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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了便利店后,我没闻到绿叶的清香,闻到的是光秃秃的树木所发出的干燥的气味。于是我就用手去摸了摸树皮。从廉价围巾的缝隙里钻入的三月春风,竟是钻心刺骨般寒冷。

住院检查结束了,出院也已经两天了。我将身体转向右边,迈开了脚步,将导盲杖置于手臂的延长线上,让它在肚脐前,以手腕为中心左右摇摆着。摇摆的幅度比肩膀略宽,摆动一下,就迈出一步。每次迈出的,都是与导盲杖摆动方向相反的那只脚。

导盲杖就是视障人士的第三只手。靠着它,能在身体撞上障碍物之前,凭借其前端传来的触感和声音,获得两步之前的路况信息——招牌、沟盖板、水坑、路面的凹凸不平处、树木、自行车,诸如此类。

就在这时,摆向右侧的杖头弹了起来,并发出了碰到塑料板时的轻巧的声响。那是个便利店前的垃圾箱。就这样,我不断确认着正确的方向,朝前走去。

通常,当杖头碰到什么东西后,我就会停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到所发出的声响和反传回来的触感上,并对障碍物的种类做出判断。根据行走的不同场所——人行道、住宅区、商店街——我基本上能做到心知肚明。若遇到停着的车辆,则要注意不能敲打得太厉害,且要绕着走。

汽车行驶的声音不断地从左侧的机动车道上传来。根据这些声音的距离,我能判断出自己的行走路线是否笔直。倘若靠近汽车行驶的声音了,就说明我快要偏离人行道了。

现在,我闻到了烤面包的香味。这说明我已经来到了人行道拐角处的面包店附近。杖头敲在混凝土障碍物上所发出的硬邦邦的声响,表明那是根戳在人行横道前面的电线杆子。于是我便站定了身躯。

独自外出时,确定基准点是至关重要的。确认了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物体——路缘石、行道树、招牌、自动售货机等,就得时常在心里描绘出一张地图来,以便明确从基准点朝哪个方向走多远就能到达哪儿。视觉正常的人即便不记得路也不要紧,因为随时都能通过观察来判断,而视障人士就必须随时随地记住地理环境和各种物体的分布情况了。

由于我此刻所在的这个十字路口的信号灯不带语音播报功能,所以过马路就不那么容易了。虽说眼前来来往往的只是声音,却都有着毋庸置疑的实体,还都是些重达一吨的铁疙瘩。所以我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冒失。

身边响起了两个男孩的说话声。

他们俩开始过马路时,我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不料一下子就引发了一片刺耳的喇叭声和刹车声。橡胶烧焦后的恶臭也扑鼻而来。我太大意了。想必那两个男孩是闯红灯的吧。

“眼睛看不见就别出来瞎转悠!”

随着一声破锣嗓子的怒吼,一阵焦躁的引擎声从我身旁绕过,扬长而去。我急忙后退三步,侧耳静听左侧马路上的动静。没有汽车的行驶声了。是遇上红灯了,还是正好没有车通过,我不得而知。

等了一分钟左右,左侧响起了引擎声,也能听到与人行横道平行的汽车行驶声了。站在十字路口时,只要一旁的机动车道是绿灯,那么眼前的人行横道肯定也是绿灯。我留意着是否有车辆拐弯的声音,立刻开始过马路。由于视障人士的步行速度较慢,若不加快脚步,就有可能才走到一半就已经变红灯了。而要是觉得人行横道变长了,则很可能已经斜向走到机动车道上去了。

在不时受到自行车的行驶声和铃声惊吓的同时,我穿行在喧嚣的行人之间。孤独的老人,总还有自己的影子时刻相伴;而在我所处的世界里,连影子都没有。

我走向住宅区,不时用导盲杖敲打着墙壁和路缘石,借以确认自己的行进路线是否笔直。

一声猫叫从我的右侧掠过。

杖头击中路标的铁柱,发出了金属声响。由于拽着电线杆的钢缆是斜向的,导盲杖碰不到,所以很难发觉。为了不让脸撞在钢缆上,我十分小心地避开了。来到自家院门前,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出门行走,实在是一件耗费心力的苦差事啊。

叹了口气后,没能给女儿、外孙女帮上忙的懊恼之情再次涌上了我的心头。消除十年隔阂的好机会,就这么永远地失去了。只要能换回女儿的亲情,我确实是心甘情愿地提供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的……

我穿过院门,走上两级台阶,进入自家的屋子,关上大门。一旦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孤独感便陡然增强了。远离了世人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声音,我甚至都有了被关进大棺材里的感觉。

沿着熟悉的走廊,我走进了起居室,手掌在墙上摸索着,摸到了凸起物后,按下了电灯开关。

我虽然是全盲,倒也并非完全感觉不到光亮。尽管开灯不开灯对我来说,区别仅在于是深藏青色的黑暗还是漆黑一片的黑暗而已,但这点儿区别就足以给我带来内心的安谧了,所以我还是会开灯的。只不过电灯无法让我的心情也明快起来。与外界不同,屋内是一个没有任何声响的、黑暗的世界……这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建筑,尽管对独居生活来说过于空旷了,可屋里的空气依旧让我憋屈得透不过气来。

将购物袋放在桌上后,我打开了面朝院子的玻璃窗。寒风扑面而来,窗帘鼓胀起来,缠在了我的身上。将其撩开后,我回到屋子里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窗外传来了汽车驶过住宅区的声音,和放学回家来的初、高中学生的交谈声。这多少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与外界相关联的。

我不停地摸索着桌上的一些小物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球”的小型地球仪、空空如也的编织篮、猫咪造型的陶制摆设。在永恒的黑暗中,就连声音和气味也都是不可靠的,只有肌肤触摸到的东西,才会给人以实体的感觉。然而,只要停止触摸,它们就会立刻被黑暗吞没,甚至叫人怀疑是否真的还在那儿。因此,不时常抚摩些东西,我心里就不踏实。

正当我手里抚摩着小物件,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时,窗外却传来了下雨的声音。我讨厌下雨。因为雨声会遮蔽远处的声音,将我与世界隔绝开来。

现在几点了?我按了一下手表上的按钮。“下午六点三十五分。”手表报时道。按两下按钮后,它又告诉我:“三月三日,星期三。”

我关上玻璃窗,扶着墙壁朝玄关走去。

每个周三的傍晚,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都会来跟我下黑白棋 。我们所用的是一种视障人士专用的棋子。黑色棋子的表面有凸起的漩涡纹,故而用手指触摸后便可将其与白色棋子区分开来了。下这种棋,还能锻炼记忆力。

我用手摸到了鞋,穿上,然后打开玄关的门。才一会儿的工夫,雨势像是已经增强了不少,哗哗的雨声近在咫尺。

我站在那儿,等待朋友前来。通常,他会在下午六点半按响门铃。在孤独感倍增的日子——因无法挽回女儿、外孙女的亲情而饱受无能为力感苛责的日子里,我就特别希望有人做伴。

雨点打在尼龙伞面上的反弹声越来越近了。我探出了身子。雨点的反弹声在我面前的路面上停留片刻后,又远去了。

我谨慎地朝前踏出三步,一点点地将右臂伸向雨声。当肘部的角度舒展到一百二十度左右时,我的手掌刺破了暴雨的帘幕。雨点打在手臂上的感觉是那么强烈,仿佛将手伸进了一道水墙似的。这样的大雨天是无法出门的。他今天不会来了吧。

我关上了玄关的门,回到起居室,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一旦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就只能靠闭上眼睛来追忆其生前的音容笑貌来与之相会了——任谁都一样。而我呢,则是天天如此。我追忆着失明前见过的由香里的容貌,以及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夏帆的容貌。事实上,浮现在我眼皮内侧的,仅仅是幻想中的映象而已。

我朝桌上三点钟方向伸出右胳膊,碰到一个光溜溜的东西之后,就用手掌往上探去,捏住了一个像是干瘪的蝴蝶结似的东西。这是附近一位老妇人给我的非洲菊,显然已经枯萎了。都怪我老是忘了给它加水。什么颜色的花,老妇人是跟我说过的吧。不过在只有黑色的世界里待久了,也就想象不出红、黄、蓝之类明艳的颜色了。

我自己就跟插花没什么两样。只生活在“花瓶”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里,用不了多久,也会枯萎凋零的。

抽出枯萎了的非洲菊,我用手在虚空中划拉着,找到垃圾箱,将它扔了进去。随即,我不免又长叹了一声。

谁都会变老的,无可逃避。老去之后身边还有谁?这就显出他一生的功德了。我的身边应该有人的吧。我结了婚,生下了女儿,女儿又生下了外孙女。可是,如今我身边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我走进厨房,拿起一个杯子,从腰包里取出液体探针。将这个四方形电器插头似的东西在杯口安好后,我将两厘米左右的探针伸入杯中,随后拿过烧酒瓶子,把烧酒一点点地注入杯中。很快,杯中就发出了“噼噼噼”的声响。由于伸入杯中的探针一接触液体就会发出警报,往杯中倒饮料时就不会溢出来了。

我用手摸索着打开了一个三角形的盒子,取出了镇静剂。旁边那个四方形的盒子里装的是安眠药。我现在是靠盒子的形状来辨别药品的。以前,盒子上是贴着写有药名的小纸条的。我女儿会据此辨别不同的药,并将药片递到我的手里。

将两片镇静剂放入口中,再和着烧酒喝下。用酒精服药会引发记忆障碍,我也不想这么做,可这种叠加效果更有利于稳定情绪,所以我还是欲罢不能。

想到了连容貌都不知道的外孙女的病痛后,我不免唏嘘不已。忽然,我心念一动,站起身来,朝隔壁的房间走去,拉开了纸拉门。这个房间如今已变成储藏室了。我摸索着层层堆叠的纸板箱,抽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盖子,伸手进去一摸,果然摸到了带羽毛的毽子和毽拍。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曾教我用拍毽子——一种独自用毽拍往上拍毽子,看谁拍得多的游戏——来祈愿的方式。因为制作毽子的圆形果实汉字写作“无患子 ”,所以据说这么拍毽子就能祈祷小孩子无病无灾。

我握住了毽拍后,便站起身来。在我的记忆中,我小时候似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这多亏了妈妈“跑百度 ”似的不断祈愿啊。

于是我便唱着计数歌拍起了毽子。

一是最好的第一宫

二是日光 的东照宫

三是佐仓 的……

我凭感觉预测着毽子的落点,可只成功了两回,第三回毽拍就拍空了。我听到毽子落到脚边两点钟方向的地毯上弹跳了两次。那声音或左或右地弹了那么两下后,毽子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跪了下来,双手着地,用手掌往前摸索着。然而,我只摸到地毯那长长的绒毛。毽子掉在哪儿了呢?它明明在两点钟方向的地方蹦跶来着。去哪儿了呢?在哪儿呢?

就在这么摸索着的当儿,我的内心崩溃了。我不仅不能拍毽子为外孙女祈福,还连掉落的毽子都找不到。外孙女深受透析之苦,我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谁的忙都帮不上,我就是个废物。强烈的孤独感与无能为力感将我彻底淹没,往前摸索着的手也停下了。

就在此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可怕的寂静。

我依旧手脚着地地趴着,只将脸扬了起来。随即,我继续用手在地毯上摸索着,寻找那个毽子。然而,刺耳的电话铃声却一刻也没停。

没办法,我只得站起身来。摸到了靠背椅的椅背,搞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之后,我朝走廊走去。途中,我的脚尖像是踢飞了什么东西。我弯下腰在地毯上一摸,居然就是那个毽子。看来,在两点钟方向弹了两下后,它就跟橄榄球似的跳到了五点钟方向去了。

真是丢人现眼啊,我居然在不相干的地方摸索了半天。

将毽子捡起后,我来到走廊上,将左手的手背贴在墙上往前走,最终在电话铃声前站定身躯,拿起了听筒。

“喂,喂,我是村上。”

“哦,是和久吗?是我。”

是我——透着一股“凭声音你就该听出我是谁”的傲慢。

“有什么事吗……”

对方是比我年长三岁的哥哥。

“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隔了好多年了吧?”

“也没隔几年。两年……零三个月吧。”

“哦,事情是这样的,在一年半之前,我就搬回老家来住了,跟妈妈一起过。”

我无言以对。

“你不问问妈妈的情况吗?”

“她……还好吗?”

“病倒了。应该是操劳过度了吧。找医生来看过了,总算没什么大碍。”

“哦,是嘛……没事就好啊。”

“你应该更担心老妈一点儿才是吧?”哥哥像是颇为不满,“我说,你也回一趟老家吧。妈妈很想跟你说说话呢。”

“我回去也无事可做啊。”

“喂,你听好了。这可不是‘有事’‘没事’的事,是吧?”

“岩手县太远了。我这里也很够呛啊。再说,女儿、外孙女那边——”

话到嘴边,我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突然在这个被我忘了——不,是装作忘了的哥哥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六等血亲以内的亲族,能成为活体肾移植的捐赠者。

“好的。”我旋即改口道,“我会带着女儿回去一趟的。” Q/dLSpy+VCO1Tep4QHvrKGs6/JcG+oY3NDpCLXjyPstEXGwCTl3WrjQYd/Y7AAX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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