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口饭?
我饿得眼前发晕时,才见驿站的后门开了。
馊水桶被倒扣在了地上,里面有没吃净的骨头、泡的发涨的馍以及零星的肉。
我还在晃神的光景,人们一拥而上。他们不管地上脏不脏,不管东西是不是人吃过的,疯了一般地抢着往嘴里塞。
婆子也在其中。
这次她抢到了一根骨头,啃了一遍又一遍,骨髓吸了又吸,甚至恨不得将骨头咬碎,嚼嚼咽了。
最后实在是找不到一丝肉的时候,她将骨头丢给了路边拴着的狗。
这时她才看我:“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就犯傻呢,你不抢,别人便会抢,能吃上一口,活了命才是最要紧的。”
我瞅着她。
她脸上带着吃到东西的餍足。
仿佛刚刚她吃的不是一根骨头,而是山珍海味。
我揉着空空的肚子,喃喃:“徐家好奇怪,为何要将东西倒进馊水桶里再丢出来呢?”
婆子轻笑:“有什么可奇怪的,他眼中咱们与狗没区别,地上越是趴着抢吃的人多,越能显示他们的高高在上。”
卑鄙。
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实际呢,假仁假义。
我在心中骂着。
可骂了两句便转了心思,太饿了,饿得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太阳照在我脸上,我张着嘴费力地喘气。
婆子看着我:“去喝口水吧,不然到了晚上你抢不过他们。”
好吧。
我去喝口水,灌得肚子里有了声响,不觉那么饿了,但身上依旧没力气。
好在我回来的是时候。
驿馆的后门开了,馊水桶倒出来的那一刻,我扑了上去,抢到了一块泡得面目全非的馍。
我塞嘴里。
说不清什么味道,可是真好吃,胜过我之前吃的种种美食。
我再去抢,什么都没了。
看着好多没抢上唉声叹气的人们,那一瞬,我想哭。
原来在饥饿面前,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能活下去,什么都顾不上,哪怕是我,就在昨日这个时候我品着香茗,扑着流萤,说什么也想不到此刻的狼狈。
肚子依旧饿。
那块泡变形的馍在我饿了一日的肚子里聊胜于无。
我望着驿站的门。
只要我过去,叩开那扇门,锦衣玉食依旧还在的。
婆子来拽我:“走吧,今日人少,好歹吃了一口,换作昨日,你这身板一口也抢不上的。”
人少?
人不少啊。
婆子道:“今日市集上有粮卖的,价格足足是之前的十倍,饶是这般,也有人买的,甚至被逼得卖儿卖女,只为吃一口饭。”
昏昏沉沉睡了半夜。
梦里我在建章宫中意兴阑珊吃着点心,可怎么也吃不饱。
醒来,瞅着塌了一半的房顶,摸着乱叫的肠胃,辗转难眠。
夜,好长。
我数着天上的星,想着前两日的饭,咽着口水。
造孽啊。
那时我对着满桌的珍馐百般嫌弃,如今,连剩饭都没得吃了。
婆子翻了个身,含糊着问:“怎么不睡?”
我如实答:“睡不着,饿。”
她笑。
声音很低。
笑着笑着便来了精神,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没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你不知,我儿子已经丢了数日了,我都不愿去找,只日日贪图着去抢那口饭。”
我依旧躺着,问:“家中只有你们母子?”
婆子点头。
我又问:“那他丢了也是因为地动?”
婆子答:“我们娘俩没被砸死,本庆幸着是自己命好,可地动之后没饭吃,盼着京中来粮,粮食也盼来了,谁知却盼得母子分离。”
她叹了口气:“太子要按灾民人数来分粮,不经他人手,免得粮食被克扣或者不均,这本是好事儿,可——可有些人觉得不公啊,凭什么要按人头分?别处都没这规矩的,都是官府划分到村,村子里的官员再划分到每家每户。”
我问:“那之前那般分就公平吗?”
婆子笑:“哪有什么公平?谁家和村长关系好就多分一些,关系差些就少分些,不过没有闹事的,因为只自己一家人微言轻,闹不动的。”
是。
大多数人得了好处,选择三缄其口,所以真正受了欺负的人才无处申冤。
太子没照旧例,也正是触及了这一部分人的利益,于是一哄而群起,闹成了今日这般。
婆子的声音低了又低:“其实太子是为了我们这些穷人好,可,可事到如今,日日都有饿死的人,到底又是不是为了我们好呢?我们也说不清了,原本虽然不公平,但好歹那些人有利可图,也不至于饿死人。”
我叹了口气,问:“婆婆还没说您儿子,他是怎么丢的?”
婆子顿了顿,她瞅我,眸中有异样的光:“我儿子,犯了大错。”
什么?
我瞅她。
婆子凑近我:“他,绑了太子。”
我半夜未睡。
可婆子说完那句话后倒头便睡,再不理我。
月光迷蒙。
我甚至分不清刚刚是梦是醒。
辗转半夜。
再去驿馆门前时,人多了数倍。
婆子甚是诧异,打听之后才知昨日卖了一日的粮米铺子,今日门户紧闭,不知发生了何事。任凭人们敲门砸踹,就是没人理会。
婆子叹气:“今日怕是没饭吃喽。”
一语成谶。
今日我与婆子一口饭都没吃到。
并非抢不到,是驿馆没有人再往外倒馊水。
反常。
这一切都很反常。
我问婆子:“早晨您怎么知道今日吃不上饭呢?”
婆子也没了力气:“僧多粥少,抢不到,自然就吃不上。”
我沉默着。
婆子的目光在驿站的门上转悠着:“说是京中来了贵人,所以日日珍馐美食伺候着,如今连馊水都没了,你说是不是这贵人走了?”
我没吭声。
心中也为木棉和木香担忧着。
婆子轻笑:“不会,太子还没救出来,这人不会走,听说来人是未来的太子妃,你说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我无力摇着头:“是不是他们把太子放了,赈灾的粮食便能发下来?”
婆子扫我一眼:“抓人容易,一冲动便做了,可如今呢,骑虎难下喽!若寻不到合适的借口,上面能饶了他们?笑话。”
我喃喃道:“那也不能将人困一辈子。”
婆子的声音悠悠长长:“太子的命金贵着呢,所有人都在思量,怎么拿太子的命保自己的命,命啊,都是命,阿猫是命,阿狗也是命。”说着,她伸手去摸一条黑狗。
那狗是昨日她喂骨头的那只,很乖,任她摸着。
又灌了一肚子的水。
身上软绵绵的,我顺势坐在地上。
月,清冷。
婆子在我身侧躺着:“你叫什么?”
“南星。”
婆子喃喃念着:“好名字,京中的将军也姓南。”
婆子的声音变淡:“南星,我若是说那些绑了太子的人是受人指使的,为了自保,你信吗?”
我望她:“我信不信,重要吗?”
婆子点头,十分郑重。
我静静地答:“信,寻常百姓若无人指使,他们没这样大的胆子。”
婆子面上有了沮丧:“是,他们没这样大的胆子,如今,如今也怕了,可有什么法子?骑虎难下,南星,你能救他们吗?”
我诧异地望她:“婆婆——”
婆子望着我的手:“什么投奔亲戚?什么刨了土里的吃食才撑到了城里,南星,你的手骗不了人,太细,太嫩,一看便知是自幼没做过活的大小姐。”
我看向我的手,细白如玉,难怪会露了端倪。
婆子苦笑:“你身后也一直有人跟着你的,只是你自己没察觉到罢了,婆子我早就看出了端倪,不说,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若是人,说不定能是京西城的转机,若是鬼,那我婆子拼了命也会要了你的命。”
不远,有脚步声。
是傅北宵。
他穿着寻常的布衣,月光下,长身玉立,身上的矜贵难掩。
婆子说躲在暗处的人,便是他。
我诧异地望他,之前我是真不知我身后还有人。
婆子笑:“是吧,婆子虽老,眼还没花。”
傅北宵道:“婆婆怎么注意到的?”
婆子唇角勾起一抹笑:“那日,她在驿馆门前抢吃的,你露了端倪,不然我也瞧不出的。”
我大囧。
原来那时他就在了,他瞧见我那么狼狈地扑上去与别人抢吃的。
可恨。
也不知帮帮我,这两日,我就吃了那一口馍的。
我越想越委屈。
月色凄凄。
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