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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ovel of the White Powder

白色粉末的故事

作者/【英】阿瑟·梅琴
翻译/南瓜

笔名为阿瑟·梅琴的阿瑟·卢埃林·琼斯(1863—1947)是维多利亚时期哥特文学复兴与颓废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被誉为“超自然主义恐怖小说”名家之一。他最为知名的代表作正是被斯蒂芬·金誉为“最棒的英语恐怖故事”的《大神潘恩》。他深深地影响了H.P.洛夫克拉夫特的写作,比如这篇《白色粉末的故事》,便是爱手艺创作《星之彩》的灵感源泉。

我叫莱斯特。我父亲,韦恩·莱斯特少将,一名杰出的炮兵军官,因印度致命的气候罹患复杂的肝脏疾病,五年前死了。过了一年,我唯一的弟弟弗朗西斯在大学里取得非凡成就后回到家里,决心如隐士般安定下来,掌握被称为伟大传奇的法律知识。他这人,似乎对一切能算作快乐的事物都漠不关心;虽说他比大多数人要英俊,还能像自由散漫的流浪汉一样油嘴滑舌、诙谐幽默,可他却回避社交,闷在顶楼的一个大房间里,培养自己当律师。一开始,他每日苦读十个钟头,从东天熹微到西山落日一直与书为伴,中间花半个钟头跟我草草吃一顿午餐,似乎还极不情愿;等天色转暗,他才会出去稍微散个步。我觉得这样无休无止地学习肯定很伤身,便想劝他将这些晦涩的书本放一放,可他的热情不减反增,每天学习的时间还增加了。我跟他严肃沟通,建议他偶尔放松放松,比如找个下午读一本无伤大雅的小说,休闲一下;他只是笑笑,说他需要娱乐的时候,会看一看关于封建土地制度的书;他还对上剧院或者呼吸一个月新鲜空气的建议嗤之以鼻。我得承认,他看上去挺好的,似乎也不觉得煎熬;但我知道,这种长时间违背自然的苦干,最后总会招来报应,而我没有看错。焦虑感渐渐在他眼里徘徊,他开始有些无精打采,最后终于承认自己的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他说他很困扰,感觉头晕目眩的,夜里时常被噩梦吓醒,只觉得又惊又怕,冷汗冒得遍体生寒。“我好好照顾自己,”他说,“你不必担忧;昨天我放松了一整个下午,靠着你给我的那把舒服椅子,在纸上乱涂乱画。不,不;我不会过度劳累的;顶多一两个星期我就能好起来,放心吧。”

尽管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了,我却没见他变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他每次进客厅,脸都皱在了一起,神情沮丧,还在我看他的时候强装高兴。我认为这种症状属于不祥之兆,不时还会被他一惊一乍的动作和令我无法解读的眼神给吓到。我不顾他的意愿,说服他去看看医生。他极不情愿地叫来了我们的老医生。

检查完毕,哈伯登医生开始给我鼓劲。

“老实说,问题不大,”他告诉我说,“他就是念书太用功,吃东西还忙忙慌慌的,一吃完又回去接着念书,自然会碰上消化问题,以及神经系统的一点小毛病。不过,我认为——我真这么认为,莱斯特小姐——我们能解决这问题。我已经给他开了处方,应该会很管用。你大可不必担心。”

我弟弟坚持要找附近的一名药剂师配药。那是一家怪里怪气、装潢过时的店,毫无现代药店的柜台和货架那种用装饰和光亮刻意营造的华丽耀眼;但弗朗西斯中意那老药剂师,相信他的药品质量上乘。不久,药送了过来,弟弟每天饭后会服用两次。它是一种看似无害的白色粉末,加一点在冷水里会溶解;我搅了几下,它似乎消失了,只留下一杯清澈无色的凉水。一开始,弗朗西斯似乎受益匪浅;他脸上的疲惫消失不见,整个人也是,自从毕业后还从未这么快活过;他兴高采烈地谈论要改变自己,还直言不讳地跟我说他之前是在浪费生命。

“我在法律上面花太多时间了,”他笑道,“还好你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好了,我还是要当上大法官,但我不会再把生活抛在脑后。再过一小阵子,你我就去度个假;到时我们去巴黎尽情享受,远离国家图书馆。”

说实话,这样的未来令我欣喜不已。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问,“你要乐意的话,我后天就可以走。”

“噢!倒也不至于这么急;毕竟,我连伦敦都还没认熟,我觉得人还是该先在自己国家找乐子才对。不过呢,你努力练练法语,一两个星期后我们就出发。我只懂法律方面的法语,恐怕管不了用。”

我们刚吃完晚饭,他立马就咕咚咕咚地开始大口喝药,仿佛杯里装着琼浆玉液。

“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吗?”我问。

“没有。我都不知道喝的是不是白水。”他从椅子上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似乎在犹豫接下来做什么。

“要不要去客厅喝杯咖啡?”我问,“你想不想抽根烟?”

“不了,我打算去转转;夜色应该不错。瞧瞧这晚霞,噢,就像一座大城市燃起烈火,而烈火下面的阴暗房屋之间,飞快地下着血雨。是的,我要出去;我兴许很快就回来,但还是带上钥匙好了;那么,亲爱的,以防晚点碰不上面,先祝你晚安了。”

大门在他身后砰一下关闭。我看着他手里挥舞着马六甲手杖,脚步轻盈地走去街上,心里对哈伯登医生带来的改善感激不已。

我相信弟弟那天很晚才回的家,但他第二天早上心情很好。

“我任由腿领着我前进,”他说,“尽情享受新鲜空气;越往人多的地方走,越是感觉心情振奋。后面我在拥挤的人行道遇上大学旧友奥尔福德,然后——嗯,我俩过得挺开心,我再度感受到了什么是年轻,什么是活着;我发现我和其他人一样,血管里流淌着血液。我今晚约了奥尔福德,我们俩要去餐厅小宴一场。没错,我要享受一两个星期,听听夜半的钟声,然后我们就一道踏上小小的旅途。”

我弟弟的性格就这么转变了:短短几天,他成了一个钟情享乐之人,一个无忧无虑地走在西边人行道上的快乐闲人,一个热衷寻找舒适餐厅的猎手,以及一位对梦幻般的舞蹈有着独到眼光的评论家;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胖,去巴黎的事他也只字不提,俨然是在伦敦找着了乐园。我挺开心的,但也有些纳闷:我觉得他这副快活样里藏着某种让我不悦的东西,但我没法确定。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变化出现了;他依旧在清冷的早上回家,可我却没再听见他快活的声音。某天早上,我俩共进早餐时,我蓦然望向他,却看见面前坐着一个陌生人。

“噢,弗朗西斯!”我叫道,“噢,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你到底怎么了?”我泣不成声,哽咽着出了房间;尽管我完全不知情,可我却揣摩到了真相。而且不知为何,我还想到他头一回出门的那个傍晚,那片落日余晖的景象又闪耀在我眼前:云层仿佛熊熊燃烧的城市,血如雨下。但我努力淡化这些想法,试图说服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晚饭的时候,我决定催他定下去巴黎度假的时间。我们的交谈已是足够的轻松,而我弟弟也刚吃了药——他一直在坚持吃药。正准备提这事儿的时候,我脑子里的语句突然消失了,有什么我搞不明白的冰冷、难以容忍的重量刹那间压迫我的内心,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感使我窒息,仿佛正被人活埋。

我们用餐时没有点蜡烛;房里昏黄的光亮渐渐阴暗起来,墙角四壁在阴影中变得模糊不清。我从坐的地方望向外面的街道,心里正思索要怎么跟弗朗西斯开口,天空却如我记忆犹新的那个傍晚一样开始泛红发亮,两栋房屋形成的黑团之间的空隙里,有壮观的火焰出现——蠕动的云层忽明忽暗,极深处熊熊燃烧,大片的灰蒙仿佛浓烟滚滚的城市里吹出来的烟雾,极高处的空中闪动着邪恶的灼眼光亮,其间夹杂着更为炽烈的火舌,下方则像是有一口深邃的血池。我收回视线,看向坐在对面的弟弟;我想说的话已到了唇间,这时我看见他放在桌上的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手的虎口位置有一道印迹,约莫六便士大小的一块儿,颜色有点像严重的瘀伤。然而,冥冥中我知道,它根本不是瘀伤。噢!若是将人的血肉用火灼烧,若是那火如沥青一样漆黑,就会出现眼前这东西。我无暇思索,也无法诉诸言语,那灰蒙的恐惧登时在我身体里成形;我打内心深处知道,它是一种烙印。污浊的天空霎时间黑得宛如午夜,等再看见光亮时,我正独身坐在死寂的房间里,紧接着便听到弟弟外出的动静。

天色已晚,我戴上帽子去找哈伯登医生。在他那间宽敞的诊室里,在他拿来的蜡烛产生的昏暗烛光下,我嗫嚅着,以再怎么坚决却依旧颤抖的声音,将事情和盘托出:从我弟弟开始服药的那天起,一直讲到半个钟头前看见的可怕一幕。

说完之后,医生端详了我一阵,脸上露出非常怜悯的表情。

他说道:“亲爱的莱斯特小姐,你显然是因为你弟弟而焦虑了;我很确定,你一直很担心他。好啦,听我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确实很焦虑,过去一两星期一直放不下心。”我说。

“就是因为这个——当然了,大脑这种东西有多么奇怪,你是知道的吧?”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并没有被蒙蔽。我跟你说的,都是我亲眼看见的。”

“是的,当然了。但你一直在盯着今晚那怪极了的日落看。只能这么解释。等明天天亮起来,你的头脑就会清醒,我敢保证。不过,请记住,我随时准备提供能力范围内的帮助;要是遇见问题,尽管来找我,或者派人来叫我。”

我离开了,可半点没得到安慰,满脑子都是混乱、恐惧和悲伤,不知该向谁求助。第二天我跟弟弟碰面的时候,我迅速扫了他一眼,心里一沉:他的右手,那只我看得一清二楚的、仿佛被黑火烧出印记的右手,包上了手帕。

“弗朗西斯,你的手怎么了?”我用平静的语气问。

“没什么大碍。我昨晚上割伤了指头,一直流血。所以我尽可能地包了一下。”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弄得更整齐一些。”

“不用,亲爱的,谢谢你;这样就挺好。吃早饭吧,我真是饿坏了。”

我们各自坐下,我则盯着他看。他根本没有吃喝,只是在自以为我转开目光的时候,将肉喂给狗;他眼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一种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眼神。我坚定地认为,头一晚我见到的那景象虽然可怕又不可思议,但它并非虚影,不是迷惑人的幻觉。当晚,我又去了医生那里。

他带着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摇了摇头,似乎思考了几分钟。

“你说他还在吃药?可是,为什么?就我所知,他抱怨的那些症状早就消失了;既然他都这么健康了,为什么还要吃那东西?另外,他上哪儿配的药?塞斯那里?我从没派人去那边;那老头越来越粗心了。你跟我一道去药店吧,我需要跟他谈谈了。”

我们一道走去了药店。老塞斯认识哈伯登医生,乐意提供各种信息。

“我认为,你按照我的处方,给莱斯特先生送了好几个星期这东西。”医生说着,递给老人一张铅笔涂写过的纸。

药剂师颤颤巍巍地戴上巨大的眼镜,用颤抖的手拿起那张纸。“噢,是的,”他说,“这东西只剩了一点儿;这药很不常见,我入库已经好久了。要是莱斯特先生还有需要,我只能再去进点货了。”

哈伯登说:“让我看看那东西。”药剂师递给他一只玻璃瓶。他拔下瓶塞,闻了闻里边,一脸古怪地看着老人。

“你哪儿来的?”他问,“这是什么东西?事先声明,我开的可不是这个药。是,没错,标签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要说的是,药不对。”

“我早就有这东西了,”老人无力又害怕地说,“我就正常从布尔巴奇那边进的。这药不常开,搁药架上有些年头了。你看,已经没多少了。”

“你最好交给我,”哈伯登说,“恐怕出事儿了。”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出药店,医生胳膊下面夹着用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药瓶。

“哈伯登医生,”走了一小段后,我唤道,“哈伯登医生。”

“嗯。”他一脸阴郁地看着我。

“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弟弟过去一个来月每天吃两次的,到底是什么?”

“老实说,莱斯特小姐,我不知道。等到了我家,我们再说一说这事儿。”

我们匆匆地回了哈伯登医生那里,一路无话。他请我坐下,随后在屋里踱来踱去;就我所见,他脸上阴云密布,但没有寻常的那种恐惧神情。

他最后开了口,道:“唔,真是怪极了;难怪你会惊慌。我得承认,我也非常不安。若你不介意,我们先把你昨晚和今早说的事情放一边;剩下的事实在于,过去的几个星期里,莱斯特先生一直在服用某种我完全不知道的药物。这么说吧,我安排的根本不是这药;瓶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还需要研究。”

他解开包装,小心翼翼地倒了几粒白色粉末在纸上,好奇地打量。

“没错,”他说道,“用你的说法就是,看着像硫酸奎宁 ;它是片状的。不过,你闻闻看。”

他将瓶子凑近,我低头嗅了嗅。一种奇怪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还带着冲鼻的湿气,仿佛什么强效麻醉剂。

“我找人分析一下,”哈伯登说,“我有个朋友,这辈子一直在研究化学这门学科。这样我们才有依据。别,别;不要再提另外的事情,我听不下去。你也听我一句劝,别再多想了。”

当天晚上,我弟弟并未如往常那样在晚饭后出门。

“我已经玩儿够了,”伴着古怪的笑声,他说道,“我得回老路上去了。在经历了这么激烈的欢乐之后,来一点法律会让我放松不少。”他自嘲般笑了笑,很快回了自己房间。他那只手依旧完全包裹着。

几天后,哈伯登医生来访。

“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他说,“钱伯斯没在镇上,所以我对那东西的了解比你多不了多少。不过,若是莱斯特先生在家的话,我想见见他。”

“他在他房间里,”我说道,“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不用,不用,我上去找他吧;我们俩悄悄说会儿话。我敢说,我们有些太小题大做;毕竟,不管这药粉是什么,似乎都对他有好处。”

医生上了楼。我站在大厅里,听见他敲门的声音,以及房门打开和关闭的动静;随后,我在寂静的房子里等了一个钟头,而这寂静也随着时针的转动,变得愈发强烈。忽然,刺耳的摔门声从上面响起,医生顺着楼梯下来了。他的脚步声穿过大厅,在门前踌躇了一下;我强忍恶心,艰难地深吸一口气,看见小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医生走了进来,站在门口。他眼里闪动着难以言喻的恐惧,一只手扶着椅背稳住身子,下唇如马嘴一般不停颤抖,一度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我见了那人,”他用干巴巴的语气低声道,“我在他面前坐了一整个钟头。上帝啊!我居然还神志清醒地活着!我这辈子都在与死亡打交道,在尘世帐幕融化后的废墟里跋涉。可是,怎么会这样,噢!怎么会这样……”他用手捂住脸,仿佛想挡住眼前的什么东西。

“莱斯特小姐,别再找我了,”他的语气稍微冷静了一些,“这里的事我爱莫能助。告辞。”

我看着他蹒跚地走下台阶,沿着人行道往家里走去,感觉他比早上那时老了十岁。

我弟弟依旧待在房间里。他用我几乎认不出来的声音说,他很忙,希望把他的饭菜端来放在门口;我让仆人照办了。从那天起,我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被称作“时间”的概念;我活在永无休止的恐惧之中,机械地例行家务,只对仆人张嘴说几句必需的话。时不时地,我会出门,在街上转悠一两个钟头,又再度回家;可是,无论我在不在家,我的灵魂依旧踟蹰瑟缩在楼上那扇紧闭的门前,等着它打开。我说过,我很少惦记时间;但我猜,自从哈伯登医生来访,我散步回家后能稍微精神焕发、心情舒畅,肯定已经是两星期之后的事了。空气香甜宜人,迷蒙的绿叶云一般招展在广场之上,花香扑鼻而来,我感觉心情愉悦,脚步也变得更加轻快。一辆直行的面包车让我在屋前的人行道上停留了片刻,我无意中抬头看向窗户,当即有如五雷轰顶,心脏猛跳一下,又跌入万丈深渊;一种无形无质的害怕和恐惧惊呆了我。在影影绰绰的黑暗山谷中,我盲目地探出一只手,穿过一层层稠密的黑暗,试图稳住自己下坠的身体,可脚底的石头摇摇晃晃、歪歪倒倒,那种坚实的触感似乎也在不断沉陷。我刚才瞥向的是我弟弟的书房——也就是那时,窗帘被拉去一旁,某种带着生命的东西眺望起外面的世界。不,我没法说我看见的是人脸,或者任何类人的事物;那是个活着的东西,正中有两只燃着火焰的眼睛瞪着我,周围是同我的恐惧一样无可名状的东西,是一切邪恶和狰狞腐朽的象征和存在。我呆站着,如害了疟疾般抖如筛糠,心中因恐惧和憎恶而极度痛苦,身体整整五分钟无法动弹。等我终于进了门,我冲向弟弟的房间,敲打房门。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我叫道,“老天啊,快回答我!你房间里那可怕东西是什么?快撵走它,弗朗西斯!从你身上撵走!”

我听见类似脚步缓慢而笨拙挪动的声音,仿佛挣扎着想发音的哽咽咯咯声,随后便是破碎、压抑的说话声,外加我差点理解不了的词句。

“什么都没有,”那声音说道,“请不要打扰我。我今天不舒服。”

我惊慌又无助地转身离开。我束手无策,不知道弗朗西斯为何要骗我: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窗户里的情况,尽管只是一瞥,可那情景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看错。我静静地坐着,意识到在那双燃烧的眼睛看过来之前,在最初的那一抹惊慌之中,我还看见了别的东西。

我忽然记起来了:就在我抬头,而窗帘被拉开的时候,我曾扫见拉开窗帘的那东西,在记忆里永久地留下了一个狰狞的形象。那并非手——窗帘不是被手指拉开,而是被一根黑色的残肢推去了一旁——在我被墨一般的恐怖浪潮吞没,飞速陷入深渊之前,那外表腐朽、动作迟缓,仿佛野兽爪子一样的东西,在我的感官里一抓而过。一想到这里,想到我弟弟房里的那可怕存在,我的心便惊骇万分;我跑去他门前,再度向他呼喊,却无人回应。当晚,一名女仆悄声告诉我说,定时放在门口的食物已经连续三天原封未动;她敲过门,但无人回应;她也听到过我听见的那种脚步声。日复一日,食物还是会放去我弟弟门口,却依旧没人动;任凭我再怎么敲门,再怎么呼唤,也没人回答我。仆人开始跟我主动交流,看来他们也跟我一样惊慌不已。厨师说,我弟弟最初将自己关在房里的时候,她经常听见他晚上打开房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一次她还听见过客厅大门打开关上的声音,但现在已经好些晚上没有一点动静了。

高潮最终还是来了。那时夜幕即将降临,我正坐在昏暗沉闷的房间里,一声可怕又刺耳的尖叫突然打破了寂静;我听见一阵惊恐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了。我兀自等待,直到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女仆踉踉跄跄地进了房间,来到我面前。

“海伦小姐!”她喃喃道,“老天爷啊!海伦小姐,到底怎么了?小姐,您看看我的手;您看看!”我将她拉至窗前,发现她手上有一道漆黑潮湿的污痕。

“我没听明白,”我说,“你跟我解释解释?”

“我刚才在整理您的房间,”她开了口,“正铺床的时候,有湿答答的东西突然滴到手上,我抬头一看,发现天花板是黑色的,在朝我滴东西。”

我咬住嘴唇,狠狠盯着她。

“跟我来,”我说,“带上蜡烛。”

我的睡房就在我弟弟房间下方。一走进房间,我便感觉自己打起了寒战。我望向天花板,看见一团又黑又湿的痕迹正往下滴落黑色的水珠,雪白的床单被浸污了一大片。

我冲上楼,死命敲门。

“弗朗西斯,噢,弗朗西斯,我亲爱的弟弟,”我叫道,“你怎么了?”

我聆听着动静。屋里传来哽咽的声音,还有类似液体冒泡和反刍的声音,此外一片安静。我更大声地呼唤着,依旧没有回应。

尽管哈伯登医生说过别再找他,我依旧去了;我泪流满面地跟他讲了所有事情,他面色铁青,一脸严肃。

“看在你父亲的分上,”他最后说道,“我跟你去,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一同出发。街道黑沉沉的,鸦雀无声,充斥着持续好几个星期的炎热与干旱。煤气灯照耀下,医生一脸苍白;等到了房前,他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我们没有停留,径直上了楼。我提着灯,而他用坚定的语气高声道:“莱斯特先生,听见了吗?我坚持要见你。快回答我!”

没人回话,但我俩都听到了我提过的那个哽咽声。

“莱斯特先生,我等着呢。赶紧开门,不然我就要来硬的了。”他连喊了三次,嘹亮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莱斯特先生!我最后一次要求你开门!”

“啊!”一阵闷人的沉寂后,他说道,“简直浪费时间。能请你给我找根撬棍,或者类似的工具吗?”

我跑去后面一间存放杂物的小房间,找着一件类似平头斧的沉重工具,兴许能派上用场。

“很好,”他说,“我敢说,这东西能管用。莱思特先生,我正式通知你,”他冲着钥匙孔大喊,“我要闯进你的房间了。”

我听见平头斧撬动的声音,门板随之开裂破碎;伴着一声巨响,房门轰然打开,可我们却一时间被一阵可怕的尖叫声吓得倒退几步:并非人的声音,而是怪物的咆哮;那叫声含混不清,从黑暗中向我们袭来。

“灯拿稳了!”医生说道,然后我们两人走进屋里,迅速环顾了一圈。

“找到了,”哈伯登医生倒抽一口冷气,“瞧,就在那个角落。”

我转眼一看,顿时被一阵恐惧攫住,只觉得心如刀绞。地板上有一团墨黑腐坏的东西,正翻腾冒泡,散发恶臭,外形极其可憎。它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于液态和固态之间不断融化、转变,咕嘟着类似沥青煮沸后那种不黏稠的油性气泡。这团东西的中间出现两个燃烧的、类似眼睛的点,我还看见类似肢体一样的形状在蜿蜒弹动,一根像是胳膊的东西移动着,举了起来。医生向前一步,举起铁棍打向燃烧的那两个点;他将武器捅进那东西,又带着狂怒和憎恶反复击打。

一两个星期后,等我从可怕的惊吓中稍微恢复了一些,哈伯登医生过来探望我。

“我卖掉了诊所,”他开了口,“明天就启程远航。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英格兰;我很有可能会在加利福尼亚买一小块地,在那里度过余生。我给你带来一只包裹,等你觉得能行了,就打开看看吧。里边装着钱伯斯医生的报告,针对我交给他的那东西。别了,莱斯特小姐,别了。”

他一走,我立即打开信封;我实在等不了,开始阅读信上的内容。以下便是手稿的信息,请容许我代为阅读其中包含的惊天故事。

“亲爱的哈伯登,” 信的开头写道, “我迟迟没有回复你关于那些白色物质的问题, 实在是不可原谅。 说实话,我犹豫了很久,不知该采用何种手段,因为物理科学跟神学一样,都带着一种偏执、正统的标准。我明白,若是我向你坦白真相,就会触犯那些我曾视若珍宝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不过,我还是决定对你直言不讳,但我必须先简单自我介绍一下。”

“哈伯登,我以科学工作者的身份与你相识多年;你我屡屡长谈彼此的专业,讨论那些除了通过物质领域做实验和观察之外,还想通过其他各种手段获得真理之人,以及他们脚下那道无望的鸿沟。我记得你曾轻蔑地跟我说,科学界的人一旦对看不见的领域稍有涉足,便会胆怯地暗示,或许感官到头来并非一切知识永恒的、不可逾越的界限,并非人类从未跨越的永恒之墙。我们一道开怀大笑,而我认为这也理所当然,毕竟当时的‘神秘学’愚行以各种名头伪装自己——迷魂、通灵、显灵、神智学,全是不入流的骗术,连同那些拙劣的把戏和站不住脚的魔术一道,堪称伦敦破街烂巷的真正后花园。不过,尽管我说了这么多,我得向你坦白,我不是唯物主义者——当然,我是指字面意义。自从我说服自己——记住,是说服了我这个怀疑论者——过去那些铁板一块的理论统统是彻头彻尾的骗局,如今已过去许多年。放到二十年后的现在,这段自白或许不会给你带来那么大的伤害;毕竟,一段时间以来,纯粹的科学工作者提出的一些假设全都非常玄奥,我认为你不可能注意不到;我怀疑,大多数卓绝的现代化学家和生物学家,都会毫不犹豫地赞同经院学者 的格言‘万物终归神秘’。我理解的意思是,人类知识的每一个分支,若是追溯它们的源头和最终的原理,最后都会消失在神秘之中。事到如今,我没必要详细阐述使我得出这一结论的诸多痛苦步骤;几个简单实验便让我对自己当时的观点产生了怀疑,若干相对不太重要的情况所催生的一连串思考,更是愈发让我背离;我对宇宙的过往概念被一扫而空,我身处的世界似乎变得陌生又可怕,像极了我站在达里安的山头,第一次看见大海闪耀的无尽浪涛产生的感觉。现在我知道了,那些看似坚不可摧、高耸入云,看似深藏不露、把我们永远关在里面的理智之墙,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而是最薄、最轻盈的面纱,它会在探索者面前消融,仿佛清晨溪边的薄雾一样消散无影踪。我知道,你从来没有采取极端唯物主义的立场;你也不会试图全盘否定非物质的存在,因为你的逻辑思维使你不会遭遇这种极致的荒谬;但我确信,相对你的思维习惯来说,你会发现我所说的一切都显得奇怪又令人不快。然而,哈伯登,我告诉你的都是事实——不,用我们常用的语言来说,是唯一的、科学的、经过经验验证的事实;宇宙确实比我们过去梦想得更加绚丽多彩,也更加可怕。整个宇宙,我的朋友,是一场巨大的圣礼,是一种神秘、不可言喻的力量和能量,被物质的外在形式所掩盖;人类、太阳和其他恒星,草地上的花朵、试管里的水晶,每一个都是精神的、物质的,都受到内在作用的支配。”

“哈伯登,你也许会奇怪这一切究竟从何而来;但我想,只要稍加思考就能知道。你会明白,站在这样的立场上,我们对事物的整个看法都会改变,我们认为不可思议和荒诞不经的事情也许真有可能发生。总之,我们必须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传说和信仰,并准备接受那些已经成为纯粹寓言的故事。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要求。毕竟,现代科学也会以虚伪的方式承认这一点;诚然,你不能相信巫术,但你可以相信催眠术;鬼魂已经过时,但心灵感应理论大有可为。‘给迷信起个希腊名字,然后相信它’,这简直要变成谚语了。”

“我个人的介绍到此为止。哈伯登,你寄给我一只用瓶塞密封的小药瓶,里边装着少许片状的白色粉末,得自一位药剂师,他一直在为你的一名患者提供这东西。听说你分析这种粉末没得到任何结果,我并不觉得奇怪。这是一种几百年前都只有少数人才认识的物质,但我没料到会从现代药剂师手上得到。”

“似乎没有理由怀疑那药剂师的说辞;毫无疑问,正如他所说,他从批发药剂师那里买到了你开的这种相当不常见的盐,而这东西可能已经在他的货架上放了至少二十年。我们所说的偶然和巧合这时候开始起了作用;在这些年里,瓶子里的盐暴露在某些反复出现的温度变化中,幅度可能介于40°至80° 之间。另外,这种变化年复一年地以不规则的间隔反复出现,强度和持续时间也各不相同,构成了一种流程:一种非常复杂、非常微妙的过程,以至于我怀疑,哪怕以最高的精度执行,现代科学仪器是否能够复现同样的结果。”

“你寄给我的白色粉末和你开的药相去甚远,它是Vinum Sabbati,即安息日酒的原料。毫无疑问,你读过安息日巫魔会的故事,也笑过那些让我们祖先害怕不已的传说;黑猫、扫帚,还有针对某个老妇人的奶牛而宣判的厄运 。”

“自从我知道真相后,我经常反思一件事:总的来说,人们相信这种滑稽的说法,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它有助于掩盖许多最好别让人知道的事情。然而,如果你去阅读佩恩·奈特专著的附录,你就会发现真正的安息日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尽管作者尽可能地避免写出他知道的一切。真正的安息日是遥远时代的秘密,它一直延续到中世纪,蕴藏着早在雅利安人进入欧洲之前就存在的某种邪恶知识。男男女女被似是而非的幌子从家中引诱出来,又遇到非常适合扮演魔鬼、也确实扮演了这一角色的存在,被他们带到某个荒凉孤独的、除了同行没人知道的地方。也许是某个光秃秃、风吹日晒的山洞,也许是某个大森林的最深处,安息日巫魔会就在那里举行。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准备好安息日酒,又将这种邪恶的稀糊倒给新信徒;待他们喝下后,一场邪恶的圣礼就此开始;正如一位老作家所表达的那样,‘饮下地狱之主的圣餐’。突然,每个喝了酒的人都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名同伴,感觉有一股超自然的魅力和非人的诱惑力在召唤着自己,让自己离群独处,去享受比任何梦境都更精致、更刺激的欢乐,去完成安息日的结合。”

“要写下这样的事情很艰难,主要是因为那诱人可爱的伴侣并非幻觉,而是——尽管表达起来很可怕——人本身。通过安息日酒的力量,通过一杯水里混入的几粒白色粉末,生命之屋被撕裂,人类的三位一体被溶解;永不死亡的古蛇 ,沉睡在我们每个人体内的古蛇,被变成有形的、外在的东西,披上了肉体的外衣。然后,在午夜时分,原始的堕落被重复并再现,隐藏在伊甸园知识树这一神话中的可怕事情又一次上演。这就是nuptiæ Sabbati,安息日的结合。”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你,哈伯登,和我一样清楚,勿以恶小而为之;而如此恶行,使得灵魂的最深处被撬开、被玷污,可怕的报复便会随之而来。始于腐败,终于腐败。”

下面是哈伯登医生的亲笔信: “很不幸,上述全部内容完全属实。那天早上,我在你弟弟的房间里见到他时,他向我坦白了一切。我的注意力首先被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吸引住了,我强迫他给我看。我所看到的一切让我这个行医多年的人感到厌恶,我被迫听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它让我怀疑永恒的善意,是它允许大自然提供如此可怕的可能性;如果你没有亲眼看到结局,我应该对你说——不要相信这一切。我想,我已经活不了几个星期了,但你还年轻,也许会忘记这一切。约瑟夫·哈伯登,医学博士”

两三个月后,我听闻哈伯登医生离开英格兰没多久,便死在了海上。 m3oDnNGL9JMi1qjj2uS2fqfsaDfqOGYRlhox1lNu+brCuwaAwXh5Hovu3v71DP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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