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的全息显示器——这座废弃实验室中仅有的光源——前,阿莱克斯回忆起乔治·哈顿傍晚时分在庆祝仪式上的表现,他在营火旁给工程师们讲述毛利人的传奇故事,大家虽然疲惫,倒也听得饶有兴致。讲述朗吉鲁阿的故事再合适不过,因为它代表着新的希望,刚好是从地狱之门获取的希望。
听完他的故事,阿莱克斯不知怎的回到了这座地底实验室。所有的机器,白天忙碌不休,如今却在这仅有的一片光亮之下,蛰伏于黑暗之中,在旁边的石灰岩壁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朗吉鲁阿的故事触动了阿莱克斯,或许它符合他目前的心境。
别回头,只注意眼前的一切。
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行星的剖面图。星球如同苹果般被切开,露出果皮、果肉、果柄和果心。
还有果核,阿莱克斯心想,完成了整个比喻。
靠肉眼无法分辨出地球与球体之间的些微差距。在商业地球仪上被过分夸大的山峦和海沟,在这幅真实尺度的画面中只不过是露珠滴落激起的涟漪。相对地球巨大的内部构造而言,水和空气组成的膜实在太薄。
大气圈和水圈以内,棕色、红色以及粉色的同心圆圈层,代表不计其数的地底温度及构造。只需说一个词,或者触碰全息图像的控制键,阿莱克斯就可以让镜头跟随岩层切面及数不清的岩浆河流图,穿过地幔及地核。
好的,乔治。他心想,这里就有个新西兰白人的寓言故事。我们这就动手,挖个洞出来,穿过整个地球。
他从星球表面引出一根细线,刺入地球,穿过颜色各异的地层。钻一条通道,像激光那般笔直,通道的墙壁如镜子般光滑。守住通道两端,扔一个球进去。
历代学物理的学生们都知道这道练习题,它说明了关于重力和动量的某些要点。不过阿莱克斯则热情高涨地实施着这个设想。
假设惯性质量与重力质量保持平衡——它们本就趋于平衡——则从地球表面坠落的任何东西,重力加速度都达到九点八米每秒,每秒都是如此。
他用手指连敲按钮,从外部边缘放出一个蓝色圆点。起初,它只是缓慢下坠,即使时间速率被放大了。这里的一毫米在真实世界代表着相当大的尺度。
但当这个球体下落一段距离后,加速度就会发生变化。
一六八七年,牛顿用了几十页纸才证明了这一点。如今,自命不凡的大二学生可以只在一张纸上论证这一定律——啊,但牛顿是首先做到的人!——只给下坠球体的“下半部分”持续施加净重力,直到该球体以每秒十千米的高速冲过地心,加速会完全停止。
它不会继续下坠,而会急速上升。
(解答一个难题——置身何地既能继续按照直线前进,又能同时改变方向?)
现在,越来越多的质量在这个上升球体的“下方”积聚。重力得以保持,耗尽其动能。速度又逐渐减慢——不考虑摩擦力、科里奥利效应以及成千上万种其他因素——我们的球体会轻巧地从另一端破门而出。
然后,它再次下坠,再次冲过运动缓慢、塑料晶体状的地幔层,冲过运动较快且处于熔融状态的地核,它垂直下落,速度逐渐减慢,直到最后再次“回家”,回到它的起点。
数据和图表浮现在这个巨大球体附近,告诉阿莱克斯,往返一趟需要八十分钟多一点。这不是学生们的完美答案,但学生们也无须考虑行星真实的密度变化。
地球剖面图
接下来则是绝妙之处。适用于以任何角度穿过地球的隧道!比如说四十五度。或者,有人从洛杉矶挖隧道通往纽约,将将与岩浆擦身而过。每趟往返需要大约八十分钟——其摆动周期跟地球转动的周期相同。
多角度轨道示意图
这也是圆轨道的周期,将将掠过云层上方。
很快,阿莱克斯让蓝色圆点在剖面结构上跳动,每个圆点都以不同的角度下坠,沿较长轨道下坠的圆点速度快,沿较短轨道下坠的则速度慢。除直线之外,还有椭圆轨道,外加多瓣花形轨道。它们还会按照既定的节奏,在同一点再度集中,该点标记着“秘鲁”。
当然,如果将地球的自转……还有高温物体与周围物质的伪摩擦考虑进去,情况会有所不同。
阿莱克斯犹豫着。这些模拟是他刚到新西兰时完成的,还有质量更高的版本。
他的双手迟疑着。掌心的疤痕是那次氦爆炸事故后因为皮肤移植而留下的。讽刺的是,跟听到那令人震惊的消息时相比,这双手那时双手的颤抖程度,甚至不及今天的一半。
阿莱克斯清除所有旋转的圆点,从缓存中调出另一种轨道。这种轨道的轮廓——用亮紫色勾勒而出——比其他轨道要小一些——呈现为截断的椭圆形,其密集的核心部分因不规则性,而与欧几里得的完美标准存在些微差别。不再靠近“秘鲁”的标记点了。
这并非理论模拟。当首次重力扫描让那东西骇人的阴影显现在眼前时,伴随着恐惧悄然而至的,还有极度的自豪。
它并未立即消失,他已经意识到,关于这一点,我是正确的。
这真是可怕的消息。可是,眼见自己亲创之物依然存在,仍在这脆弱地壳之下数千千米的地方跳动着,处在他的位置,谁能不觉得志得意满?
它并未消亡。他已经找到他的恶魔。
但接下来,它再度让他大吃一惊。
佩德罗·曼内拉爆出的头条新闻,让阿莱克斯扬名于世,成为坏小子的最新代表。阿莱克斯一度被控告触犯了反保密法案,等世界法庭驳回了所有指控,他才松了一口气。他被视为傻瓜,而不是暴徒,罪魁祸首是那些不择手段的将军们,他只不过是上当受骗。
要是他们把他关起来痛骂,或许情况更加理想。那样的话,至少掌握权柄之人可能会听听他的话。事实上,同事们都对他的拓扑学论证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极其怪诞、极端复杂的发明”。更糟糕的是,世界数据网上存在着某些特殊利益小组,使他一夜之间成为流言的中心。
“……典型的内疚症状,用来掩饰幼年时代的创伤……”一位来自北京的记者这样写道。另一位来自雅加达的记者则这样评论:“拉斯蒂格竟然暗示霍金的耗散模型或许存在错误,这真的荒谬透顶,想必是伊基托斯事件后体验到的羞愧和耻辱所致……”
阿莱克斯期待自己的网络新闻摘要服务不那么高效,别总给他推送那些外行搞出来的心理分析。尽管如此,他还是强迫自己读完所有内容,因为祖母曾这样叮嘱过他:
阿莱克斯,通情达理的特征之一,是有勇气面对各种观点,即便是令人不快的观点。
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呀。置身此地,他竟然以一种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他现在拥有确凿证据,证明微型黑洞的标准模式存在瑕疵……证明自己的理论准确无误,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对与错,以最佳方式结合起来。
那么,我为何不能离开这个洞穴?他心想,我为何感觉事情尚未结束?
“嘿,你这个愚蠢的白人浑球儿!”低沉的话语在石灰墙壁间回响着,“拉斯蒂格!你答应过我们,今晚不醉不归!狗崽子,难道这也算是庆祝的方式吗?”
阿莱克斯可真够倒霉的。乔治·哈顿把灯打开时,阿莱克斯刚好抬起头。他的世界,刚刚还局限于立体全息影像照亮的昏暗画面中,此刻却陡然扩大到整个地底实验室,整个哈顿耗费巨资在古老岩层下方挖出的洞穴。
阿莱克斯眨动着双眼,首先聚焦于眼前的谐振器,那是个闪闪发光的圆柱体,直径两米,长度超过十米,固定在万向支架上,安置于比某些月球陨坑还大的碗形凹洞中。它跟某些疯狂的望远镜制造者的作品相似,那些家伙忘把望远镜的镜筒做成中空,反倒用完美的超导晶体填充。
这个圆柱体闪烁着微光,只差几度便垂直于地面,支架仍然保持在最后一次运转后的状态。成排的仪器围绕着重力装置,还有齐脚踝高的纸片,那些纸片是好消息最终确认时,欣喜若狂的技术人员撕的。
在那台谐振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乔治·哈顿正站着,他挥舞着酒瓶,咧嘴笑着。“你真让我失望,伙计。”这位肩膀宽厚的亿万富翁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来,“我本打算把你灌得大醉,再让你和我表姐的豕过夜。”
阿莱克斯报以微笑。如果那真是乔治希望他做的,他必然会照乔治的意思办。如果不是靠哈顿的影响力,他根本不可能化名潜入新西兰,自然也不会有如今这漫长且艰辛的搜寻过程,为捕获那只微小的恶魔,他们不得不挖穿地球极其复杂的内部结构,新的技术也应运而生。最糟糕的是,如果没有哈顿,阿莱克斯或许终将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永远无法知晓他造出的恶魔到底会在地底做些什么——是悄无声息地消散,还是悠然地将世界吞噬。
起初,也就是几天前,通过重力扫描发现它的时候,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得到了证实。说得更具体些,应该是梦魇成为现实。
接下来,确切的数据似乎指向另外一种可能,这让所有人在惊讶的同时,也放宽了心。显然那东西正在消亡……它吸进其狭窄视界的物质,远远不及其散失进地球内部的质量和能量。没错,它变小的速度比过时的标准模型所预测的慢得多。不过,短短几个月后,它就将不复存在。
我真的应该跟大家一起庆祝,阿莱克斯心想,我应该将最后的疑虑放在一边,乔治让我喝什么酒都来者不拒,再搞清楚豕到底是啥东西。
阿莱克斯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视线又被那紫色的圆点吸引,那圆点正绕着最内侧的色层转圈。
他感觉到某个身形魁伟的人出现在周围。是乔治。
“那是什么,朋友?你没发现什么差错吧?那是……”
阿莱克斯看出了哈顿突如其来的担忧,“哦,它会消散没错。而现在……”他顿了顿,“现在我想我知道原因了。这里,你来看。”
他发出命令,将地球模型换走,代之以淡蓝色的简图。该物体的简图位于全息画面的中央,其边缘闪烁着微红的光芒。那红光好似陷在水中的珍珠,不断盘旋向下,坠向中心点。
“这就是我以为我之前造出的东西,当时将军阁下说服我为伊基托斯发电厂制造奇点黑洞,典型的科尔-普雷斯特维奇黑洞。”
哈顿拿来板凳,坐在阿莱克斯身旁,用那双难以捉摸的棕色眼眸注视着眼前的画面。看到这举动,人们或许会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劳工,而非整个大洋洲最富有的人之一。
那图像看上去像加热后被拉伸的橡胶板,然后某个小型重物落于其上,随即形成了漏斗结构。其宽度及深度皆有界限,可在场的两人都清楚,实物——它在空间范畴内所代表的东西——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微红的圆点代表被引力潮吸进洞中的微小物质,它们被困在一个旋转的圆盘中。随着更多物质坠入其间,那盘状物越来越亮,直到一个耀眼的光环在靠近漏斗边缘的位置闪烁。其下方则像突然断了电似的,只剩一片漆黑。
任何东西都无法从黑洞的视界中逃逸,至少,无法直接逃逸。
阿莱克斯扫了乔治一眼,“宇宙学家认为,宇宙起始之时,极有可能也随之产生了许多类似这样的奇点黑洞。若果真如此,如今幸存下来的只有其中最大的。像斯蒂芬·霍金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预测的那样,小一点的黑洞蒸发已久。普通的奇点黑洞——就算是旋转且带电荷——必须具备极大的质量,才能够保持稳定……才能保证其吸收物质的速度快于自己通过真空放射消散的速度。”
他指着凹陷处的边缘位置,那里闪烁着明亮的白色光点,独立于吸积着众多物质的灼热光环。
“外部的某个位置,引力缩紧而产生的应力会使粒子自然产生……从真空中创生出粒子和反粒子这对双生儿,比如说电子和正子。确切地说,这并非无中生有,因为每个微小物质的产生都会耗费奇点黑洞的场能量,还会影响黑洞的质量。”
那些光点形成绚烂的晕圈——鬼斧神工。
晕圈示意图
“一般说来,一颗新生的粒子会落入黑洞之中,另一颗则会逃逸,导致黑洞的质量逐渐损失。像这样的小型黑洞吸收新物质的速度不够快,无法弥补质量的损失。要避免耗损,就必须提供给它可吞噬的东西。”
“就像你用离子枪所做的那样,在秘鲁。”
“没错。要创制奇点黑洞,首先需要耗费许多能量,就算我有特殊的黑洞秘方也不例外。要保证它飘浮在空中,并且喂饱它,则需花费更多能量,但吸积盘能释放出惊人的热量,”阿莱克斯突然感到黯然神伤,“所以,就算是黑洞的雏体,也比水力发电更便宜、更高效。”
“可之后,你产生了怀疑。”乔治提醒道。
“是啊。这方法的效率实在太高,你知道的。甚至都不怎么需要喂它。所以某些疯狂的概念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然后就想出了这个。”
新的简图代替了此前的漏斗状物。现在,它就好像很重的金属环沉入橡胶板之中。凹陷处仍深不可及,且自发绕起圈来。
再一次,发红的微小物质涌进那空洞,下落的过程中产生热量。再一次,火花的出现说明粒子成对地在真空产生——奇点黑洞将质量偿还给空间。
“这要追溯到二十世纪,当时人们论及一种物质形态,”阿莱克斯说,“名为‘宇宙弦’。”
“我听过。”乔治黢黑的面容露出好奇的神色,“它们就像是黑洞,应该也是那次爆炸,也就是你们白人所说的,那次创造出一切的宇宙大爆炸之后,留存下来的。”
“嗯嗯。当然,它们并非真正的圆环漏斗结构。要很好地描述……存在某些局限。”阿莱克斯叹口气说,“不借助数学,很难描述这种形态。”
“我懂数学。”乔治咕哝道。
“嗯,没错。抱歉,乔治,但你们用来探索深层甲烷的张量,在这方面帮不上多大忙。”
“或许我所了解的,比你认为得多恁多,白小子。”哈顿的口音似乎瞬间变得浓重起来,“据我所知,宇宙弦的某些特点,黑洞并不具备。黑洞深不见底,但宇宙弦却有其长度。”
乔治·哈顿总是如此——扮演着“心有旁骛的商人”,又或者是“不学无术的土著小伙”的角色,却又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你点儿颜色看。
阿莱克斯愿意引以为戒。
“很对。可是宇宙弦就像黑洞一样,也不够稳定。它们也会消散,以一种绚烂的方式。”
说话间,画面不断变换。
橡胶板已经消失不见。现在他们看到悬在空中的是一个环状物,因陷入其中的物质而闪烁着红光,因新生的粒子而产生白色的晕圈,粒子如雨般倾泻进外部空间。涌进去,喷出来。
“现在,我将设定动态模拟,把时间拉伸一亿倍。”
那光环开始震颤,转动,飞速旋转。
“根据早期的一种推测,受引力或磁场影响,宇宙弦会以难以预想的速度振动……”
两根宇宙弦瞬间发生碰撞,原本较大的弦圈突然被一对稍小的圆环所取代。小圆环震颤的速度甚至比之前更快。
“某些宇航员在深空中见到过巨型宇宙弦的痕迹。或许在久远的年代,连银河系的形成都是宇宙弦引发的。若当真如此,只有巨型宇宙弦存续的原因,是其环圈每过数十亿年才交会一次。体型较小、速度更快的宇宙弦则会将自己切成碎片……”
在他说话的时候,两个小圆环都变成了不对称的“8”字形,继而分裂成四个更小的圆环,疯狂地振动着。很快,这些小圆环再次分裂,不断重复。随着圆环数量成倍增长,其体积不断减小,亮度不断增加——最终难逃湮灭的结局。
“也就是说,”乔治猜测道,“小型宇宙弦不会构成威胁。”
阿莱克斯点点头,“此类弦圈构造简单、混乱无序,无法解释伊基托斯的能量曲线。因此,我又回溯到最初的黑洞等式,对琼斯及维顿的理论稍加改动,得到一些新东西。
“这就是我认为自己创造出的东西,就在佩德罗·曼内拉引发那场该死的骚乱之前。”
伴随着耀眼的光芒,那些微小的圆环消失不见。阿莱克斯发出简短的命令,一个新的物体随之出现。“我称之为谐调弦圈。”
在空中振动着的仍然是个闪烁微光的环状物,被粒子创生时产生的白色火花所包围。只不过,这次的圆环不再混乱地扭曲或旋转。其边缘形状规则,不断起伏。每当一个凹痕似乎就要触碰到另一个部分的时候,节奏会再把它猛拉回去。那圆环就悬在那里,全然没有自行毁灭的危险。同时,物质持续从四面八方涌入其中。
再明显不过,它在变大。
“你的恶魔。你刚来的时候,我见过它,至今记忆犹新。我或许喝醉了,拉斯蒂格,但没醉到会忘掉这可怕的坦尼瓦。”
注视着不断起伏的圆环,阿莱克斯再次体验到那种混杂着狂喜与憎恶的情感,跟他初次意识到这种东西可能成为现实时一般无二……当时他首次感到怀疑,怀疑自己竟然创造出这样极端可怕,却又异常美丽的东西。
“它创造出自我排斥系统,”他轻声说,“利用二阶及三阶重力。我们应该产生疑问,因为宇宙弦是超导的——”
乔治·哈顿打断了他的话,用一只肉乎乎的手掌猛拍阿莱克斯的肩膀,“那很不错。但今天我们已经证实,你并未制造出这样的东西。我们朝地球内部发出波,而反射波说明那东西正在消散。它濒临灭亡。你的弦并不谐调!”
阿莱克斯没搭腔。
乔治盯着他,“我讨厌你的沉默。你再向我保证一下。这该死的东西的确已经濒临灭亡,对吗?”
阿莱克斯摊开手,“真见鬼,乔治。经历过所有的错误后,我只相信实验证据,而你今天已经看到结果了。”他指着那庞然大物,“这是你的设备,你来告诉我吧。”
“它濒临灭亡。”乔治说,直截了当,自信满满。
“没错,它濒临灭亡。谢天谢地。”
接下来的片刻,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是干坐着。
“那么,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哈顿最终打破沉默,问道,“究竟是什么让你感到不安?”
阿莱克斯皱起眉头。他用拇指按下一个控制键,地球的剖面结构再次出现在眼前。圆点依然代表他在伊基托斯创造出的奇点黑洞,在超热的金属及黏稠的熔岩脉络中缓慢地行进着。
“是那鬼东西的轨迹。”成列的等式从眼前闪过,复杂的图标若隐若现。
“它的轨道啥情况?”乔治似乎惊呆了,一只手仍然握着酒瓶,随着圆点的高低起伏,他的身体轻轻摆动着。
阿莱克斯摇摇头,“我已经考虑到你那些地震图中所有的密度变化,我已经了解到所有可能影响其轨迹的场源。但仍然存在这种偏差。”
“偏差?”阿莱克斯感觉到哈顿再次转身望向他。
“另一种力的影响正导致它发生偏离,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牵扯源的质量……”
大块头的毛利富商哈顿右手抓着阿莱克斯的肩膀,摇晃着他。当他低头盯着阿莱克斯的双眼时,脸上的醉意荡然无存。
“你要说什么?说清楚!”
“我想……”阿莱克斯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似乎为某种力所牵引,他转头回望那全息图像。
“我想下面有什么其他东西。”
沉默再次降临,他们甚至能够听到,从洞穴深处的某个位置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那是富含矿物质的地下水。水滴的节奏似乎比阿莱克斯心跳的节奏稳定许多。乔治·哈顿盯着威士忌瓶子,叹了口气,把瓶子放下,说:“我把我的人召集起来。”
哈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只剩阿莱克斯一人,他感到山一般的重压再度袭来。
DEL在久远的过去,男男女女总会预言世界末日的降临。灾难似乎总是迫在眉睫,将在下一场地震或饥荒之后到来。而且每次可怕的意外,从暴风雨到野蛮人入侵,都被解读为惹怒上天招致的惩罚。
最终,人类开始为悬而未决的世界末日背负更多责任,或指责。比如,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小说家们预言毒气将会带来灭顶之灾。后来,他们又假想我们会用核武器将自己轰进地府。赫尔维蒂危机期间,恐怖的新型疾病以及其他生物灾祸,让人们惶惶不可终日。
当然,人口迅速增长导致饿殍满地的骇人状况也无休止地再现。
很明显,跟其他所有事物一样,末世也成为流行的话题。令这代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下一代人眼中则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老皇历。就拿我们现代人对于战争的态度来说吧。如今,大多数人类学家认为这种行为最初基于偷窃和强暴——对于某些洞穴人或者维京人来说,或许只是值得一试的冒险行为,但在核浩劫的背景下,根本已经超越了满足利欲的范畴!今时今日,当我们再次回顾大规模战争,会发现它彻头彻尾是人类在犯蠢。
至于饥荒,我们当然在各地都见证过某些令人震惊的事件。全世界半数的耕地已经消失,另外的也受到威胁。然而,所有人都在谈论的十年后的“大枯竭”,一而再再而三地延后。诸如自花传粉水稻和超级螳螂这样的科学创新,总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帮助我们逃过每一场准浩劫。此外,由于生活方式的改变,如今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容忍食用哺乳动物这种残忍的想法。暂且将道德或者健康的理由放到一边,这种习惯上的转变节省了数以百万吨的粮食,因为它们无须再被用于红肉生产。
那么,末世已经不复存在?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祖先们讲述的天启四骑士
的古老传说,不再令我们忧心,但新的威胁从长远来看更加可怖。那就是人类短视及贪婪的后果。
此前数代人感觉到,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绝非只有一把。但他们真正畏惧的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因为无论他们,还是他们崇敬的神祇,都无法真正终结这个世界。命运或许能够令个体死于非命,让家庭支离破碎,使整个国家分崩离析,但却无法收割整个世界。至少那时还做不到。
我们,身处二十一世纪中期的我们,是抬头仰望我们亲手锻造的那把剑的第一代人,同时,我们也心知肚明,它毫无疑问是真实存在的……
——《透明的手》,双日出版公司,版本4.7(2035年)【DEL超级访问代码1-tTRAN-777-97-9945-29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