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银河奖征文·短篇

退化症

文/钛艺(银河奖得主,代表作《火花Hibana》《生命的河》)
图/海哥 普肃

其零

埼玉县的一名十三岁少年在一夜之间周身长出大量毛发,父母惊慌失措,将其送至当地医院。该少年的主治医生认为这是一种被叫作返祖的遗传症状,但一般这种症状会在患者刚出生时就表现出来,不会等到十三岁以后才发作。

据悉,这种症状引起了很多遗传病专家的注意,在和主治医生取得联系后,他们正赶往埼玉县,准备开展联合会诊。

《朝日新闻》记者 浅川巡
2029年5月23日

事情的开端是一则距离大家非常遥远的新闻,好像和大家都没什么关联,以至于没有人能想到这会是人类历史上一场重大灾难的缘起。

但也许,这都不算是真正的开端。

从网络上那近乎无限的“新闻琐事”中再往前翻一翻,也许能发现一则发生在印度或是非洲博茨瓦纳的相似事件。这则真正意味着开端的新闻被埋没在旧世界的一角,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谁都不知道真正的开端究竟在哪里。

当然,现在来看,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人类文明的崩溃,则是这个已然到来的新世界的序曲。

其一

日本各大城市正在相继爆发一种不明原因的传染病,病因不详,大部分病征表现为出现近似退化的现象,病人身披毛发,语言能力受阻,智力水平下降严重。少数病例会退化得更加彻底,甚至不再属于灵长目的范畴。人们身边的宠物以及各地的动物身上也在发生相似的事情,证明该不明传染病具有广泛且惊人的传播能力。

人们正在逃离发病的城市,纷纷拥入原本人烟稀少的区县,树海等人迹罕至之地也成了避难所。

《读卖新闻》记者 山田作
2029年6月15日

“平井教授,再次欢迎您莅临敝馆。”前台人员说话有点磕磕巴巴,向住客鞠躬道。

平井教授优雅地举帽以示感谢,然后付了房间的费用。

“那么,我们带您去房间。”四男一女共五名服务人员都是和式的服务员装束,女服务员拉起教授随身携带的拉杆行李箱,另外四人则从教授停在外面的卡罗拉汽车后座搬出一个长长的箱子。这个箱子非常沉,而且因为旅馆的电梯最近在维修,服务员们只能走楼梯把箱子搬到楼上。在平井教授的授意下,四名服务人员缓慢地将箱子抬到楼上,然后利用箱子上的万向轮将其推到他预定的房间。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盯着他们。服务员们也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脚步迈得格外小心。

等行李和箱子被完好地搬进房间之后,大家才都舒了一口气。

房间面朝大海,服务员拉开了大大的障子窗,海面波光粼粼,教授眯起了眼。海风的腥味扑面而来,安抚着旅人的心绪。

等服务员离开房间后,教授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个注满水的长方形封闭式水族箱,一条长相奇妙、长约二十厘米的鱼在里面缓慢地游着。

他将水族箱的上盖打开,鱼浮到了水面上。

“旅途辛苦了,香子。”他小声说道。

不知鱼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但它接触到新鲜空气后,在水中游得更欢快了。

平井教授把帽子摘掉,脱掉衣服,挂在低矮的衣架上。他把水族箱往窗边推了推,万向轮发出吱吱的声音,迎面而来的海风让这水族箱的水面泛起波纹。

他挠了挠手上浓密的毛发,看着外面的海发呆。

一只羽毛艳丽的嘉年华龙 掠过天空,消失在海天一线的远方。

那是一只发生了返祖现象的鸟吧,教授心里想道,眯着眼为它送行。

以前,夫人一到宾馆就会拉着他去海边游泳。但现在,夫人已经变成了一条鱼,一直在水族箱内游着,还时不时用长长的吻去吸食箱子底部沙砾里的食物。平井教授为水族箱里的水配了很低的盐度,这是因为长吻麒麟鱼 曾经生活在志留纪,那时候的海水不如现在咸,又不像寒武纪的海水那么淡。至于这个配比是否合适,平井教授自己也拿不准。另外,现在夫人所属物种的学名是不是长吻麒麟鱼也存疑,说不定它只是麒麟鱼和全颌鱼之间尚不为人知的全新过渡物种。

幸亏自己暂时只退化为形似海德堡人 的直立人,起码还可以站着走路,用手去完成日常的事务。说话的声音受了些影响,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对方都能听懂。脑容量比起身为智人种的时候有所减少,但除了记忆力下降,理解能力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这里的服务员也是,他们的脸颊旁也冒出了浓密的毛发,说不定过几天就会退化成自己或者夫人现在的模样。

到了午餐时间,平井教授留下夫人,自己走到楼下的餐厅。

点单后不一会儿,餐桌上就摆好了饭菜,是一份牛肉丼。他用筷子慢慢品尝起来,味道和过去相比竟然没什么变化。

名叫和沙子的女服务员路过时,他叫住了她。

“大厨阿政先生可还好?”平井教授问道。

“托您的福,他现在还好。您吃的饭就是他做的。”和沙子回答道。

他放心地点点头。

和沙子收拾好餐具之后也退下了。

他在一楼看了会儿窗外,外面阳光直晒地面。他和夫人以前每年夏天都会来这家名叫“天之岬”的旅馆休息,附近的山里还有一处温泉,夫人喜欢在海里游泳或者去温泉泡澡。夏天理应是旅游的旺季,这家旅馆却一直不温不火,时而来些客人,但人数不多,大家在这里也互不打扰。

所以,平井夫妇非常中意这里。

这也是平井教授在夫人变成这副模样时首先想到的地方。

虽然政客们呼吁大家要冷静对待爆发的病症,但恐慌依旧不断出现。大城市已经慢慢停摆,在电厂、水厂和广播中心等关键部门工作的人不断受到病症的影响,无法继续坚守岗位,警察也逐渐失去维持秩序的能力。

好在城市里那些潜在的暴徒也受到了病症平等地关照,同样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动物。在平井教授带着夫人离开大阪之前,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动物园。猿类栖息在城市的公园中,鼩鼱样的哺乳动物祖先在小巷和车底乱窜,鸟类退化成的恐龙依旧占领天空。它们要么捡食超市或垃圾场里的食物,要么捕食其他动物。原本存在于不同地质时期的动物汇聚在这座城市森林中,仿佛是一场奇异的动物大乱斗。同时,还有很多动物横死在街道上,并不像是被捕食而死,而是在退化的过程中直接就那么死掉了,也许是因为适应不了环境,也许是其他原因。它们的尸体就那样陈列在那里,慢慢在城市中变得腐烂干瘪。城市里退化的植物也在慢慢枯萎凋亡,仿佛是这些动物的无字墓碑。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样的世界过于恐怖凶险。对于平井教授来说,保全性命固然需要拼尽全力,但他也对这个崭新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大阪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很快就趋于平静。能逃走的人已经逃走了,至于剩下的动物,它们只遵从弱肉强食这亘古不变的法则。

平井教授和变成鱼的夫人在自己的一户建 房屋中小心翼翼地度过了几天,城里冒出的骚乱还没波及此处,就好像结束了。屋里已经停水停电,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恐怕要渴死饿死了。于是,下定决心出门的平井教授把夫人放进了以前定制的鱼缸里。那原本是他给夫人用来养海鱼和珊瑚特意定制的,鱼缸送来时附带了一个特制的包装箱。

他把箱子推出房门,慢慢塞进卡罗拉的后座。至少花了半小时,教授才把这个箱子推进后座。这个过程在后座上产生的一道道划痕,令平井心疼不已。

“以后要去哪里修车呢?”他坐上右前座准备驾驶汽车时依旧满腹不爽。

“嗷!”教授的邻居藤田用高亢的嗓音向他打招呼,结果把他吓了一跳。

“藤田先生,近日过得可好?”平井看着赤身裸体满身毛发的邻居问道。

他用宛如猿猱啼声的声音回应,还点了点头。

“藤田先生大概已经退化成南方古猿了吧。”平井教授思索道。他发动汽车,摇下车窗,向邻居挥挥手,邻居便也挥起毛茸茸的手臂。

公路上横七竖八停着各种各样的汽车,平井教授为了躲避这些汽车小心翼翼地驾驶着。仪表盘显示还剩一半油量时,他就从那些无主汽车里搞些汽油出来。他也尝试从路过的加油站里搞些汽油,但全面断电后的加油站根本取不出来汽油。

路边那些空无一人的便利店是平井教授获取食物补给的地方。有些披着毛发的猿猱藏在阴影处,而他也极为小心地提防着他们。因为不知对方是否友善,所以双方只限于用警惕的眼神交流。他取了离门口不远的物资就抓紧撤走,以免惹祸上身。

不过有些店还被早期直立人照看着。他们身上毛乎乎的,身高也不高,衣服不怎么合身,一副邋遢的模样,但依旧能直立行走。他们已经退化,按说性情也会有所变化,但平井教授发现他们依旧很好相处。从店里买东西的话,他们依旧收纸钞——虽然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这些钞票早已形同废纸。没有电力的小店黑洞洞的,早期直立人点燃蜡烛给平井教授指路。他从这些店里取走所剩无几的物资,然后将纸钞付给他们。再也没有物流配送车辆将货物源源不断地送到店里了,像平井教授这样还知道怎么付钱的客人也极少。没电的冰柜里那些容易腐坏的食物早被清理掉了,货架上还能保存的食物已经不剩多少。

如果是自己的话,恐怕会把这些食物都藏好,以备再存活几个月。平井教授如此想道。

这时,他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早已绝望后的忧伤与泰然自若。

哦,也许这个店就是他们曾为人类的证明。

于是平井教授拥抱了面前这个毛茸茸的早期直立人,然后离开了小店,带夫人继续踏上旅程。

其二

很多人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但还能写写画画,以及敲击键盘。

我有不少同事已经全身披满毛发,还在坚持上班。但听说停水停电的问题已经在日本大部分城市蔓延。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接收不到什么有效的新闻。

我们校对了之前收到的所有新闻,制作了这一期报纸。不过印刷厂的状况令我们担忧,也许,这一期报纸将会永远停留在我们的电脑中。趁我和同事还有能力制作这么一期报纸,在此我们宣布:《每日新闻》将无限期休刊。

是的,这期报纸应该是《每日新闻》在世间的最后一期了。

《每日新闻》编辑 中岛学
2029年6月24日

一路风餐露宿,平井教授终于把车开到了“天之岬”。本来他只是想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这家店竟然还在坚持营业。但灾难也笼罩了这里,不时有服务员退化成南方古猿的样子,蜷缩在某个房间里不再出来。

大厨阿政先生亲自推着餐车出来时,只有平井教授一个人在大堂里坐着。

“平井君,好久不见。”阿政举起毛茸茸的手跟平井打招呼。

“中午好,阿政先生。”平井教授站起身来,但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

阿政把几道餐点端到餐桌上,坐到自己的老顾客面前。

“味道还合您的意吗?”在平井吃了几口饭之后,阿政问道。

“您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平井露出开心的笑容。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平井将饭吃完。

“不知道这样的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阿政没有起身收拾碗筷,而是跟平井说起了话。阿政以前从不打扰顾客,不过考虑到这里能说话的人已经不多了,平井也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对话机会。

“确实不好说。”平井教授点点头。

“我记得您是研究古生物的教授来着?”

“在下不才,不过确实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

“那么,我们会慢慢退化到最初的样子吗?”

“看现在的情况,确实有可能。”

“今后我们就以非人的形态生存到天荒地老?”

“嗯,应该是这样的。”

又陷入一阵平静。

“我有一个十岁的外孙女,前几天她变成了像老鼠一般的动物,嗖的一声消失在附近的树林里。我坚持维系着这家旅馆的运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回来。”阿政缓缓说道。

“嗯,这是有可能的。”平井教授安慰道。

“我的女儿把她送到这里就回东京了,结果到现在我也联系不上她。之前路过的几个客人说,现在世道大抵如此。说这话的客人不是也成了动物,就是开车往日本更北端去了。”阿政望着窗外,面色凝重。

“是的。可能您也知道,我的夫人变成了鱼。这在我所知的情况中都算极其罕见的。幸运的是,我发现她变成鱼的时候她还活着,我抓紧把她放进水池中,才勉强让她保住性命。”平井教授说道。

“您会在这里待多久?”阿政问道。

“我可能会多待几天。”

“那太好了。这几天,我和店里的伙计们正在旅馆外的空地上搭篝火用的木架。每年这时候我们店都会办篝火节,点燃篝火来祈福消灾。没记错的话,之前您和夫人也参加过。”

“嗯,是的。”平井教授点点头。他还记得那时自己和夫人围着篝火跳了简单的土风舞。火光在夫人的眼眸里不断跳动,那时的她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一般开心。

“木架马上就要搭好了。可以的话,和我们一起再参加一次篝火节吧。”

“嗯,没问题。”平井答应道。

阿政的神情舒缓了一些,站起来收拾好碗筷,放进了餐车里。

“要是外孙女看到篝火,能从森林里回来就好了。她每年都很期待参加篝火节。”阿政临走前说了一句。

平井教授目送他推着餐车离开。

刚才平井教授说了谎。

其实,谁都没法以这副姿态生存到天荒地老。

他发现附近的植物也在迅速退化。现在常见的树木在慢慢消失,奇形怪状的古老蕨类植物则不断出现。这些植物在发生退化之后很快就会死亡,因为现在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根本不能支撑这些植物以祖先的形态生存。南亚次大陆挤压出的喜马拉雅山在流水的作用 下将海量的二氧化碳吸收掉,并引发了“晚新生代大冰期”。在千万年的时光里,二氧化碳的匮乏与相比过去寒冷很多的气候,筛选出大量可以在低二氧化碳浓度下存活的植物。植物一旦发生退化现象,就会丢掉在低二氧化碳浓度下存活的能力,纷纷凋零。食物链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已经岌岌可危,其他陆地上的生灵很可能在几年内消亡殆尽。也许,只有少数人能像香子一样,在退化成鱼的形态后正常活下去,其他人会因为缺少适宜的环境而最终死去。

当然,鱼也并非是退化的终点。那些侥幸在水中生存的人类,会最终退化为露卡 吗?那是一种生活在四十二亿年前的微生物,是厌氧产乙酸的原核生物,也是现今所有生物的共同祖先。现在大气和水体中的含氧量会瞬间杀掉退化为露卡的生命也说不定。但现在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物,包括动物和植物,形态上都在向着那个久远的共同祖先一路狂奔。

平井教授想起以前自己还在大学工作时的事情。彼时灾难才刚刚发生,大家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头雾水。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自己和同事们虽然对这种充斥在新闻中的不明情况有些担忧,但比起工作上的事情来说,这都不算什么。自己又需要发表什么论文,要去哪里进行化石挖掘,又要给学校的什么部门交繁杂的文件,以及能否受到行业相关会议的邀请,每天一起床,大脑就会被这些琐事占据。它们就像海啸一样压过来,令人透不过气。他现在依旧能精准地回忆起那时的灰暗心情。

等到平井教授发现人类文明的一切都要终结之时,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起码最近不会因为工作问题失眠了,他默默想道。

在学校里的最后时光,他读到过关于退化症大流行的一些观点,包括“不明致病生物/病毒感染说”和“进化终点开关说”。

前者认为,现在退化症的流行是大部分生物都感染了一种不明的致病生物或病毒,类似流感,乐观的科学家甚至认为可以分离出病原体,然后制备疫苗。后者则认为,现在的生命已经进化到某种人类之前未能预见到的终点,然后触发了基因的回退机制。

很多科学家都支持前一种观点,不过直到现在也没人能分离出所谓的病原体。或者说,不管这些假说究竟谁更有道理一些,也没有人能验证了——这些假说的创立者在远程视频会议上都以直立人的形象示人,后来也纷纷杳无音讯。

平井教授依稀记得,在探讨退化症的远程会议上,还有同行介绍了地处挪威斯瓦尔巴群岛的种子银行。那位学者说,那里与世隔绝,还有着零下十八摄氏度的低温,如果那些设施能够不受干扰地长久运行下去,说不定能够让里面存储的植物种子保持原本的形态。

但现在看来,那些设施恐怕很难不受世道的影响。

同远古地层中记录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物种大灭绝相比,这次生物灭绝的方式可真奇怪。平井教授打心底里感叹道。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平井教授检查了随身带来的鱼食,已经所剩无几。这是离开大阪之前,平井教授路过宠物商店时搜刮的。夫人毕竟是类似长吻麒麟鱼的鱼类,食性应该很杂,可以以浮游生物、昆虫幼虫、小型无脊椎动物和植物碎屑为食。在大阪刚陷入骚乱时,他只能喂夫人一些面包屑,现在可以喂各种不同的鱼食,而夫人也一直吃得很开心。但这些鱼食都耗尽后,他该给夫人喂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平井教授不免忧心忡忡。

哎,明明心里清楚大家都会在这场生物灭绝中消亡,却还是不免为生活的琐事操心。

毕竟人生就是无尽琐事的总和,让心磨损在这些事情中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平井教授如此想道,皱巴巴的心情却也抚平了不少。

他看向窗外的空地,阿政和店里的服务员们正在将木头垒上篝火木架。此时此刻,平井教授的心里也难免生出一丝异样的期望。

也许点燃的篝火真能祈福消灾,发生在大家身上的离奇事件会慢慢解除,人类社会又能重回正轨。

脑子中的理性明知这不可能,但感性的思维又期待着这根救命稻草。这辈子都没信过什么神明,这时候临时抱佛脚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可是,可是。

反正自己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明天去帮帮他们吧。平井教授说服自己道。

其三

我还在坚持写日记,虽然我已经完全不会说话了。

我能感到自己大脑的容量在日渐缩小,记忆力在迅速衰退。也许过几天我就再也读不懂自己亲手写的日记了。

这令我非常恐惧,那时候我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夫人的名字吗?

在那天降临之前,我要不要把夫人香子放回到某处的湖里呢?

平井一夫
2029年7月23日

平井教授醒来后,发现自己还记得夫人的名字。

但“天之岬”里已经没有一个能和他交流的人了。

他一边在心里说着打扰了,一边打开每个房间的门。阿政先生、和沙子,还有其他服务人员全都不见了踪影。

平井教授等到饭点也没见到人,便自己来到了厨房。橱柜里堆满了还能储存半年的食材,几瓶煤气罐的气压表也显示储量充足,这些足够平井衣食无忧地生活一段时间。心里虽然有些鸠占鹊巢的罪恶感,但此时此刻的他倍感幸运。

至少这段时间不用费劲觅食了,他想道。

他把容易变质过期的食材先整理了出来,准备优先使用掉。他用厨房里剩的米饭做了份鸡蛋炒饭。

估计过几天就吃不到鸡蛋了。平井教授一边吃着自己做的饭,一边摇摇头。

吃饱之后他走出“天之岬”,看着空地上垒起的篝火木架。

没有人在这里忙前忙后,木架只有过去的一半高。那时候光是搭建木架就要花费一星期的时间,店里的服务员们只要有空闲就会过来搭把手。辛辛苦苦花费一星期时间搭建,但是燃烧干净只需要个把小时,仿佛就是现在人类文明的隐喻。

反正这几天也没什么紧迫的事情,那么我来把木架搭完吧。平井教授想道。

梯子歪倒在地面上,一些已经收拾好的木料就堆放在不远处。他竖起梯子,搬着木料往上攀爬,结果差点儿从梯子上摔下来。

人类果然是群居生物,光靠自己很难堆出阿政先生他们每年堆出来的高度。

不得已,平井教授只能改变策略。他不再往高处堆叠木料,而是把木料散乱地堆在木架旁边。仅仅如此就已经耗费掉他大量的体力。身上遍布的毛发阻止了热量的散发,不一会儿平井就热得透不过气来。

他回到“天之岬”,客房里的水龙头里已经没有一滴水了。他只能用袋子装上干净的衣服,又拿上一个包裹严实的塑料盒子,来到“天之岬”附近的河流里。他在河边脱掉衣物,把自己整个人泡在浅浅的河水里。

从今往后,如果还想穿到干净的衣服,就只能来这里洗了。平时打水和洗澡恐怕也是如此。平井教授无奈地思考着。

不过现在这世道,还需要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吗?

森林里冒出了不明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阿政他们,抑或是阿政的外孙女。平井教授向森林深处望去,那里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藏着无法言说的危险。他站起身来,擦拭身体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衣服明天再洗吧。他收拾好衣服之后,郑重其事地打开了塑料盒子。那里面躺着一支比重计,是他出发前特意带上的。他取出比重计,用塑料盒子装了一盒河水,然后把比重计放在里面。

很可惜,这条河里的水几乎是淡水。

平井教授离开了河流。但他并没有回去,而是爬到了一处高地,找寻附近的湖泊与河流。

当晚,平井教授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自己和夫人都还是人的形态。两个人由于什么琐事大吵了一架,夫人为此还哭了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明明自己还在气头上,却又想安慰夫人。不知所措之际,他醒了过来。

电灯已经不会再亮了,待瞳孔适应了房间的黑暗,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轮硕大的月亮挂在夜空,房间里瞬间充满了它那淡淡的光芒。月亮永远都是如此平静,默默地注视着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地动山摇的剧烈板块运动,还是摧枯拉朽的生物大灭绝,都不能让它惊扰分毫。

鱼在鱼缸里缓慢地游动。看来这个形态的夫人不需要像人那样的睡眠呀,平井教授如此想道。

哎,自己再也没法和夫人吵架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夫人以前念的一首短歌:“人常说,燃烧的火都可以拿来放进袋子里包好,那人的灵魂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

据夫人说,这是《万叶集》中一首悼念亡故亲人的短歌。现在,眼前的夫人已经没法再念短歌了。在退化的过程中,寄宿在人脑中的灵魂到底都去哪里了?

平井教授一直在压抑心底里的一股冲动,那就是杀掉眼前的鱼之后立即自杀。也许那时候彼此的灵魂就会从这副躯壳中解脱出来,说不定就能再度遇到夫人。他总是忍不住如此去想。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毕竟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种事情也只是想想罢了。

要不了多久,我的灵魂也会消失吧。那时的我将记不起夫人对我念过的短歌,甚至也会将夫人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吧。他如此想道。

即使如此,此时此刻的他还是爱着夫人的。未来的自己将被困在不知什么形态的样貌中,也会忘记过往的一切,但那终归是未来的事情。在未知的牢笼张开獠牙之前,自己还是要考虑如何保护夫人。

这是自己的责任。

“晚安。”想到这里,他把手抵在鱼缸上,在心底对夫人轻声说道。

又过了几天,木架旁边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木料。

平井教授自己一人很难将木料往高处堆去,不得已只能如此将就了。

他看着潦草的木架,脸上露出苦笑。

既然答应过阿政先生,那么这场篝火节总归是要办起来的。

待到天色黄昏,平井教授将干燥的草料堆在木架下面。

那么,开始吧。

他小心翼翼地用不知谁留下的打火机点燃草料。很快,小小的火苗就吞噬了整片蓬松的草料。炽热的火焰顺着木架向上攀爬,并将木架烤得噼啪作响。散乱堆着的木料逐渐燃烧起来,不到半小时的工夫,火势就已经直冲云霄。

平井教授之前在澡堂找到一个木盆,便接了水,配了盐分,把夫人放进盆里,带到了篝火旁。夫人不再游动,而是从盆里望着巨大的火焰出神。

已经没法跟夫人一起跳土风舞了。他如此想道,然后开了一瓶并不冰的啤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本以为只有自己和夫人参加这场孤独的篝火节,没承想森林里不断有动物跑过来。按理说动物们都怕火才对啊,他有些不解。

这些外形奇妙的动物彼此忌惮,互相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但它们都在篝火前安静地望着火光,一动不动。

它们之前都是人类吧?平井教授恍然大悟。

“阿政先生!”他向着这群动物呼喊道。

所有动物都看向他,但没有一只跑过来,或者有其他反应。这些动物又转头重新注视起篝火,仿佛平井教授的呼喊来自别的时空。

也罢,毕竟夫人对自己的呼喊也置若罔闻。

于是一个人、一条鱼,还有远处的一群动物,直勾勾地盯着冲天的火光看个不停。

既然篝火节可以祈福消灾,那就许一个愿望吧。平井教授想道。

“希望夫人可以一直快乐地活着。”他在心里许下了这个愿望。

火势渐渐变小了,旅馆和森林本来被篝火映得通红,现在暗淡下去,夜色重新笼罩在这片大地之上。那些动物看到空地上只剩零星的火苗之后,便纷纷退回森林。估计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吧,平井教授如此想道,望向苟延残喘的火苗。即使像刚才那般猛烈的火焰,最终也会消逝啊。

就像我们这脆弱的文明一般。

就像这个星球上绵延不绝的生命一般。

就像壮美的太阳一般。

那么,该道别了。

平井教授端起盆,走向前几天找到的一处湖泊。平井教授每天都在测量不同湖泊与河流的水,终于有一天,他发现某个湖泊的含盐量和自己配在鱼缸里的盐分水平差不多。毕竟这边靠海,盐分确实会渗透进来。平井又取了这里的水回到宾馆,确认夫人可以在里面生存。

走到这处湖泊之后,他轻轻将盆里的水向湖中倒去。鱼也随着水进入这片静谧的湖中。

“香子,再见。”

鱼并没有对平井教授表现出什么恋恋不舍,头也不回地潜入湖中。

夫人将在这片湖中独自生存。她可能会遭遇危险的事情吧,食物也不一定合她的胃口,平井教授揪心地想道。但随着自己的不断退化,夫人必然会死在我的手里,那时我将遗忘一切,成为纯粹的野兽。所以不妨将夫人送到大自然中,这样我才能安然走向自己的末路。

看着夫人已经潜藏在湖中的某个角落,平井教授的心中又泛起涟漪。他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

没有关系,哪天想见夫人的时候,就在岸边生一堆火吧。他劝自己道。

如果那时候我还知道自己是谁的话。 PbkcuOI8FtHZImNObDwn4cJ883lhVlfqjmCLVEfEQQPVWNrvEMVd5VXwpldH1Wc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