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格雷厄姆·琼斯是《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著有近三十五部长篇和小说集,还有一些中篇小说和漫画。斯蒂芬曾获得美国国家文学艺术奖、《洛杉矶时报》雷·布拉德伯里奖、马克·吐温美国文学之声奖、雪莉·杰克逊奖等许多奖项。
为了搬家租来跑长途的卡车抛了锚。两人一边等着修车师傅,一边给汽车旅馆前那座奇怪的雕塑编故事消磨时间……
“这是头熊,对吧?”马蒂问,声音越来越大,“它们就长那样?”
他说的是单层汽车旅馆前面那座十英尺
高的木质雕像。这里是西科罗拉多州,他和雅克本来没打算在这儿耗一整个下午,可是他们租来搬家的卡车有自己的主意。已经两个小时了,他们在街对面的餐馆灌了太多咖啡,后来就一直坐在汽车旅馆背阴的草地上。太阳在空中滑动,阳光爬上手掌、又沿着手肘攀上肩膀,他们才略微动动身子。
“但是熊不会坐在地上……像狼那样嚎叫,对吧?”雅克若有所思地反问,手指在地上灵敏地划来划去。
马蒂点点头,想着她说的话。
那头熊的姿势绝对是狼才有的,鼻子朝着并不存在的月亮。
“嗷呜——”雅克仰着头跟了一嗓子。
他们为了这趟行程租车的那家公司跟他们打包票,说约定的那位修理工三十分钟就能赶到,结果花了三十分钟又三十分钟。
马蒂眯着眼睛打量着雕像,好像在检查它到底是狼还是熊。
“好吧,如果从专业角度来讲……”他终于开口了,不情愿地耸耸肩,仿佛并不想继续,“那我猜狼熊头上也不会真的有鹿角吧,对吧?”
“哦,所以你想让它解释得通。”雅克不再多说,抢过了他的蓝色“冰吸”饮料。她摇晃着杯子把东西都晃到吸管底下大口吸进嘴,脑袋冰凉凉地和马蒂打情骂俏。她没有擦吸管,这不是因为他们是一对儿——两人不是一对儿,他们保证过不要用那种方式把事情搞砸——而是因为他们从高一就认识对方了。当时雅克正在倒卖城里一家俱乐部的手戳,五美元一次,如果凭手戳进不去可以退款。
他俩之所以一起开搬家卡车跑国内长途,是因为俩人各自的东西都装不满一辆卡车,所以拼车也说得通。雅克是那个想搬家的人,只是为了有个新开始,毕竟高中时光莫名就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劝服马蒂不是难事。
不管是哪种发廊,只要能接受,马蒂就会在里面租把椅子做自由美发师,雅克则是到处当律师助理。房租他们各付各的,约会也是各约各的,生活总会继续,只不过现在是一个新地方,布景不同罢了。但是话说回来,搬家卡车在离加油站四分之一英里
外的地方撂挑子不动了,哪怕他们已经给它加了一整箱优质汽油。
“如果你想让它解释得通,”雅克一边继续说一边往后靠了靠,心满意足,“那……故事开始。”
她强调的地方以及后续的留白都是游戏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开始虚构创作的游戏邀请,幻想发生在除了他们真实所在的任何地方。不过她不确定马蒂是否还记得这游戏,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是回到人类还很蠢的时候吗?”他仿佛在使劲回忆,完美命中。
雅克对着天空抬头微笑,闭着双眼点点头。
“是回到魔法真实存在的时候。”她说。
“没区别。”马蒂说,冷不丁躺倒在草地上。
只需要几支违禁香烟,他们就可以重返十四岁。
“桑德拉·格里森从破产管理机构那儿买下这家汽车旅馆时,”雅克开始了,慢条斯理地,想尽量说得让人信服,“她觉得要想把过客从州际公路吸引过来,就要利用当地特色。用艺术的形式。”
“雕塑,”马蒂配合地接道,“上一个朝代的人——”
“‘朝代’?”雅克悄悄看了他一眼。
“以前那个把它搞垮的主人。”马蒂低声道,因为这一点明显得几乎不值一提。
“继续讲。”雅克也低声道,迫切想听到更多吸引人的细节。
“之前的旅店话事人有一个意见箱,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打开看过。于是桑迪——”
“桑德拉。她讨厌别人叫她桑迪。”
“装修的时候,格里森女士从背面打开意见箱,读到一对俄亥俄夫妇的信,写他们在前台排了十分钟结果差点走人,对此非常不满意。”
“俄亥俄州的人历来没有耐心。”
“但是格里森女士认为——”
“她觉得,如果窗外正好有些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艺术品,可以让他们在排队时研究一下,那么俄亥俄过来的这对可爱的退休夫妇兴许就不会那么恼火了。”
“她哥哥是电锯雕塑艺术家吗?”马蒂引导着问。他总爱在他们的故事里给雅克加点小障碍。
“是的,没错,”她从容不迫道,“但自打为了遗产起过纷争之后,格里森家族都再不提这事儿了。这个嘛……”
“点到为止。”
“所以她向当地的艺术家宣传招标,像你一样。”
“引一个外地人进来对生意可没好处。”
“第一个回应她的艺术家是个退休焊工,他能把拖拉机零件变成老式机器人。”
“‘老式’?”马蒂边问边伸手去拿他的冰吸。雅克把它推到他手边。
“复古那种。回到1950年,我们想象中未来的样子。”
“回到我们还没开智的时候,没错,正是。”马蒂道。
“但是,虽然他出价够低,但他要等到第二年夏天才能做好给旅馆的机器人。可是桑德拉想两个月后就重新开门营业,赶上滑雪季。”
“这么说来,她扩展了业务。”
“第二个竞标的是个石匠——其实是个改行的啦啦队员。她最开始只是用泡沫块给游行花车雕些复活节岛头像,不过——”
“她着魔了,总想着有一天那些身体会从头像底下站起来,抖落泥土和树根。”
“不过呢,她的作品有个问题,就是花岗岩容易被喷漆,桑德拉可不想每周都花时间清理雕像上的流氓话。”
“那谁能做?”
“她跟第三位艺术家说,最好有点当地的动物元素啥的,是不是?”
“而且这里不是苏门答腊,没有老虎;也不是非洲,没有大象;还不是南美洲——没有野猪。”
“你是说大水狸吗?”
“它们不是同一种动物?”
“还有,”雅克道,“这个海拔的动物有什么?”
“熊,”马蒂答道,“熊和狼。还有丛林之王,威武的驼鹿。”
“森林之王,”雅克温和地纠正,“他们约定好价格和最后期限,但是……”
她在这里拖长声调,留下空白让马蒂来填。
“甲虫来了,”马蒂仿佛从迷离中清醒过来似的,言语间满是悲伤,“它们是,嗯——它们是荷兰榆树山核桃甲虫。就是在树上钻出弯弯绕绕的敞口小通道的那些,就像在描摹或者雕刻一棵树的循环系统。”
“荷兰榆树山核桃……”雅克重复了一遍,双唇紧闭,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也叫火甲虫。”马蒂说,突然坐起身子举起双手,十指张开,表示这些甲虫预示着危险。
“所以……森林被烧光了?”雅克问道。
“从内部,”马蒂低声道,“火甲虫钻进它们能钻进的每一棵树的树干,它们的小细腿儿向前移动的摩擦力产生足够热量——多到它们开始发烫、发出火光,像火炉嘴子似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的腹部会进化出那种特殊陶瓷质感的甲壳。”
“为了防止它们的甲壳们和腹部们不被烧毁。”
“你就这么把‘腹部’变成复数了?”
“从现在起是的。”雅克说着,抬起头仰视那座高耸的雕像,“对于第三位艺术家而言,这场虫灾意味着她珍贵的木材供应大幅缩减了。”
“这几乎能让股市崩盘。”
“因此她只剩下一截树干能用来做这单了……”
“但她完成了订单:一头熊、一只狼、一头驼鹿。”
雅克抓起饮料摇晃一阵,又猛吸了一口,接着她双膝跪地,像虔诚的朝圣者一样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庄重地把杯子放在雕像脚下,把最后一口饮料泼在雕像小腿上。
“哦,伟大的熊狼鹿,”她说,“请接受我们的供奉;请明鉴,在您面前,我们丝毫不觉无聊或不安。”
“而且我们是从弗吉尼亚来的。”马蒂也跪在她身旁,举着双手模拟鹿角的形态,仰起下巴学着发出一声悠长哀怨的嚎叫。
雅克扭着屁股顶了他一下,他笑得倒在地上,一位路过的母亲加快推着婴儿车的步伐匆匆走过,雅克和马蒂这下笑得更大声了。然后他们步行去加油站上了洗手间,在冰镇饮料机前按标牌写的续了杯。黄昏时分,修理工终于露了面,嘟嘟囔囔地修好了车。他们再次上路,一路向西,车头灯照亮前方的路。
行驶到州界边上时,卡车仪表盘的警报突然响了起来。
“不,不,拜托。”雅克轻轻拍着仪表盘,就像在安抚一辆听话的卡车,一条会听话的宠物狗。
可惜它不是。
“不可能。”马蒂边说边摇晃着手机,试图寻找信号。
但这确实发生了。
车熄了火,动力转向系统和刹车全都失效——虽然算不上紧急情况,可他们的处境不妙——雅克将卡车滑上路肩,勉强驶进紧急避险车道,沙子在车头灯光下闪闪发光。雅克关掉了车灯。
“你刚才说的‘那时候人们都很蠢’是指什么?”马蒂问。
“什么意思?”
“是我出了在国内长途搬家的主意。”
“是我找了这辆打折的卡车。”
“但我是——”
一声悠长而孤独的嚎叫从黑暗中飘来。
雅克和马蒂交换了一个担忧中带着笑意的眼神后迅速摇上了车窗。
“现在怎么办?”他们异口同声道。
“走路?”马蒂绝望地试探道。
“不用考虑夜间危险的人才会说这话。”雅克道。
“你觉得他们会喜欢我的蓝头发吗?”马蒂问。
“他们?”
“不管是谁,那些会住这偏僻的鬼地方的人。”
“这感觉可不像是冒险了。”雅克抱着方向盘凝视前方的黑暗。
“可以和家具一起睡在后面的车厢里。”马蒂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斜眼看着雅克,看这提议她能否接受。
“然后半夜窒息而亡?”雅克补了一句。
“留条缝。”
“放一个手拿吊钩的杀人狂魔进来把我们的内脏糊得满墙都是?”
“换个话题吧,我求你了。”
“也许桑迪·格里森会来救我们。”雅克说。
“你是说‘桑德拉’?”马蒂问。
“我故意的,想惹她生气,”雅克边说边无奈地靠回座位,“她肯定会赶来教训我们一顿。也许等她发完火,我们还能搭个便车。”
“可以在她的汽车旅馆登个房。”
“那个‘住进去后就再也——’?”
“别说了!”
“我能肯定那家旅馆很不错,”雅克用阴森幽暗的声音慢慢说道,“不过它的锅炉可不烧木头,而是烧——”
“停!停停停!”
雅克笑得发抖,用拳头轻轻捶了一下马蒂的大腿。
“你可真好欺负。”她调侃道。
“你可真嘴欠,”他还嘴道,语气却很亲昵,“至少还有这么多星星,不是吗?”
雅克俯身向前,眯着眼睛审视黑暗中闪烁的光点。
“可刚才不是阴天吗?”她问,“我们刚才不是还淋了点雨吗?”
没错。因此他们也发现这卡车的雨刷用起来还不如啥也没有。
“云会散的。”马蒂自我安慰道。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展示车窗外的满天星辰。
“但星星应该是白色……”雅克说着,“砰”的一下打开了车门。
车内顶灯亮起,她悄悄用脚尖抵住车门合页,找到开关——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们。
她说得没错——不计其数的星星……闪着橙色的光?
“关上,快关上!”马蒂喊道。
她看了马蒂一眼,只见他一脸严肃,然后——慢慢地——她关上了车门。深沉的闷响回荡开来。
“火甲虫……”她低声道。
马蒂直愣愣地紧贴着座椅,双脚用力蹬在地上,双手攥拳,双眼紧闭。
出于同理心,雅克按下了车门锁。
两个小时后,她的手机彻底关机,马蒂的手机电量也所剩无几,于是两人制定了一个“小便协议”:撒尿必须两人同行。一个人放水时,另一个人必须把手放在对方肩膀上。
鞋子踩在沙地上,嘎吱声震耳欲聋,但相较于远处被雨水浸湿的厚厚的松针,这声音可好太多了——松针没什么声音,但那潮湿黏腻的触感实在让人不安。
“唱歌,唱歌,大声唱。”雅克一边蹲下一边说,马蒂的手紧紧钳着她的肩膀。
马蒂唱起了他们高中的战歌。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歌。
轮到雅克时,她也唱了同一首歌,先是为了压过那长久的寂静,接着是为了盖过细细的水流声,最后是水花溅起的啪嗒声。
突然没有了动静——马蒂憋住了尿意。
“怎么了?”雅克问,“换一首?”
“你听到了吗?是……我不知道,像喘息。”
“喘息?”
“是什么的喘息?”
“你的想象力。”雅克说道,转身看着他,却发现他的拉链还没拉。
“唱,继续唱!”马蒂下达了指令。
她照做,他也放完了水。接着他们发现这里既没洗手池又没肥皂,这才意识到他们其实不太愿意牵着手走回卡车——此刻那辆卡车如巨石般矗立在黑暗中,橙色的“星星”正在背后的树林间爬行闪烁。
回到驾驶室的脚步起初缓慢而谨慎,接着变成了慌张的冲刺,像是要比刚关掉的灯光更快一步跳上床。“哇。”雅克叹道。
“哇什么?”马蒂问。
雅克的目光不禁死盯住一个地方——座位之间的中控台。
那里有满满一杯蓝色冰吸雪泥。
马蒂猛地弹开,整个人紧贴着车门。雅克立刻从自己这边按下门锁,生怕他直接从车里跌出去。
“这不对劲,这可不妙。”马蒂低声说道。
“有人进来过。”雅克喃喃道,满脸惊奇,用手指在杯壁冷凝水上划出一道痕迹,接着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不过加油站标牌上确实写着‘免费续杯’,对吧?也许他们对客人特别认真,尤其在这种没什么人影子的地方,势必要让为数不多的顾客刻骨铭心。”
“我受不了了。”马蒂低声道。
“去后车厢?”雅克问。当马蒂终于从那杯饮料上挪开了目光,她向卡车后面歪歪头。
马蒂点头同意。
“等会儿,等会儿。”他们同时打开车门时他突然说,“我们不能——如果我们都下车去后面,那我们就分别独自去卡车两侧了,对吧?”
雅克点点头,跟着他的思路。
“那你怎么确定我们碰面的时候,我还是我?”他问。
“因为你就会是你。”
“那你呢?”
雅克眯起眼睛,看向自己那一侧的黑暗深处,远处的“星”仿佛像树木间流动的熔岩。
“好吧,好吧。”她说着,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杯装得像火山口一般要溢出来的冰吸,一点一点挪到马蒂那侧,可以说整个人都坐到了他腿上。
“数到三。”马蒂按下门把手。
车门却没打开。他开始疯狂挠门,喉咙里微弱而绝望的呜咽声像泡沫似的从嘴角溢出来。
“等等。”雅克说着,把手伸过中控台,抓住插在转向柱上的车钥匙,按下钥匙扣上的解锁键。门锁“咔嗒”一声开了,车门应声弹开,两人滚作一团跌进沙地里。
他们吐着沙子爬起来四下张望,不敢漏掉一个方向。
“当人类还很蠢的时候……”雅克又重复了一次,这似乎成了他们今晚的主题曲。
“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情形。”马蒂补了一句。
雅克站起身,本要关上车门,马蒂的手却突然伸过来挡住了她。
“声音太大,”他说,“远处可能有耳朵……连着眼睛……和嘴巴。”
“妄想症了吧?”雅克问道。
“这叫求生本能。”
此时此刻,厌恶厕所细菌的两人手牵着手,后背贴着卡车侧面缓缓挪动。可接下来他们意识到车厢挂锁钥匙忘了拿,只好又绕回驾驶室,在手套箱子里找钥匙。
“我的心脏受不了了。”马蒂说。
雅克把马蒂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仿佛是为了防止他从这层皮肤套子里炸出来。
他们尽量安静地转动挂锁钥匙,雅克解开门底脏兮兮的绑带,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这扇吵得要命的车厢门拉起来。
“它们不会就那样待在那儿。”马蒂是在说那些星星,那些火甲虫。
“那杯冰吸不该还是那么冰。”雅克说。
“它根本就不该出现。”马蒂说着,猛地转过头去,像是要逮住正试图藏在他们身后的东西。
“什么?”雅克循着目光看去。
“我要开门了。”马蒂说着,似乎在给自己加油打气。他猛地拉起绑带,把它扯住,直到弹簧、阻力器或者不管是什么东西突然开始起作用,铁门雷鸣般轰然上升,金属薄片震颤作响。
“宣布我们来了,你可真棒。”雅克说。
“没有它们,”马蒂道,“那些火甲虫”。
卡车货厢内黑黢黢一片,丝绒般漆黑。没有星光。
“回到人类还很愚蠢的时候……”马蒂又一次低声说,把雅克的手攥得更紧了。
“这很明智,这儿很安全。”雅克边说边摸出手机,想把车厢内部照亮。可是她的手机当然没有电,而马蒂的手机则落在了驾驶室。
“那是什么?”马蒂问。
他们的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些。
车厢里有一个高大、庄严、尖锐的……木制品?
“不可能。”雅克说,却没有向前挪动一步。
他们身后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卡车轰鸣着驶入这长长的下坡弯道。车灯照亮雅克和马蒂的那一刻,他们的影子瞬间被投射进卡车货厢。在某个瞬间,这选择似乎做错了,好像他们的影子会被车厢黏住,然后把雅克和马蒂一起拖进去。
不过那车灯也在瞬息之间照亮了马蒂的衣帽架。这是七十年前他的祖父亲手为祖母打造的衣帽架——他家族里唯一的传家宝。
他终于深呼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们不会窒息的。”雅克说着,扶住扶手,踩上宽大的后保险杠,然后伸出手把马蒂拉了上来。
他顺势抓住她的手,二人在原地站稳。这里不算在车厢外面,但也不算里面。
“我今晚肯定睡不着。”马蒂说。
“床才是用来睡觉的,”雅克说,“今天晚上是站岗。”
他们一起踏入货厢,卡车的弹簧嘎吱作响,适应着他们那微不足道的体重。接着那弹簧又动了起来,动静越来越大,远远大到雅克和马蒂不得不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指尖则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找到车壁。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是什么东西那么重。
货厢宽敞的门口有一个影子,背后密密麻麻的火光映衬出它的剪影——一头熊,一头直立的熊,一头有长长的狼吻的熊,一头头顶驼鹿大角的熊。
它的情况说不通——它没有变成熊、狼或者鹿,也没有一下变成三个——它伸出爪子扯住门底的绑带,猛地从自己面前扯落了车厢门。
马蒂和雅克向后跌倒在沙发上。他们紧紧抱着彼此,呼吸急促而沉重。
“那不是——”马蒂道。
“不可能。”雅克信誓旦旦。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马蒂的左肩,另一只手则搭上了雅克的右肩。
他们猛地缩起身子、扭动着躲开。从沙发前的金属车板抬头望去——
是一个女人。她穿着法兰绒衬衫和牛仔裤,用围巾盘着头发,脖子上挂着一副老花镜。她盯着雅克和马蒂,神情严肃,像是在端详、试图理解他们。
“桑迪·格里森?”雅克忍不住问道。
“是桑德拉。”桑德拉·格里森纠正道,语气中满是重复区分这两个名字带来的疲惫与厌烦。
“不,不,我们只是——”马蒂道。
“你不是真的。”雅克笃定道。
“真实,不真实。”桑德拉·格里森耸耸肩,熟练地跨过沙发,又重重坐下。听到外面的挂锁“咔嗒”一声扣上时,她向门口投去赞许的神色。“在这片黑暗里,这真的那么重要吗?”
雅克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我们只是闹着玩!”马蒂赶忙补充。
“我也是。”桑德拉·格里森把手伸到沙发后面摸索着什么东西,嘴里仍在继续说话,“不过嘛,我得告诉你们,我和我哥终于和解了——你们不知道这部分吗?哦,是的,没错。现在他甚至允许我用这个。”
她拖起那东西,把它放在膝盖上,像是在展示它是件多么可靠的工具——一把链锯。
马蒂和雅克在惊慌失措间撞上了车门。一个高声惊叫,一个痛苦呻吟,他们前往新生活的梦想在那链锯轰然启动的瞬间随着尖叫声破灭了。没有停顿、没有迟疑,只有电锯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亮。
前方驾驶室里,冰吸饮料杯壁上的几滴冷凝水随卡车的震动汇聚在一起,最终积累成重重的水珠沿着杯壁蜿蜒滑落,一路又吞噬了更多的冷凝水。最终,它不再像是流下的泪水,而是成了一道沾染了苺果蓝的水痕。
车厢外面,树林中的星星在夜色中勾勒出橙色轨迹,拼写出无人能解的词语。而那头长着鹿角像狼又像熊的生物咬着拽下一撮草,从草地上抬头看向车厢一侧——链锯头已经撕开了一道大约六英寸
的豁口。这头熊竖起它的鹿耳,抽搐着它的狼鼻,硕大的鹿角微微歪着,似乎很好奇。等到锯刃收回车厢,这个仿佛来自童话故事的生物低下头,继续啃咬那片顽固的草皮。
锋利的牙齿吃起草来不太方便,但它有整整一夜的时间,不是吗?
不像——那台小小的内燃机,锯片在激烈的工作中嘎吱作响——不像雅克和马蒂,若是足够幸运,他们会发现自己被雕成了一件艺术品,用来警告那些爱在意见箱里找事的俄亥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