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特蕾莎已经是英雄,但也刚刚成为寡妇。没有比这样的双重身份更吸引大众的了……或者更吸引美国宇航局媒体发言人,她欢迎这样的关注,就像欢迎啮齿类动物的入侵一样。对她而言,名声如同一堆垃圾,籍籍无名,她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幸运的是,在乌有乡事故发生后,技术人员收留了她几周时间。从早到晚,工程师团队忙着诱导她从记忆中提取每一点有用的描述,直到每晚她倒在床上,精疲力竭地进入深度睡眠。某些局外人听说任务汇报强度如此之高,便为她打抱不平,斥责这种“盖世太保式的拷问策略”——直到有一天,特蕾莎亲自现身,告诉所有出于好心的行善者赶紧滚蛋。
当然,不该让她说太多话。他们的初衷是好的。在普通情况下,这样审查刚死里逃生的人,确实有些残忍。但特蕾莎并非普通人。她是一名宇航员,一名飞船驾驶员。如果某位无所不知的医生现在给她开处方,纸条上可能会这样写:“让她跟能力出众的人待在一起。让她保持忙碌,人有所用。那比送她一千束花,或千万份同情,都好得多。”
她肯定受到了精神创伤。正因为这样,她才积极配合美国宇航局的心理医生们,让他们引导她度过所有的宣泄及治疗过程。她哭泣。她抱怨命运无常,她再哭泣。虽然悲伤的每个步骤都圆满完成,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比正常人麻木。她只是更快地搞定一切。特蕾莎没有慢慢做回正常人的时间。
最后,技术人员对她讲述的内容进行了详细筛选。然后,其他提问者接班——中心负责人、机构负责人和国会委员会。还有制定政策方针的专家们。
特蕾莎坐在马克旁边,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听证会,听着同样的溢美之词,听到人们个个赞她情操崇高,不禁感到倦怠阵阵袭来。哦,不是每名人民公仆都只会装腔作势。其中大多数睿智而勤奋,坚持自己的行事风格。然而,对特蕾莎而言,他们的领域如同海底般陌生。她发誓要保护现有的体制,但这并不意味着耐着性子听完他们侃侃而谈是件容易事。
“他们喋喋不休……却从来不问任何真正的问题!”她压低声音,对马克抱怨着。
“保持微笑就好。”他小声回应,“现在,我们就靠这个领薪水了。”
特蕾莎叹口气。美国宇航局里那些拒绝她参与公关的家伙,个个只知道敷衍塞责,他们才是真正带来危害的人。可当你将某件事做得尽善尽美时,为何微笑的负担反而会成倍增加呢?这就是对积极性的回报吗?如果真有公平可言,那么,被迫忍受这一切的应该是格伦·斯皮维上校和其他窥探者,而她应该得到她最想要的奖赏。
重返工作岗位。
查明那四十人的死因,包括她丈夫的。
相反,斯皮维可能正忙得不可开交,帮助设计新的空间站,而她必须忍受媒体没完没了的关注,好莱坞明星梦寐以求的关注。
几周后她开始怀疑,这不仅仅是两种文化令人尴尬的重叠。他们一直要求她参加访谈节目,并进行巡回演讲。而且,如果她或马克想动身前往圣克罗伊岛度两个月假,也不要紧。
从宇航员升格成为超级明星,马克被这样的机会所诱惑,选择了让步。但特蕾莎却不然,她固执己见,自始至终坚持自己回家的权利。
家政服务人员会定期来给植物浇水。尽管如此,当她走进前门,那间位于克利尔湖的公寓还是给人一种地窖的感觉。她将窗户逐一打开,让得克萨斯春日那倦意绵绵、芳香四溢的气息飘进屋中。就算有嘈杂的交通噪声,也比寂静无声来得好。
美国宇航局会发给她重要的信息,还安排了秘书,来帮她处理粉丝的邮件以及账单。因此,在最初尴尬的几个小时里,她连忙碌工作的慰藉都得不到。她的智能秘书软件闪动显示着简报标题队列……软件从每个时区的新闻服务和网络杂志中,拣选了一万五千条积压的新闻。她将与那次事故相关的所有新闻都删掉,总数降至一百以下。稍后,她或许会浏览一下那些新闻,以了解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特蕾莎在家中走来走去,从一个房间溜达到另一个房间,并没有刻意不去想贾森,但她也没有直接去看相册,相册放在书架上,两边是平装百科全书以及她丈夫收藏的稀有漫画。她不需要照片或全息页面来重现她婚姻中的点点滴滴。它们都装在她的脑子里——好的和不那么好的——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都准备好了……
她把两小时长的维瓦尔第作品放进播放器,拿着一杯橙汁走到院子里。(有人看了她的档案,往她家冰箱里放了两升俄勒冈州货真价实的鲜榨橙汁。)
隔着偏振紫外线隔离屏,特蕾莎向外望去,摇曳的榆树掩映着的几座低矮的公寓楼,被美国宇航局为抵挡墨西哥湾上涨而竖立的白色堤坝突兀地截断。一条新的快速运输轨道在堤坝上延伸。在发出轻微嗡鸣声的超导轨道上,一辆辆列车飞驰而过。
一只蓝知更鸟落在阳台上,冲着她叽叽喳喳地歌唱,她莞尔一笑。在她小时候,由于来自椋鸟及其他入侵者的竞争,整个北美的蓝知更鸟的生存都受到威胁。将这些入侵者带到这片大陆的,是此前几代粗心大意的人类。本地的动物爱好者们忧心忡忡,建造了成千上万的庇护所来帮助它们存活下去,但长久以来,它们似乎仍濒临灭绝。
现在,像榆树一样,蓝知更鸟也恢复了生机。就像没人能预测臭氧耗尽以及气候干燥会给哪些动植物带来最大的损害一样,似乎也没人能想到有些动植物或许会因此受益。不过,显然的确有一些这样的例子。
负面影响是,这只知更鸟让特蕾莎回忆起一个可怕的秋天,几乎每天回到家,她和贾森都会在草坪上发现这种奄奄一息的可怜生物。或者情况更糟,它们因为目不能视而惊慌地跳来跳去。
失明的知更鸟。它们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几星期后,便悉数殒命。从那时起,特蕾莎有时会想——这种灭绝发生在世界范围内吗?还是说,这种消亡只是一种地方性的“调整”,仅限于得克萨斯州南部?对她的智能秘书说几个词,派出搜索程序,便能在几毫秒内得知真相。然而,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呢?网络犹如信息的浩瀚海洋,从其中抿一小口水,有时就像口渴时想从消防水管中喝水解渴一样。
而且,她经常觉得上网很无趣。太多人将它视为即兴演说的舞台,在那里宣讲拯救行星的良策。
解决方案。人人都有解决方案。
智能秘书软件界面图
某小组想要起草整个太空计划,使平流层中的臭氧发生器停工。这想法够荒谬,但至少足够大胆,且充满自信。不像某些人提供的灵丹妙药,他们呼吁彻底抛弃科技,回归“更简单的方式”。好像更简单的方式就能够养活一百亿人似的。
好像更简单的方式就不会带来什么危害似的。宇航员对所谓的“温和的田园生活方式”几乎不抱任何幻想,他们早已从太空中看到了早期文明——苏美尔人、中国人、柏柏尔人、美洲人——留下的沙漠,而他们用来武装自己的只有羊、火以及原始农业。
关于解决方案,特蕾莎也有自己的想法。月球和小行星上拥有足够多的财富,全世界所有首都中,全部精打细算的人倾其一生积累的财富,加起来也无法与之相比。众多宇航员都梦想着利用星际空间来治愈地球顽疾。
她和贾森有过这样的梦想。他们在训练中邂逅,起初似乎是某个神奇的约会软件为他们从中牵线。两人理想一致,似乎理所当然,就像他们有共同的职业一样。
不。我只是从来没遇到过能让我笑得那么开怀的人。
依照目前流行的典范婚姻模式,他俩的默契甚至延伸到购物层面。经过长时间的讨论,他们的婚姻模式最终固定下来,该模式由他们认识的其他夫妇推荐的顾问拟定。这似乎奏效了。在他俩的婚姻中,争风吃醋从来都不是问题。
确切地说,直到去年年底都不是问题。
直到那个叫摩根的女人出现。
特蕾莎知道,责怪摩根不公平。她还不如责怪格伦·斯皮维。差不多正是贾森开始为那个可怕的家伙工作时,他们的麻烦才就此开始。
或许她可以归咎于……
“垃圾!”她咒骂道。经过所有这些反思,她感觉下巴有些发紧。她希望彻底敞开心扉——向心理医生袒露内心全部的想法——能让她快些度过所有这些“悲伤阶段”。但个人问题跟物质世界的问题截然不同。它们没有可靠的模式来遵循,也不可预知。尽管最近有人对新的思维模式发表了乐观的见解,但心理学的牛顿还没出现,情感领域的爱因斯坦也没出现。或许永远也不会有。
特蕾莎感到胸口一阵绞痛,眼泪又流淌了下来,“该死的……该死的……”
她双手打战。杯子从指间滑落,掉到地毯上,又反弹起来,完好无损,但果汁溅到了她的白裤子。“噢,好凉……”
电话铃响起。还没等美国宇航局的秘书插手,特蕾莎便激动地高喊起来。
“我要接!”当然,她本应由着她的临时员工屏蔽所有电话。但她需要有所行动,行动起来,做点儿什么!
然而,特蕾莎刚刚擦干眼泪,走进屋里,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电话墙上隐约可见的是佩德罗·曼内拉那张面色红润的方脸。更糟糕的是,动身去执行最后那项任务之前,她肯定将该装置设定在自动发送状态。那记者已经看到她了。
“提克哈娜船长……”他笑着,影像放大了他的笑容。
“很抱歉。我不会在家里接受采访的。如果你联系到美国宇航局——”
他打断了她的话,“我并非想要采访你,提克哈娜女士。这牵扯到另一件事,我想你会很在意。我不能在电话里——”
特蕾莎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认识曼内拉的。她讨厌他咄咄逼人的做派,也讨厌他的胡子。“为什么不呢?”她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告诉我?”
曼内拉显然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呃,要知道,这和你个人在意的事情有关,又牵扯到我关心的……”
他就那样一句接一句。特蕾莎眨着眼并不理睬。一开始,她以为他在用老百姓常用的一种低效方言装模作样,或是什么社科术语……内容贫乏,音节却很丰富。但随后,她意识到这个男人叽里咕噜地说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胡言乱语——短语和句子都是语义上的废话!
她正打算直接挂断,突然注意到他正以某种方式摆弄着领带。接着,曼内拉搔搔耳朵,用袖子擦擦汗津津的嘴唇,扭动双手……
不谙此道者很可能会把这样的举动跟他的拉丁背景联系起来——除语言之外,拉美人同样善于用手势表达——但特蕾莎看到的却是类似于宇航员使用的手语,简略但又清晰。
……打开麦克风, 她理解着, 小心措辞……红色紧急状况……好奇心……
简直前言不搭后语,特蕾莎差点儿笑出声来。是他的眼神阻止了她。那绝非胡言乱语者的眼神。
他知道些什么。她意识到,然后——他知道关于乌有乡的事!
曼内拉是在暗示,她的电话可能被窃听了。此外,他显然是在试探她受监视的程度。训练有素的监视人员会感觉他用手语耍的小花招荒唐可笑,根本骗不了人。但这种猜字游戏可能会骗过大多数监控设备和政府公关人员,他们对讲话中的上下文更加敏感,专用于监听像她这样的“巴士司机”可以预见的无聊谈话。网络上任何随意窃听的黑客都能进行这种监视。
“好了。”他话说到一半,她便挥手制止,“我听够了,曼内拉先生,我没兴趣。要见我,你必须像其他人一样,通过正规渠道。现在,再见吧。”
就在他似乎要反驳的时候,显示器变得一片空白。他也是个好演员。因为只有从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她才能看到自己确认的手势。她用手语比画: 或许……我很快会回复你的……
她会考虑的。但为什么曼内拉认为我从一开始就受到监视?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一定是关于乌有乡的……关于那场灾难。她心跳加速。
在这一点上,她已经受够了身体对于情感的背叛。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紧闭双眼,尝试高中时代学到的平复心情的方法——用冰垫让思绪沉静,用生物反馈疗法来排解紧张。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曼内拉要说什么,苦苦思索古老的“战斗或逃跑”选项,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耐心对于穴居人而言可能没什么用,但在其后代生存的世界里,耐心是真正的生存优势。
她深吸一口气,无视意识的阵痛。维瓦尔第的音乐和蓝知更鸟的啁啾交汇成背景声,而特蕾莎全然没有留意,她正在寻找思绪的焦点,只要找到焦点,她便能知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但这次,她无法确定焦点是否还在那里。
DEL
他成功把天父和地母分开,给子孙后代以立足和呼吸的空间。森林之神塔恩环顾四周,发现还缺少了些什么。只有伊拉阿图雅(超自然)的生物——以魂灵的形态——在大地上徜徉。然而,如果没有伊拉坦加塔(凡人)知晓他们,灵体又会怎样呢?无足轻重。
因此,塔恩尝试将凡人带到这个世界。但在所有与他交往的女性灵体之中,只有一位拥有伊拉坦加塔的气质。她是黎明女仆,辛奈-提塔玛。她既是塔恩的女儿,也是他的妻子,更成了所有凡人的母亲。
后来,当这个世界被赋予生命之后,辛奈-提塔玛抽身离开地表,深入地下,在那里的王国游历。她成为辛奈-努伊特坡,黑暗贵妇人,等在那里,照料和宽慰那些沿着旺努伊阿塔恩大道前往地府的亡灵。
她在那里等着你,也等着你们。我们凡人最早的祖先,她在地府安睡,等待我们所有人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