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亚·西奥多里杜是希腊小说家、学者,号角写作班毕业生。我们曾刊登过她的世界奇幻奖获奖小说《化鸟:一个童话故事》。本次,她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出发,讲述了一场“复活”事件的全过程,以细腻的描写和深入的洞察展现了各方的利益纠葛和复杂情感。
我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说这个故事的,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干记者这一行,听到这种事并不稀奇。如果你每次一听到有人喊“着火了”就跑过去报道,那你就被当猴耍了。哪怕你能有一两次被火苗燎到胡须,也算得上幸运了。
但这次的事?
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阻止他们?我就在现场,我是那里唯一理智的人,不是吗?那场悲剧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反正法官是这么说的,虽然我并没有被起诉。至少谴责我的并不是法律。来自别人的疑问最终还是平息了,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自责不已,也许永远都不会停止对自我的拷问。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躲在那一套职业话术后面:我们该做的是报道新闻,而不是去影响事件的发展,诸如此类。如今我能为自己辩护的是:无论你的怀疑心有多么强烈,头脑有多么清醒,你难道真的忍心亲手剥夺一群人的奇迹吗?对吧?
最后,我在想,我们是杀了一个孩子还是杀了一位神明,以及这二者到底有没有区别。
我们都认为自己是所有故事的主角,不是吗?就算不是所有故事,至少在讲述我们的儿子躺在棺材里的那些故事中,我们必须是主角。我一直在回想葬礼前的守灵,反复回忆每一个细节,想不明白为什么复活的是她的儿子,而不是我的。是我祈祷得不够虔诚吗?是不是我为他的葬礼选错了衣服?是不是没有把他的身体洗得足够干净?是不是心存杂念?——我确实心存杂念,不是吗?
我说他们除了眼睛里渗出的血迹以外,看起来都像睡着了一样,我这话有没有冒犯到别人?所有的尸体就那么并排躺着。乳香的气味灼烧着我的喉咙——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那是不是毒药,来索我们剩下所有人的命了。想到这里,我差点笑出来。多么不敬的行为啊,你能想象吗?
当然,我没有笑,我没有笑。我跪了下来。
“还那么年轻。”有人哭喊道,另一个人重复了这句话,我也跟着重复,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替哪一个孩子惋惜。肯定不是我的儿子。还那么年轻,还那么年轻,还那么年轻。
他们每一个都还很年轻,不是吗?只是刚到去工厂工作的年龄,还不能算作成年人。即使是年长一些的,他们的父亲、兄弟和阿姨们,也都还太年轻。我们整晚都在为他们的年轻哭泣。
第二天早上,狗群开始狂吠。狗跑到教堂里来做什么?人们把它们驱赶出去,但它们又跑了回来,继续咆哮,嘴角流出泡沫。是狂犬病吧,我们想。
但随后,玛丽亚的儿子醒了过来。别跟我说狗群的狂叫和这没有关系。就算我们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狗有这方面的天赋。那个男孩就那么从他的棺材里站了起来,后脑勺的头发因为躺在绸缎枕头上而有些扁平。他用迷迷糊糊的眼睛环顾四周,为看到我们而惊讶,似乎他只是从一场长长的睡眠中醒来而已。人们说那是一场无梦的睡眠,但他们又怎么知道?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不记得多少了。人们纷纷跪下祈祷,有人昏倒,有人尖叫。有许多手举向天空。他的母亲扑上去不停地亲吻他,哭喊着。她可能说的是方言——因为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然后她退了一步,看了看旁边棺材中男孩的哥哥,他还冰凉地躺在那里,和我的儿子一样。
晕倒的人苏醒过来。男孩被扶出棺材,接受大家的拥抱和亲吻。太阳正好升到教堂上方。人们开始抬起其他棺材,扛在肩上。
我一跃而起,双腿因为长时间跪在儿子身旁而瘀青。“你们要干什么?”我问道。连我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慌乱,“你们抬他们干什么?要把他们抬到哪里去?”
去墓地,他们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但如果……”我问道,“如果他们也都会回来呢?”我对着他们大喊。让他们随便怎么想我好了,我才不在乎。“你们刚刚亲眼见证了一场奇迹。昨晚那个男孩还冷得像石头,现在却活蹦乱跳。谁能保证会复活的只有他一个?谁能说其他人不会回来?你们的信仰就只有这么点儿吗?真可耻!真可耻!”
告诉你们吧,这话让他们都沉默了。
他们没有埋葬其余的人。他们将其余的孩子留在教堂里,棺材依然敞开着。人们来来往往,看看他们,指出自己家的孩子所在的棺材,就像在医院的婴儿室里,从那些看上去全都一个样的婴儿中指出自己的孩子。
人们后来窃窃私语说,也许他本来就没死,也许是医生弄错了。但不对,他是死了。彻底死了,散发着尸臭,尸体冰冷,四肢僵硬。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惊恐,仿佛他跨过了人类不该跨越的门,见过了另一侧的样子,然后竟然还能活过来讲述一切。
那个和我弟弟恋爱的邻居女孩第二天来看望我们,我想,她难道闻不到气味吗?弥漫在家里的死亡气息。外婆像个哀悼的幽灵般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流泪,邻居女孩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外婆自从得知事故的消息,就一直在哭,就连她最爱的孙子复活后,她的哭泣也一刻都没有停过。
“他怎么样了?”女孩问我妈妈。妈妈的眼睛很大,眼中有了新的神采。可她变得笨手笨脚。她给女孩倒咖啡时,把牛奶洒了;她准备坐下时,碰倒了椅子上的垫子;她扣上衬衫的扣子时,划伤了自己。仿佛她的四肢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保持正常,听人指挥。
“他就盯着窗外,就那么盯着。”她说。这是真的。他不吃不喝,什么也不做。
但我想说,他一直都是个安静的孩子。他从前也老是盯着窗外。即使在工厂,监工们也总因为他走神而责备他,说他老爱盯着墙壁或别的什么东西,或者干脆完全放空。我们的哥哥才是欢乐生活的代言人。他喜欢唱歌跳舞,天不亮就起床,从不抱怨。他会在我心情不好时给我送花。工作、狩猎、游泳、喝酒,他都是第一。
我本来会跟哥哥一起去工厂的。如果那天不是他注意到我发烧了,坚持让我留下,还没收了我的工作证,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工作,现在我就会躺在他旁边的棺材里了。真幸运,是吧?
“我很高兴他能回来。”女孩轻轻地说,然后关上门离开了。
“我也是,我也是。”妈妈气喘吁吁地答道,她最近说话总是这样,喘不上气。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在想念他?为什么我会因为想他而憎恨自己?他回来了,我却好像不在了。我们所有人似乎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但总得有人留下来守着其他人。男孩的父亲这么说。谁能责怪他呢?没人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其他人也可能回来,还是因为只想多陪陪他的另一个儿子,但不管是因为哪一个,谁又能责怪他呢?
两天过去,他看着另一个儿子的尸体仍然躺在棺材里,体液慢慢渗入下面洁白的布料。他的头周围放满了花,正在腐烂的百合花看起来太像肉了。儿子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蓝绿色。儿子眼中渗出的血、儿子肺部被烧成炭、儿子被剖开再缝合——这些画面他都能承受。但他无法忍受这种颜色。这种颜色让他崩溃。儿子变成这样了,他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父亲?
索菲亚还在那里,守着她自己的儿子,寸步不离,也不允许别人搬动尸体。自从他的小儿子复活之后,索菲亚一直这样。
他走到她面前,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但语气温柔。“索菲亚,”他说,“是时候了。”她没有回应,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崩溃了,哭了出来。他弯下腰,抱住她的膝盖。“求你了,”他说,“是时候了。”
于是,穿着黑裤子、白衬衫的男人排成长队,以肩膀扛起重负,抬着棺材走出教堂。天没有下雨,但他后来回想这一刻时,他会记得这是一个湿漉漉的下雨天,他会清楚地记得,一场冰凉的倾盆大雨将他全身淋透。
他去世前我就很喜欢他,自从事故发生后,我发现自己更是无法停止想他。出事之后的第一个晚上,我整夜都在想象他们在工厂地板上的场景,想象他们挣扎着呼吸,眼中流出鲜血。他们有没有用力捶门,用指甲抓墙?有没有伸手去抓住彼此的手?整个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而他,临终时,他在想些什么?他有没有想起他的妈妈、爸爸、姐姐?有没有试着先救哥哥,再救自己?
他有没有想起我?有没有想起我们在橄榄树下的吻?风拂过我的裙子,稍微掀起了一点点,我直到确定他看到了我的袜子顶端和裙摆之间短暂露出的一点肌肤,才重新遮住。
在守灵期间,我也一直在想这些事情,尽管他灰暗的皮肤让我很难回忆起他活着时的样子。多么奇怪啊,他死去后的这张新面孔就这么取代了那张我认识好久好久的脸,那张我从小看到大的脸。
他醒来时,我感到自己的脸僵住了,血液从头部涌向手脚。我昏倒了。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但他们告诉我,这不是梦,他还活着,在走路,在呼吸,在用简短的句子说话。
第二天,我去拜访了他妈妈,但他根本没有理我。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像小时候那样朝他的窗户扔小石子,直到他打开窗户,我溜了进去。我觉得他的皮肤看起来黯淡无光,但也可能是因为透过脏玻璃洒进来的月光太过微弱。他坐在床上,我坐在他旁边。由于我们的膝盖已经有了触碰,所以我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腿上,也并不显得奇怪。
“你好吗?”我问他。他说:“我在呢。”我觉得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也许这就是答案。
我帮他捋头发,把发丝夹到耳后。他的头发干燥而稀疏。我靠近他,却被一股气味熏得差点退缩——那是一种泥土的气息,像是潮湿的土壤——但我克服了厌恶,亲吻了他的嘴唇。他没有回应我的吻,但也没有躲开。他只是看着我,睁大眼睛凝视着。
“是什么感觉?”我问他,“死去是什么感觉?”
“我梦见了树根。”他说。
索菲亚来我家看我,问可不可以见他。她的头发散乱打结,几天没洗。我猜我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索菲亚跪在他面前,紧紧握着他的手,端详他的脸。“他是个奇迹。”她说,“你的奇迹。玛丽亚,你多幸运啊。”他试图抽回手,她却没有立即松开。
我的奇迹。我的第二个奇迹。第一个奇迹是经过多年努力后,终于怀孕生下他的哥哥。那些年里,我的孩子一个个流产。而这个?这个是奇迹吗?一个人一生中真的能两次受到奇迹的眷顾吗?我触摸他时,手会颤抖,我害怕自己如果在他身边呼吸太重,他就会像蛾子翅膀上的灰尘一样散去。
每个人都想从他身上分一杯羹。他们给他带来礼物——小圣像;生病的身体部位的画,仿佛他是圣人,仿佛他能治愈他们;属于已故亲人的戒指。我把它们堆在他的房间里,直到房间再也装不下。我告诉他们不要再送东西来,并在门口谢绝他们,可他们又在后院聚集,在他的房间外守夜,手持蜡烛祈祷。
有人来找我丈夫商谈——是个我从未见过的工会代表,但丈夫对他很友好。工会代表认为我的儿子根本不是奇迹。他认为整个复活事件可能会影响我们和工厂打官司的赢面,可能会让律师们轻易把我们都描绘成骗子和妄想狂,剥夺每个人获得赔偿金的机会。好像钱能让他们死去的亲人回来似的。
但话说回来,我又怎么知道让人复活的究竟是什么呢?
到了第四天,我再也无法忽视那股气味。我烧掉了给他守灵时为他穿上的衣服,洗了他剩余的所有衣服。我洗了床单,然后又洗了一遍。我拖了地,擦了墙,用漂白剂清洁了一切,直到再也无处可藏。是他。有气味的是他。我很害怕。母亲注意到了我的恐惧。“不要害怕,”她说,“去找你的儿子,去找他,去找他。”所以我去了。
我看到那个女孩围着他打转,他却对她视若无睹。她表现得像个合格的女朋友,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安排他的四肢围绕着自己模拟拥抱,而他任她摆布,毫无抵抗,像个洋娃娃。
我想到另一个儿子还冰冷地躺在地下。我不敢想自己居然曾经感到过快乐。我羞愧不已。我崩溃了。
我想哭出来,我更爱那个没有复活的儿子。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小镇,但在他作为保险公司专业顾问的职业生涯中,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造访这种山穷水恶、满是刁民和酒鬼的偏僻地方,也不是第一次奉命将所谓的“奇迹”处理干净。他检查了工厂和所谓的泄漏点,男孩空出的棺材,教堂。他甚至让人挖开了几座坟墓。他注意到他们请来了一名记者,试图证明那些毫无疑问无法证明的事情,或者至少制造一些耸人听闻的轰动效应。他只见了那个男孩几分钟,因为他的母亲坚持说他太痛苦了,不适合长时间交谈。他注意到,甚至在职业允许的范围内,有些欣赏这场表演的细节:男孩蓬乱的头发,涂在他皮肤上的苍白妆容,涂抹在他身上的腐烂气味,以及巧妙地用来稍作掩盖的好闻一些的气味。那是一种廉价的花香——也许是接骨木,或者是铃兰。
他得出结论,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且事故中工厂的责任也被人为夸大了。他宣布整座小镇的人就是一群江湖骗子,为了吸引眼球,或者是为了表达对工厂的不满。可这家工厂只是在艰难的时代努力维持经营罢了。他写完报告,立刻发给了雇主。
镇上的人对他的结论报以毫不掩饰的嘲讽。他们用举起的拳头为他送行,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知识丰富的学者,正在从愤怒的下层暴民中逃离——唯一的区别是这些人没有拿着叉子。
“我们会证明给你看的,”他们对他说,“你会看到你的错误。你会看到的。”
他们说这话时的表情让他不安。回到车里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威胁,尽管并没有人直接威胁他本人。
回去的路上,他努力去想自己喜欢的东西,好让自己感觉好些:他的丝绸浴袍;手指滑过狗毛的感觉;早晨烤面包的香味。他的心跳慢了下来。他现在平静多了,呼吸也重新变得轻松。小镇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他继续想着他最喜欢的那些东西。他试图回忆母亲做的烧烤大餐的味道,但想不起来了。
我相信奇迹。我相信他确实死而复生了。我相信他甚至有可能拯救我们不朽的灵魂。
但他不能拯救我们的凡胎肉体。人们跑到牧师那里寻求救赎和奇迹。如果奇迹不能让我们吃饱穿暖,不能帮助我们的身体——甚至心灵——抵抗日复一日的损害,那它有什么用?
我相信奇迹。但奇迹意味着例外。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奇迹。奇迹不能改变世界。既然不能改变世界,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自从那个男孩复活以来,我丈夫一口面包都没有吃过。他不吃,不睡,也不直视我的眼睛。我突然发现自己希望那个男孩最好还是死了算了。如果这让我成了坏人,那坏人就坏人吧,这是我和上帝之间的事。不断有人来到我们门前询问关于他的事,我不得不给他们发放祈祷绳
,可我打结的速度根本不够快,新做的祈祷绳一下午就发完了。我的指尖因为不停地打结而变得粗糙,我发誓,因为在昏黄的灯光下熬夜打结,我都要变成斗鸡眼了。但我不敢抱怨。我看到了丈夫的痛苦和危机。我知道他在以为我听不见的时候,会喃喃自语。
我在花园里种罗勒时,一个工厂工人跑过来大喊,说那个脸颊红扑扑的小玛丽昨晚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们需要请牧师来排除超自然的死因,看看是不是死神缺个年轻的身体。我差点当着他的面笑出声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搬出两百年前的老故事来吓唬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但他额头上的皱纹和紧绷的下巴肌肉让我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不是玩笑。
我让他冷静,告诉他我会转达牧师,会让牧师尽快赶过去,他最近状态不太好。就在这时,我丈夫突然从房里冲了出来。这是他自从复活事件发生以来第一次踏出房门。他眯着眼睛,适应光线。他只穿着内衣,没有穿长袍,也没有戴帽子。他的头发看起来没有梳过,凌乱不堪,就像有一束灰色的鬃毛缠着他的头。风恰好吹过,将他的头发吹得更乱,仿佛是在故意给场景增添一些庄重感,一些神圣的气息。
我看着丈夫的眼睛,意识到他心中渐渐有了打算。这是他走出痛苦的方法,也是那个问题的答案。这些天来,他一直不敢将问题说出口,但我一直都知道问题的存在。
“是那个男孩,”他说,语气中的挣扎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是那个复活的男孩的错。”
许多年前,我们做了那些情谊深厚的年轻人有时会做的事——割破掌心,将手握在一起,让血液混合,幻想我们结成兄弟,认为兄弟情谊比友谊更坚实。多么愚蠢的行为啊。我们可能渐行渐远,有时甚至几个月不见面,但我们的心并没有疏远半分。当我得知那场事故时,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死者名单中,我紧握拳头,感觉到手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我向妻子和孩子道别,搭上了第一班回家乡的巴士,尽管我知道,连最后一次亲吻他的脸颊也已经来不及了。然而,当我到达时,迎接我的是与想象完全不同的场景——我的朋友还活着,他的家庭却分崩离析,他母亲害怕自己的儿子,父亲精神恍惚。他们周围是一场疯狂而绝望的闹剧,人们谈论着奇迹,谈论着短暂的死亡和欠下的人命,谈论着上帝的旨意,谈论着考验、信仰与救赎。整座小镇都疯了。
我控制不住我的泪水。眼泪不停地流出来。
我一直很爱那个男孩,我对他的爱比应有的还要多。
然而,我明白了。
沉默渐渐降临在我们身上。男孩走进房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们也是。我们仍然拿着蜡烛祈祷,但现在,我们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深邃而冰冷,像坟墓一样。
我正在为三日纪念仪式煮小麦浆果,这时听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噩耗。其他人像羊群一样跟着牧师跑来,我女婿在外面迎接他们。他如今就好像变成了他自己的影子。他曾经像柏树般高大挺拔,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垂头丧气的树桩。
我也赶紧跑了出去,听到牧师把这场新的死亡怪罪在我孙子头上,说这是他导致的,说一切都是他导致的。牧师把阴霾的天空、灰暗的大海,甚至是那场事故本身,全都归咎于我孙子。“但这不可能,”我告诉他,也告诉他们,“他办不到。我孙子没有这个能力。”他有这个能力吗?
突然,一声巨响。玻璃破碎的声音。一声尖叫。
我尽可能快地回到了屋里。屋里弥漫着糖的香味,掩盖了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潮湿土壤的气味。我女儿倒在地上,装沸水的锅翻倒了,融化的糖烫伤了她的手,打碎的盘子散落在她脚边。男孩伸出手,试图靠近母亲,她手里却抓着一块碎玻璃让他远离。她害怕自己的儿子。她把碎片抓得太紧,割破了自己的手,鲜血直流。男孩盯着她,眼神迷离。
“妈妈。”他低声呼唤。陌生的声音。不友善的声音。
几乎是作为回应,我女儿开始干呕。现在,我明白了。终于,我看到了这一切的本质。
这不是他。不是我的男孩。不是我的孙子。
没有人再碰我了。甚至连那个说在和我恋爱的心碎女孩也不碰我了。妈妈曾经说我“回来”了。我想问从哪里回来,但我的嘴里满是泥土,话语太过巨大,无法说出来。从哪里回来?
没有说出口的问题不会有答案。妈妈的身影变得模糊。爸爸也模糊了。外婆泪流成河。
其他人都被埋葬在地下,有一定距离,但并不遥远。我能听到人们对泥土低声吟唱的歌曲,一个个名字串联成歌词,就像一条长长的线上的绳结。在我的名字应该出现的地方,是一次停顿。
为什么回来的是我,而不是某个女孩,某个别的男孩,或者他们所有人?
思绪退去。一层薄纱在我和世界之间展开。我的姐姐,这些人,他们的礼物和蜡烛。他们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眨眼间,早晨融化成夜晚,黑夜绽放成黎明。接着,人们在后院争吵,提到了魔鬼。有人崩溃,有血渗入地面,我努力尝试,我真的努力了。我想要存在。人们喊叫、恳求、和解。他们的脸扭曲成了我不认识的面具。这是爸爸吗?这是妈妈吗?蒙在我眼上的这层薄纱,是裹尸布吗?它一直都是裹尸布吗?
他们的手伸过来,伸向我,触碰我。我任凭他们触摸我。
最后,我们用白床单包裹住他,把他带到海边。
他的朋友试图阻止我们,他看向记者,寻求支持,但没有得到回应。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以为我们会伤害这个男孩,但我们不会,对吧?我们把他浸入水中。我们说这是洗礼。这是一次洗涤、一场试验、一种仪式。就算没有在具体的用词上达成一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把他的头按入水下。悲伤的母亲们、疲惫的父亲们、心碎的人、苦涩的人、信徒们、依然怀有希望的人,我们全都按住了他的头。起初他没有反抗,但后来他开始挣扎,他的双腿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超出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男孩应有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的呼吸停滞了,想着“万一,万一呢”。
但紧接着,我们卷起了袖子,用嘴喘气。
“这是我们的奇迹,”我们说着,一双双手毫不颤抖,再次将他的头压入水中,直到挣扎减弱,并最终平息,“我们自己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