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荣格的说法,他探索类型学的最初动机,是想了解为什么弗洛伊德对神经症的看法与阿德勒的看法有如此大的差异。
弗洛伊德认为,病人极度依赖重要客体(特别是父母),并根据自己与重要客体的关系来界定自己。阿德勒却强调一个人(或主体)寻找自身的安全感和优势感。前者认为人类行为被客体制约,另一方则在主体身上寻找决定性的力量。荣格对这两种观点做出了正确的评价:
弗洛伊德的理论非常简明,如此简明,以至于如果有任何人想提出对立的主张,都会觉得痛苦。可是阿德勒的理论也是如此,它也如此简明易懂,和弗洛伊德的理论一样解释得清清楚楚。……可是,研究者怎能只看见一面,而且各自坚持自己拥有的是唯一令人信服的观点?……两者显然都在处理相同的素材,但因为个人特质不同,他们各自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事情。
荣格推断,这种“个人特质”其实是出于类型的差异:弗洛伊德的体系显然是外倾的,而阿德勒的则是内倾的。
这种基本上具有相反倾向的类型,可见于两性与社会的所有阶层。这种现象不由意识的选择、遗传或教育决定,而是普遍现象,显然是随机出现的。
甚至同一个家庭里的两个孩子也有可能是相反的类型。荣格写道:“决定一个人究竟属于这个类型还是那个类型的因素,终究必然是个人的先天气质。”
事实上,他相信成对的类型是出于某些潜意识的、本能的原因,很可能具有生物学基础:
自然界有两种根本不同的适应方式,以确保生物有机体的持续存在。一种是有很高的繁殖率,但防卫力较低,单一个体的生命期也较短;另一种是用许多自己保护的方式装备个体,但繁殖率较低。……(类似的,)外倾型的独特本质会驱使他以各种方式消耗、传播自己;而内倾型的倾向则是捍卫自己,对抗所有来自外在的要求,把能量撤离客体以保存自己的能量,稳固自己的状况。
显然,有些人具有较强的能力或气质来以某种方式适应生活,但我们尚不知道原因为何。荣格猜测,这可能出于某些我们还不了解的生理原因。因为类型的倒错或扭曲,往往被证明会对人的身体健康造成伤害。
当然了,没有人是纯粹的内倾或外倾的。虽然每个人在跟随优势倾向或适应周遭世界的过程中,必然会使某种倾向发展优于其他倾向,但相反的倾向仍是潜存的。
事实上,家庭环境可能迫使人在早年采取不自然的倾向,而违背个人的天生气质。荣格写道:“通常的情况下,每当发生这种类型的扭曲……这个人后来就会得神经症,只有通过发展符合天性的倾向才能治愈。”
这当然会使类型的议题变得复杂,因为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神经症,也就是偏向一方。
一般说来,内倾的人只是没有意识到他外倾的一面,因为他习惯朝向内在的世界。外倾者的内倾特质也同样潜伏着,等待浮现的机会。
事实上,未得到发展的倾向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阴影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所有东西,我们未被实现的潜能,我们“未活出的人生”(见第四章《类型与阴影》一节)。此外,原本在潜意识中的劣势倾向浮现时(内倾者的外倾特质或外倾者的内倾特质汇聚起来,也就是被激发时),这些倾向很容易以情绪化、社会适应不良的方式出现,类似劣势功能的情形。
由于内倾者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和外倾者觉得重要的东西是相反的,劣势倾向常常会折磨自己与他人的关系。
为了说明这一点,荣格说了一个故事: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内倾型,另一个是外倾型,两人在乡间散步。
他们看见一座城堡,都想进去看一看,却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内倾者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外倾者却认为这是一场探险游戏。
走到大门口时,内倾者退缩了,他说:“也许我们不被允许进入。”他想象接下来会有看门狗、警察和罚款。外倾者毫不害怕,他说:“哦,放心,他们会让我们进去的。”他想到的是遇见和善的老看守人和迷人女孩的可能性。
在外倾者乐观态度的坚持下,两人终于走进城堡。原来这里是一座博物馆。他们发现一些积满灰尘的房间,里面有许多陈旧的手稿,这些陈旧手稿的内容恰好是内倾者感兴趣的。他高兴地大叫,热切地仔细阅读眼前的宝藏;他找管理员谈话,向馆长询问,变得非常活泼;他的羞怯消失殆尽,客体呈现出迷人的魅力。
同时,外倾者的兴致已经低落了。他变得闷闷不乐,开始打呵欠;这里没有和善的看守人,也没有美丽的女孩,只有一座老城堡被当成博物馆;手稿使他想起图书馆,图书馆使他联想到大学,大学又使他联想到课业和考试,他发现整件事变得无聊透顶。
内倾者尖叫:“太奇妙了,你看它们!”外倾者则没好脾气地回答:“这里没有我要的东西,我们走吧。”这惹恼了内倾者,他暗暗发誓再也不和这个不顾他人的外倾者闲逛了;外倾者却失望透顶,脑子里只想着宁可到户外享受美丽的春天。
荣格指出,这两位年轻人在遇见城堡前,原本在快乐的相依关系中散步。他们享有某种程度的和谐,因为他们的组合是彼此适应的。一个人的自然倾向与另一个人的自然倾向互补。
内倾者好奇却犹疑不决;外倾者把门打开。可是一旦走进里面,类型就倒转过来了:内倾者对客体着迷,外倾者却陷入自己负面的想法;内倾者不想走出去,而外倾者后悔踏入城堡。
此时,内倾者变得外倾,外倾者变得内倾。但两人的相反倾向是以社交上劣势的方式表现的:内倾者被客体霸占,没有发现他的朋友觉得无聊;外倾者因为对浪漫冒险的期待落空而失望,变得闷闷不乐,不在乎朋友的兴奋之情。
这个简单的例子说明了劣势倾向自动出现的方式。我们内心未被意识到的部分,顾名思义,就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当未发展的倾向汇聚起来时,我们就会落入各种碎裂的情绪,也就是“陷入情结”。
上述故事中的两个年轻人可以说是“阴影兄弟”。在男女关系中,运用荣格的异性原型概念可以对心理动力有更好的认识:阿尼玛(anima)——男人内心的完美女性形象,阿尼姆斯(animus)——女人内心的完美男性形象。
一般说来,外倾的男人具有内倾的阿尼玛,而内倾的女人具有外倾的阿尼姆斯,反之亦然。这种情况可以通过对自己的心理工作来改变,但我们内在的形象通常会投射到相反性别的人身上,结果就是我们容易和相反倾向的人结婚。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因为两种类型在潜意识里是互补的。
内倾的人比较会自省,仔细考虑事情,在行动前仔细思量。他的羞怯和对客体某种程度的不信任,会造成他的犹疑不决,以及在适应外在世界时有些困难。相反,外倾的人会被外在世界吸引,对新奇、未知的处境感到着迷,结果就会先行动再思考,快速行动而毫无疑虑或犹豫。
荣格写道:“所以两种类型似乎会形成一种共生,一方负责自省,另一方负责主动和实际行动。两种类型的人结婚时,可能会展现出完美的结合。”
讨论到这种典型的情境时,荣格指出,这种完美的情形只限于双方全心放在适应“生活中的种种外在需求”期间:
可是,当……外在需求不再紧迫时,他们就有时间彼此密切互动了。在这之前,他们背靠背保护自己,面对需求。但现在,他们转而面对面寻求了解,却发现不曾了解彼此,各自说着不同的语言。于是开始了两人之间的冲突。这种对抗,即使是静静地在最亲密的关系中进行,也是恶毒、残酷、充满互相轻视的。因为双方的价值观是对立的。
在人生中,我们常常不得不把内倾和外倾这两面都发展到某个程度,这是必要的,不只是为了与他人共存,也是为了个人性格的发展。荣格写道:“长远来看,我们不可能允许自己人格的一部分被别人以共生的方式照顾。”但这却是我们信赖的朋友、亲人或爱人背负我们的劣势倾向或功能时,实际发生的情形。
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果不是有意识地允许劣势倾向有一些表现,我们就容易变得无聊、乏味,对自己和他人都失去兴趣。由于被束缚在我们内心的能量是不被意识到的,于是我们会缺乏对人生的热情,而这是平衡的人格必备的。
重要的是要认识到,一个人的行为不一定能准确指出其倾向的类型。派对的灵魂人物可能确实是外倾型,但不必然如此;同样,长期独居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内倾型。社交达人可能是活出阴影的内倾型;独居的“隐士”也可能是精疲力竭的外倾型,或是被环境所迫而独居。换句话说,某个特定的活动虽然可能与外倾特质或内倾特质有关,但我们不能轻率地将其转译成当事人的类型。
判断类型的关键因素,绝不只是根据目前这个人最明显的是什么倾向。所以判断的关键因素并不在于一个人做什么,而是做这件事的动机,也就是此人的能量自然而惯常的流动方向。对于外倾型而言,客体是有趣而迷人的;但对于内倾型而言,主体或心灵现实才是更重要的。
一个人不论是内倾占有优势还是外倾占有优势,都必然有潜意识的角色所造成的心理意义。下一节会讨论一部分,更具体的介绍详见描述各个倾向类型特征的章节。至于特殊的医学推论,则见附录一《外倾特质和内倾特质的临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