姻里发生了什么,经历过什么,是什么事情让她从一个正常人掉进了精神疾病的泥淖?
这些问题对于我来讲是重大的人生疑问,一直在我的心里打了三十多年的问号,问了自己三十多年。因为我太期待能有个正常的家了,对自己的原生家庭爱恨交织,母亲得上精神病的根源,我对母亲的病因一直追溯了近三十年,也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
回忆自己三岁的时候,还依稀能记起有一次执法人员把母亲拉去医院的时候,父亲、母亲便把我留在了奶奶身边,我还记得奶奶给自己包饺子吃。只是当时的自己并不知道父母去做什么了,也不知道母亲怀孕了,只记得父亲跟自己说:“妈妈要去住院,在家听奶奶的话,爸爸妈妈过几天再回来。”于是父亲、母亲坐着一辆面包车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天。
父亲和母亲不在家的这几天,每到傍晚,我就会很想他们。奶奶怕我难过,有一天主动给我包起了饺子吃,我也开心地给奶奶打着下手儿,而且奶奶还和我做游戏,奶奶说:“兰喜,咱们俩今天包饺子吃,我在这么多的饺子里,放个1毛钱的钢镚儿,看今天咱们俩谁能吃到,谁有福。”
我听了特别开心,一心等着一会儿要出锅儿的饺子。我还依稀记得,那次吃饺子是自己吃到了那个1毛钱的钢镚儿,开心地笑起来,告诉奶奶:“奶奶,奶奶,我吃到钢镚儿了,我吃到钢镚儿了,是不是我有福啊?”
奶奶高兴地说:“你真吃到了啊,哎呀,我们兰喜以后肯定有福。”
于是奶奶和我开心地笑起来,很快把剩下的饺子也吃完了。记忆里自己刚刚记事不久,但是却觉得那顿饺子终生难忘,只记得那几天我和奶奶在一起很温暖、很幸福。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以为的温暖和幸福背后,母亲在经历着人生最为痛苦难过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