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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壳

“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戴护目镜的怪咖。只要我出去,就会去巴塔哥尼亚,相信吗?

“那里才是年轻人成长的地方。像我们一样成熟的家伙更多。而且没有搞破坏的怪咖……那些腐烂的老苹果就坐在那边发臭,而且还要紧盯恁……”

雷米同意克拉特的看法,此刻,他们仨肩并肩,阔步走在一条碎石路上,穿过公园。罗兰德也表示赞同,他碰碰克拉特的肩膀,“这段节奏不错,伙计哟!”

让克拉特突然爆发的是另一位俄罗斯老妇人的出现。当他、雷米以及罗兰德从三人抽烟的涵洞出发,攀上杂草丛生的堤岸时,那老妪坐在人工种植的遮阴树下的一张长凳上瞪着他们。他们一进入视线,那老妇人就把手中编织金属线的活儿搁到一边,透过凸出而幽深的真实-虚拟眼镜锁定三人——她盯着他们,似乎他们是从某段科幻影片中走出的怪人或者异形,而不是三个四处闲逛、与人无害的普通人。

“我的天,我的天呢!”雷米语带讥讽地抱怨着,“这是我闻到的味道吗?或许她闻起来……有烟草的味道!”

“别开玩笑,伙计。”罗兰德回应道,“部分新型护目镜上装有嗅探传感器。我听说,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极客组织甚至希望将本土产的烟草也列入限制名单。”

“你没开玩笑?烟草?连烟草都?躺平吧,小兰兰!我得离开这个州。”

“移民婊子呢,雷米?”

“移民婊子。”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老妇人的瞪视让人感觉更加不爽。当然,雷米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真实-虚拟抛光镜片并不需要正对着他们,就能很好地完成摄录。但她扬着下巴,直接面对他们,挑衅似的表明自己的观点:他们的模样,他们的一举一动,正被实时传送到她的家庭单元,传送到附近的街区。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对雷米而言,这就像是一种挑衅。她嘴唇紧抿的表情,当然没人会误以为在表示友好。

雷米和他的伙伴们向当地的部落领袖承诺过,“一旦某些上年纪的邻居自作主张地窥视”,他们不会因此发脾气。雷米的确试过压住火气,真的试过。那不过是又一个怪咖而已。忽视她就好。

可是天杀的,有那么多怪咖!根据人口普查,现在的美国,每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超过六十五岁。在布卢明顿,情况似乎更糟——好像老年人是一边倒地多,他们戴着电子遮阳帽和护目扫描镜,在门廊上,在长凳上,在草坪躺椅上……监视着每一个可疑的地方。

当他们逐渐接近那恶毒的监察时,克拉特不再矜持。他突然跳起来。“嘿,老奶奶!”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你为什么不录下这个!”克拉克摘下他的牛仔草帽,露出了头皮上花哨的刺青,罗兰德不由得笑出声来。

当那老妇人真的有所反应时,欢乐效果随之加倍。惊讶和反感让她脸色大变,一改先前凝滞的眼光。她向后一摇,转过身去。

“真是惊心动魄!”罗兰德赞叹道,他模仿的是他们在J.D.奎尔高中时最讨厌的青少年行为教育老师。他用慢吞吞的、骄傲自大的中西部腔调继续说着,“值得注意的是,这支小城市乐队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其图腾式的革新仍然达到了理想的效果……什么效果来着?谁来回答?”

“震撼力!”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高喊,同时鼓起掌来,庆祝击退天敌,取得又一场小胜。

以前,你可以用一个下流的手势或者展示你的肌肉——两者都是受保护的自我表达方式——来打破老妇人的凝视。但女人和怪人越来越难对付。现如今,不管什么时候,能让这两者之一放弃他们那沉默而可怕的审视,自然是值得回味的辉煌胜利。

“朋友们!”克拉特赌咒,“要是能逮到某个形单影只的护目镜怪咖,哪怕只有那么一次,最好是传感器出了故障,而且没有摄录装置的。我就好好教育他一番,让他知道盯着人看有多不礼貌。”

克拉特用拳头猛击另一只手的手掌,以这样的方式强调自己的观点。今天,因为没有太阳,他没戴平常戴的那顶斯泰森毡帽,换了一顶格子花呢棒球帽,对于移民而言,这仍然是可以接受的装扮。他的太阳镜跟雷米的相似,都是薄镜片、金属框,护眼方面做得一丝不苟。但帽子和墨镜都没有任何电子器件,就像是一种声明,拒绝接受老龄化美国广泛存在的粗鲁行径。

“有些人只是闲散时间太多。”三人走到那老妇人切近时,罗兰德评价道。他们快步走过,与她之间的距离将将二十厘米,勉强没有侵犯到她的“私人空间”。某些老年人配备了声呐,甚至是雷达,就是为了碰瓷。他们会故意走偏,诱惑你中招。一旦发现年轻人行色匆匆,他们就会故意放慢脚步,在人行道上挪过来挪过去,挡住你的去路。他们霸占自动扶梯,那行径一看就是想引你去撞他们,给他们借口按响报警器,或者放声喊叫,又或者提交卷宗,控告你多项伤害罪。

今时今日,在印第安纳,陪审团大多由毕业于二十世纪的老人们组成。那些退了休的极客们,似乎认为年轻本身就是犯罪。因此,年轻人自然必须接受没完没了的考验,每当面对考验,就要想方设法地面对。

“老奶奶本能做些有用的事。”克拉特停下脚步,朝老妇人喊道,他弓着腰,其实已经侵入了老妇人的私人区域。“她本可以种种花呀,收收废品什么的。但偏不!她就要监视!”

雷米担心克拉特或许又会吐痰。即便没有吐中,也会被判定为五级犯罪,并罚款四百美金,虽然老奶奶的视线投向别处,但那些传感器可一直开着。

幸运的是,克拉特任由雷米和罗兰德把他拖走,拉进真正被树篱围起来的花园。然后,受到尼古丁以及小而美的胜利果实的双重刺激,他一跃而起,高举拳头,放声大喊:“哟,朋友们!巴塔哥尼亚,耶!”克拉特滔滔不绝起来,“那不是很棒吗?在那里,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掌控一切。”

“那里跟这里不同,这里是老人的土地,是坟墓之乡。”雷米表示赞同。

“嘿,说得对!嗯,我听说,那里甚至比阿拉斯加或者塔斯马尼亚还好。”

“对移民来说更适合!”罗兰德和雷米异口同声地高喊。

“音乐呢?火之火可是唯一超越雅库特鼓乐的节奏。”

雷米对那些不感兴趣。他热衷于移民是出于其他原因。

“不,伙计。去巴塔哥尼亚只是第一步。那里只是临时落脚的地方,知道吗?等到他们完成对南极洲的开发,巴塔哥尼亚的移民们就可以抢先行动。只要跨越水面就可以!”他叹道,“等到寒冰消融到一定程度,我们将拥有新的部落,真正的部落。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创建它。享受真正的自由,拥有真正的部落民。”

罗兰德侧目看着他。几个月前,他们获得了建立青年部落的资格,这意味着必须学习有关团伙行为的课程。这倒没什么,但朋友们有时会感到担忧,生怕雷米真的听从教授们讲授的内容。而且,他有时也确实需要对抗那种诱惑……对抗轻信的诱惑。

不管怎样,这真是个美妙的下午,跟伙伴们结伴同行,垂头丧气地同游公园。正午的酷热已经消散——那些没有气温调节设备的人们,往往会在树篱围绕的花园中寻找荫凉,作为午睡的地方——所以这会儿公园的这个区域没什么人。只有两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倒在气味芬芳的夹竹桃树下,酣然入睡。不管他们是瞌睡虫还是昏头鬼,雷米无从分辨。其中差异似乎无关紧要。

“真正的隐私,或许吧。”罗兰德表示赞同,“你得保证这条写进宪法,雷米,如果他们委任你来编纂宪法的话。”

雷米使劲点点头,“该死的,绝对没问题!隐私!不会有设备怪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嗯,我听说,早在二十世纪……哦,该死。”

确定无疑,闲话扯烦了,克拉特又恼了。见这条篱笆围绕的卵石小路空无一人,他便利用一排五颜六色的垃圾箱,开始边敲鼓边跳舞,用木棍敲击塑料箱的侧面,纵身跃起,在其弯曲的边缘起舞。

“甜蜜地流汗……汗水的灵感……”随着这首费尔-奥-莫恩的最新单曲,克拉特载歌载舞。

“将其嗅闻,将其加固……”罗兰德接着唱道,受到克拉特情绪的感染,他边唱边抬起手来,打着拍子。

雷米面露不悦,盼着哪个垃圾箱随时垮塌。“克拉特!”他喊道。

“啥屁事儿,啥屁人儿?”他的朋友在高处深情唱道,在绿色的垃圾箱上大秀舞步,把垃圾箱里的碎草烂根都晃了出来。

“你弄坏——你赔偿。”雷米提醒道。

克拉特装模作样地打个寒战,“看看四周,小痞子。没有心怀公益的怪咖,小伙计。警察则需要委任状。”他跃向蓝色垃圾箱,寻找金属制品,将易拉罐和其他废铜烂铁敲得砰砰作响。

没错,视线之内没有头戴护目镜的面孔。警察则受到不适用于公民的限制……否则,就连附近草丛中的蚜虫们也能将克拉特这种错误行径摄录下来,实时传送给当地主管青少年犯罪的警官。

“家中浓香四溢,街头恶臭扑鼻……”

雷米试着放松下来。不管怎样,克拉特的做法又不会伤害别人,只是找点儿乐子,仅此而已。然而,克拉特却越闹越大,将包装纸和电影杂志从废纸回收箱里踢了出来。轻罪处罚或许可以说是荣誉勋章,但须强行纠正的重罪则是另一回事!

雷米快步上前,帮忙收拾满地杂物。“把他弄下来,罗。”他边追赶一张飞舞的报纸,边回头喊道。

“臭家伙!放开我!”克拉特抱怨着,罗兰德抱住他的双膝,用力将他从最后一个垃圾箱上拖了下来,“你们俩不讲体育精神。你们真是——”

埋怨的话语戛然而止,好像突然被噎住了。捡起最后一条纸片,雷米听到前面的小路上传来有节奏的鼓掌声。他抬头看去,发现竟然还有其他人。

雪上加霜,他心里骂道,我们找的就是阳神部落。

那边六个人耷拉着脑袋,站在弯曲的树篱旁,距离不足五米,笑着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雷米紧紧抓着手中飞扬的纸片,罗兰德则将克拉特高高举起,活像某位技艺平平的芭蕾女演员。

雷米哼了一声。太糟了。

阳神部落每名成员脖颈上都用粗链子系着帮派的标志,那熠熠生辉的标志是一轮艳阳,环绕着耀眼的金属光线,每一条都尖利如针。身上披着渔网衫,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身躯。当然,这几个年轻人根本没戴遮挡头部的物件,那样会“冒犯太阳神,妨碍他们对神炽热的爱”。他们粗糙的面容坑坑洼洼,表明抗肿瘤面霜已经成功祛除了癌前病变。太阳镜是他们抵挡强烈紫外线的唯一装备,虽然雷米听说部分狂热分子宁可逐渐失明,也不愿接受那样的妥协。

阳神部落跟雷米及其朋友们也有一点共同之处,他们昂首阔步,除了腕表,不被华而不实的电子产品所妨碍……超过二十五岁的普通人总爱随身携带数公斤的高科技产品,他们则嗤之以鼻。毕竟,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沉迷于那种垃圾呢?

唉,雷米根本不需要去上第一期团伙研修班,也清楚二〇三八年的青少年团伙应该如何运作。

“又唱又跳,挺可爱呀!”阳神部落中身材最高的那个说,脸上挂着矫揉造作的笑容,“咱们是在排练什么新人秀节目放到网上去吗?请千万告诉我们一声,以免错过收看。会在哪里播出?四千三敲锣频道吗?”

罗兰德连忙放下克拉特,惹得阳神部落再次爆笑起来。至于雷米,既担心身犯重罪,又害怕因被抓到像普通百姓那样去捡垃圾而蒙受羞辱,左右为难。只要再走三步,就能把那张废纸片扔进垃圾箱,但那会让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创伤,所以他把那张纸揉成团塞进口袋里,好像留着那件垃圾以后还有用似的。

阳神部落的另一名成员踱步向前,加入他们老大的行列。“不是吧,我们在这儿看到了什么……瞧瞧……受新女权运动影响的娘娘腔小妞儿……打扮成移民的模样。只不过我们逮到‘她们’女里女气的时候是……是‘她们’以为没人看到的时候!”这位阳神部落成员似乎有些气短,眼皮稍稍耷拉着。他拿起吸氧器,从塞在后裤袋的瓶子里吸了一大口纯氧,雷米这才知道他是个瞌睡虫。

“嗯,”那高个子点点头,心里思忖着该如何措辞,“该假设的唯一问题是,谁会想打扮成狗屎移民者的模样呢?”

雷米发现,罗兰德正紧紧抓着咆哮不休的克拉特,阻止他冲上前去。很明显,阳神部落原本就喜欢开这种有些粗俗的玩笑。同样明显的是,克拉特并不在意胜算几何。

然而,即使没有极客正在窥探,想必若干人已经拍到双方在此地聚集……他们肯定乐得快速传真给警察,让他们调查事发之后产生的斗殴。

斗殴倒也不是完全非法。某些部落拥有出色的法务团队,早已找到法律的漏洞和打官司的诀窍。阳神部落尤其如此,他们总是冷嘲热讽,蛮不讲理……拼命挤对别人,使其怒火中烧,继而接受噩梦般的约架或者致命的挑战,只为证明自己并非娘娘腔。

高个子摘掉太阳镜,叹了口气。他假装斯文地走出几小步,扭捏地笑着,“或许他们是盖亚神族,打扮成移民,只为模仿另一支‘濒临灭绝的种族’。喔,我非得欣赏他们的表演不可!”这浮夸的表演让他的伙伴们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雷米则担心罗兰德能拉住克拉特多久。

“真有趣,”雷米无奈地回击道,“依我看,以你那双眼睛,甚至连全息表演都看不到。”

高个子对此嗤之以鼻。雷米的反击虽然威力不强,但对方还是选择接招,他用优雅的辞藻回应道:“那么,土地母亲的漂亮孩儿,以你的想法,我的眼睛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你是说除了基因突变的丑陋模样?哦,很明显,你就快瞎了,你这只在正午咆哮的疯狗!”

讽刺让位于直截了当的反驳。“阳光理应被感激,泥巴虫、妈宝。就算有危险也要感激。”

“我说的不是紫外线给视网膜带来的损害,亲爱的斜眼先生。我说的是自虐带来的典型惩罚。”

好戏上场了!阳神部落的高个子满脸通红。罗兰德和克拉特则捧腹大笑,或许有点儿歇斯底里。“搞定他,雷米!”罗兰德低声地说,“上!”

发觉阳神部落坑坑洼洼的脸上露出愁容,雷米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明智。他们中有两三个拨弄着自己的项链,项链上系着微光闪闪、光线锐利的护身符。如果其中一两个人的脾气像克拉特一样暴躁……

阳神部落的首领走近了些,“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耐力吗,天生的泥巴鬼?”

现在做什么都为时已晚,只能听天由命,雷米耸耸肩,“烂泥也好,小妞儿也罢,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两者均遥不可及。对你而言,唯一湿润的舔舐来自自己汗津津的手掌。”

罗兰德和克拉特笑得更加开怀,对雷米的能言善辩表示欣赏。这让阳神部落的首领愈发怒不可遏,其脸色也变得阴沉许多。雷米心想,真没想到能把那家伙惹得那样火大。显然,这家伙的性生活质量低下。有些胜利并不值得为之付出代价。

“这么说来,你可是个纯爷们儿,乔·移民者?”阳神部落成员揶揄道,“你一定是睾酮先生。拥有应对成群大波妞的性能力,还有足够服务整个印第安纳的性激素。”

果然是这一套。雷米早就预见到,无法避免要与这个家伙交换网络代码,进而使得双方在某个黑暗的小角落“会面”,在某个不受那些窥视癖邻居干扰的地方。

稍微动动脑筋,雷米就意识到,这次狭路相逢创造了某种契机,几乎完全按照詹姆森教授在课堂上所描述的积极反馈曲线……威胁,勇敢面对,反唇相讥,因打动自己部落成员的迫切需要而得到强化……一切都一步步地导向摊牌这个不可避免的结局。注意到这一点真的非常有趣——如果知识能让雷米阻止任何事情,倒也算是学有所用,但根本不能。事实上,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学过那些狗屁知识。

他耸耸肩,面对太阳神崇拜者的出招,他从容接受,“好吧,我已经够丑了,不需要向天上那个大瓦斯球祈求变得更丑。不过,我承认,你们的祈求看起来倒确实像是——”

出言侮辱到一半,雷米意识到,两帮人都朝着某个声音的方向转头了——又有一拨人闯进了树篱花园。他转过身。至少有十几个人沿着卵石小路在逐渐走近,她们身穿带兜帽的白色斗篷,体形苗条,举止优雅。跟阳神部落不同,她们吊坠上的图案是某种球体,酷似母亲的子宫。

“北盖教。”其中一个阳神部落成员厌恶地说。然而,雷米还是注意到,两帮少年站得比刚才更直了,他们摆出的爷们儿雄姿,定是自己认为最难以言传而不矫揉造作的。后来者突然注意到一群男人聚集在她们前方,女性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但她们并未因此放慢脚步,依然在小路上疾行。北美盖亚教会的会众从不会因任何人放慢脚步。

“下午好,先生们。”走在前面的几个姑娘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候道。即使有斗篷遮着,雷米还是认出其中几个,是他在奎尔高中的教学大楼里打过照面的。“你们有兴趣为万亿植树运动捐款吗?”其中一位奉献者来到雷米面前问道。他不由得心中荡漾,眨着眼睛掩饰慌乱——她美得令人心碎。

她手里拿着色彩鲜艳的传单,足够所有男孩人手一张。小路的另一侧爆发出一阵嘲笑声。这些盖亚教会会众若想让阳神部落掏钱支援植树活动,那未免太过天真!

但是,移民们在理念方面却与她们存在相同之处。更为重要的是,雷米突然灵机一动,想到这或许是个脱身的机会。

“哦,没错,姐妹们!”他滔滔不绝起来,“我们当然有兴趣。我刚刚还在跟我的移民朋友们讲,抵达巴塔哥尼亚后,植树将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只要等那边暖和起来。是的,植树……”

克拉特还在和那个看起来最疯的阳神部落成员怒目相对。雷米抓着他的手臂,跟罗兰德一起把他拖到白衣女孩们之中,她们宛如一阵涌动的潮汐。雷米一直热切地打听着目前盖亚教会有哪些计划,全然不理会那些面容粗糙的太阳崇拜者们,无视他们的奚落和嘲笑,随便阳神部落说什么。从部落斗争的规模上来讲,赢得女孩的赞赏,能够轻而易举地胜过赢得一场骂战。当然,在这里不太可能真正赢得女孩的芳心。盖亚教会的核心成员往往很难被打动。比如眼前这位。

“……难道你不知道,在亚马孙雨林重新种植阔叶林,比在火地群岛或南极洲种植针叶林重要得多?这些都是全新的生态系统,仍然很脆弱,人们对它们又知之甚少。你们这些移民太缺乏耐心。当然,等到这些新地区被充分了解,而且为人类的进驻做好准备时,拯救地球的主战役可能已经失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米表示赞同。为了成功脱逃,他和罗兰德一直专注地点着头,直到阳神部落消失在视线之外。接着,雷米继续微笑颔首,这次是因为说话者标致的心形脸蛋和姣好的面容。此外,长袍下掩映着的曼妙身躯,也让他心旌摇曳。在某个时间点,他甚至做了个秀,把口袋里的垃圾放进一个棕色的回收箱,让人感觉他平素就习惯收集垃圾,这一举动让那女孩暂时停止了自己的讲演,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当他们经过一排戴兜帽、坐轮椅的癌症幸存者时,他不声不响地往捐赠杯里放了一些硬币,又得到一个嘉许的微笑。

他倍受鼓舞,最终接受了一堆薄薄的宣传手册。最后,当他们经过横跨公园的快速运输线的超导轨道时,她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接着,真正的幸运时刻降临了。一辆列车恰好进站,在小径上放下一群穿校服的孩童,他们叫喊着,跑来跑去。娃娃们蜂拥而至,把原本队形紧凑的盖亚教众冲散。雷米和他梦寐以求的姑娘受困于湍急的人流中,被推到快速运输线的一根柱子下。他俩四目相对,开怀大笑。当她不再鼓吹拯救地球时,其微笑似乎愈发温暖。

但雷米清楚,这美好的时刻只有短短一瞬。片刻之后,其他人就会找到她。于是,他尽可能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告诉她自己想私下见她一面,并向她索要网络代码,以便安排一次约会。

她那双褐色眸子含情脉脉地回望着他,反而甜甜地要他出示其结扎证书。

“说实话,”她说,显然很真诚,“我对极度自负的男人毫无兴趣,他们固执地以为,一个拥有百亿人口的世界,迫切需要他的基因。如果你没做那件正确的事,可否举出一些出色的成就或者美德,来证明你坚持……的理由呢?”

雷米抓住他朋友们的胳膊,匆匆离去,她带着困惑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雷米再也听不到她的话语。

“我会给她看比基因更重要的东西!”听到雷米的讲述,克拉特吼道。罗兰德也只是稍微宽容一些,“那个漂亮的小脑袋瓜里塞进了太他妈多的理论。试想一下,她竟然那样侵犯一个男人的隐私!告诉你一件事,这只小鸟如果是农场主妇,会更快乐,也更安静。”

“没错!”克拉特表示赞同,“农场主妇深谙生活的真谛。巴塔哥尼亚有足够的空间,能够容纳很多孩子。人口过剩只不过是媒体宣传的胡言乱语——”

“噢,闭嘴!”雷米不耐烦地说。他的脸仍然羞得通红,让他更加不爽的是,那姑娘显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我在乎一名该死的北盖教信徒怎么想吗?那教会只会教她们如何做——什么?”

罗兰德将腕表举到雷米眼前,轻敲着那小小的屏幕。光线摇曳,腕表发出警告声。

雷米眨眨眼睛。他们又被盯上了,这一次不仅仅是有人通过真实-虚拟护目镜窥视,而是如假包换的窃听。“有人利用托卡马克装置监听我们。”罗兰德愤愤不平地汇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雷米感觉自己像一只身陷牢笼的猛虎。见鬼,如今,与布卢明顿的年轻小伙相比,生活在方舟野生动物保护区里的老虎都拥有更多隐私。公园曾经是一个可以远离人群的地方,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迅速环顾四周,寻找窥探者。许多上年纪的南方百姓正在狭长的条状花园中忙碌着,照料他们高产的蔬菜,市政府把这些花园租赁给那些不方便在屋顶种菜的人。他们用豆架探测器防范偷菜者,但这些装置不会触发罗兰德的警报装置。

孩子们也没有嫌疑,他们戴着面罩和护目镜,跑来跑去,玩捉人游戏或光束游戏。也不会是那几个二三十岁的男人,他们衣衫褴褛,披着橙黄色的床单,站在清澈的池塘边,假装在思索着什么,但他们不会戏弄任何人,因为他们满足于生物反馈技术刺激产生的持续满足感……被自己大脑释放出的化学物质内啡肽弄得昏头昏脑。

附近还有其他几名少年……但都没穿部落的衣服。他们是沉默寡言、单调乏味的大多数,他们既不过于追求时尚,也不会因外表而迷失自己——这些学生穿着时尚,却千篇一律,几乎没有个人想法——有些人甚至举着为今晚棒球比赛助威的可悲横幅,比赛双方分别是勇者高尔夫球手和莱特曼高声诘问者。

接着,他看到那个极客——这次是个怪老头——他斜倚在太阳能光电池收集器的一根细杆上,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仨。果然,他那顶白色太阳帽下面,露出灰白色的浓密鬈发,而在鬈发之间,雷米看到一根细细的电线,从一个耳机引出,连到一件超声波磁力纤维材质的背心上。

男孩们几乎同时转过身,对刚刚出现的挑衅予以回应,他们迈着大步,径直走向那个怪老头。随着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雷米在老人胸前发现了属于赫尔维蒂战争退伍老兵的绶带,上面聚集着辐射和病原体。妈的,他心想,退伍老兵最棘手。在这家伙身上很难讨到便宜。

接着,雷米意识到这个老蠢货甚至没有戴护目镜!当然,他仍旧可以利用更小型的探测器来传输视频。但这跟雷米预期的画面不同,尤其是当他们走近时,那老人甚至摘掉了他的太阳镜,露出一个微笑!

“你们好,孩子们。”他友善地打着招呼,“我猜你们发觉我在窃听。我理应向你们道歉。”

出于习惯,克拉特尽量从那家伙的私人区域挪开,他露出头皮上的刺青时,甚至还将身体稍稍扭向一边。但那极客并没有按响他的报警器,以惯常的方式予以回应。相反,他大笑起来,“漂亮!你们知道吗?我曾经有个同桌用餐的伙伴……他是名俄国突击队队员。我想,他是在列支敦士登 那次空降时阵亡的。他也有个那样的文身,只是文在屁股上!他扭动屁股时,还可以让那文身跳舞。”

雷米发觉克拉特似乎要吐痰了,连忙抓住这个傻瓜的胳膊,“你知道的,在没有佩戴标牌的情况下,监听他人是违法的,告诉我们你有这个许可。不然我们可以告你,伙计。”

那老者点点头,“这很公平。我侵犯了你们的隐私,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当场接受审判。”

雷米和他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垂暮老朽——尤其是那些经历过战争苦难的老人——很少使用“隐私”这个词,除非作为描述性词语,用来指责某人偷偷进行邪恶计划。当然,雷米从来没有听过哪个怪人愿意像帮派成员那样,面对面地解决争端,远离无孔不入的网络之眼。

“妈的,老家伙!我们逮到你——”

“克拉特!”罗兰德厉声喝止。他瞥了雷米一眼,雷米点头回应。“好吧,”他同意了,“到那棵树那边。你出招,我们接着。”

这句话让老人再次露出微笑,“我在跟你们年纪差不多的时候,也说过相同的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到过。你们知道流行语是个圈吗?”

怪老头仍然亲切地聊着语言时尚的变迁,同时带三人朝他们指定的“露天法庭”走去。雷米尾随在后,满心疑惑,眼前突然出现了怪老头年轻时的模样,这位皱皱巴巴、犹如古代文物的老者,也曾经跟现在的他们一样活力四射,激素分泌旺盛,愤世嫉俗。

从逻辑上来讲,雷米认为这或许有可能。也许有一些怪老头会产生某种模糊的怀旧之情,甚至回忆起当年的情境。但是他们年轻时,世界想必不像现在这样糟糕,他苦涩地想着。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完成。老家伙们并未掌控一切。

见鬼,至少你还有仗要打!

赫尔维蒂大屠杀结束之后,惊恐万分的国际社会最终采取了行动——用武力维护监察条约,阻止更大的浩劫发生。但在雷米看来,这算不得什么解决方案。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正奔向地狱,不带绕路地。因此,为什么不至少采取体面而有趣的方式来完成这个过程呢?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诗歌课或许是雷米唯一真正喜爱的课程。没错。早在二十世纪,有些人就言之凿凿。

立在一级芳草萋萋的台阶上,他们可以俯瞰布卢明顿市中心的大部分地区,虽然有几座新近竖立的平板状建筑如同滑雪道一般向北倾斜,但天际线上占据统治地位的仍然是二十世纪保留下来的高塔。从公园界限以外的某处,可以听到那无处不在的手提电钻的声音。这座城市为对抗衰败,发动了旷日持久却并无胜算的战争,重修坍塌的人行道和下水管,它们最初设计的使用寿命是一百年……回溯到一个多世纪前,一百年听起来像是永远。无论是外观还是带给人的感受,布卢明顿都显得破旧不堪,像其他任何地方的任何城市一样。

“我喜欢倾听他人,观察他人。”怪老头解释道,他盘腿坐在他们面前,展现出的柔韧性令人惊讶。

“那又怎样?”罗兰德耸耸肩,“你们这些极客总是偷听偷看。一直如此。”

老人摇摇头,说:“并非如此,他们只是注视和录像,意思可截然不同。他们在自我陶醉的时代长大,一度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现在他们向年轻人发动这场恐吓之战,其实是为了掩饰他们身体的衰弱。

“噢,最初是一种打击街头犯罪的方式——退休人员使用摄像机和粗陋的报警装置监视街道。老年治安团队真的发挥了巨大作用,罪犯们为了躲避监督,再也无法在公共场合偷窃或伤害他人。

“但就算犯罪率大幅下降,这种做法能够阻止偏执狂吗?”他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你们瞧,这都是相对的,这就是人类心理的运作方式。如今的老年人,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极客,他们想象中的威胁已经不存在了。也就是说,监督其实已经成为一种传统。他们忙着预警潜在的麻烦,在威胁成为现实前就发起挑战,他们估计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没胆——”

罗兰德打断了他的话,“嘿,怪老头。这些威胁我们在部落里都遇到过。你怎么看?”

老人耸耸肩,说:“或许,假装街坊四邻之间都需要监督,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有用。我听过这样一种说法……‘科技让极客们找到用武之地’。”

“我真希望没人发明过所有这些狗屁技术。”雷米嘟囔着。

退伍老兵摇摇头,“我年轻的朋友,如果没有科技,这个世界就会灭亡,现在就灭亡。想回到农场去吗?让百亿人回到勉强度日的农耕时代?

“填饱全世界人民的肚子,这项任务现在只有训练有素的专家才能胜任,孩子。你们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科技也最终解决了城市最严峻的问题:暴力和无趣。它帮助人们养成了不计其数的、负面影响较小的爱好——”

“没错,还帮助他们彼此监视!这可是最大的爱好之一,不是吗?散布谣言,四处窥探!”

老人耸耸肩,“如果你经历过另一种生活,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怨言。不管怎样,我并不打算因为某些违法行径而将你们逮捕。我只是倾听。我喜欢倾听别人。我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

克拉特和罗兰德深感这席话荒谬透顶,不由得放声大笑。但雷米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袭来。这个怪老头似乎真的这么想。

当然,詹姆森教授一直强调,以偏概全是错误的。 “……因为你们是部落成员,这会让你们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所有事物。年轻男性在处理‘我们与他们’的群体关系时就会这样。他们会将自己的敌人模式化,假设其已经泯灭人性。在城市的这个区域,问题真的非常严峻,年轻人与老人之间的冲突已经恶化……”

人人都讨厌詹姆森,所有男女团伙都一样——听他的课只是为了通过考试,取得创建部落的许可……好像有半数孩子能得到许可一样。狗屁。

“我喜欢你们,是因为我记得自己当初年少轻狂时的感觉。”怪老头继续说,泰然自若,“我记得,当初我也感觉自己可以掰弯钢铁,推翻帝国,妻妾成群,烧毁城市……”他暂时合上他那皱巴巴的眼皮,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雷米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刺挠着他的脊柱。那老人似乎出神地望向遥远的时空。

“我确实烧毁过城市,知道吗?”老头用低沉却极模糊的声音跟他们讲。不知怎的,雷米清楚他必须铭记那些历历在目的事情,它们比他那微不足道的回忆仓库中的任何东西都要生动得多。突然,他感到一阵妒意涌上心头。

“但那时,每一代人都有为之奋斗的理想,对吧?”老人继续说,颤抖着从回忆中摆脱出来,“我们的理想就是终结所谓的黑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同银行家、官僚、黑帮交锋,将一切都公之于众,一劳永逸,从而制止一切秘密交易和巨大的骗局。

“只是现在,我们的解决方案却引发了其他问题,这就是革命的副产物。当我听到你们畅想隐私,似乎将它视为神圣之事时,天啊,这将我带回了过去。让我想起了我老爸!回溯到二十世纪末,那时的人们也常这样看待隐私,直到我们这代人看穿这场骗局——”

“隐私绝非骗局!”罗兰德怒气冲冲地反驳道,“它事关人类最基本的尊严!”

“是啊!”克拉特补充说道,“你们没有权力窥视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抬起一只手安抚他们,希望平息他们的怒火,“嘿,我同意!至少部分同意。我想说的是,在我看来,我们这代人做得有些过火。我们终结了罪恶的黑箱——数字化的银行账户和内部交易——但你们这些小子拒绝我们过分的行为,现在却用你们自己的东西取而代之。

“说真的,如果可以为所欲为,你们这些小子究竟会做什么?你们无法只是禁用‘真实-虚拟’及其他科技产品。你无法再把精灵装回瓶子里。世界已经做出选择。让政府掌握监控技术……从而使监督的权力归于富豪及权贵……还是让每个人都拥有这种权力?让每个人监督其他人,包括监督政府!我是认真的,伙计们。这就是我的选择。没有其他选择。”

“胡扯。”罗兰德说。

“好吧,告诉我。你们是否想要回到所谓隐私法制造出的幻象中去?该法律只是让有钱有势者独占隐私权而已。”

克拉特怒目而视,“也许吧。至少当他们……垄断的时候,并不野蛮粗鲁!人们至少可以假装自己不受干扰。”

雷米点点头,克拉特简短的雄辩之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得确有道理。生活不过只是幻觉,这话是谁说的?”

怪老头微笑着,干巴巴地答道:“只有历史上那些先验哲学家。”

雷米耸了耸肩膀,“哦,没错,就是他们。话到嘴边,却一时想不起来。”

怪老头放声大笑,拍了拍雷米的膝盖。这个动作让雷米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暖意,他们在无数方面存在分歧,或者他们年龄相差半个世纪,但这似乎都无关紧要。

“该死,”怪老头说,“真希望我能把你带回当初。跟我使用同样装备的家伙……那些家伙会喜欢你的。我们本可以让你看几次的。”

令雷米自己吃惊的是,他相信这位老人。短暂的停顿过后,他问道:“给我们……给我们讲讲那些家伙的事。”

后来,在离那棵树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三个考虑了一下,此刻,暮色已经开始在公园里延展。当然,在他们做出判决时,老人把他的窃听器拔了出来。当三人回到树旁,蹲在他身前时,老人抬起头来。

“我们决定,对你侵犯我们隐私的行为予以惩罚。”罗兰德代表所有人发言。

“我接受你们的判决,先生们。”老头说着,低下了头。

罗兰德宣判时,连克拉特都忍不住笑了。“下星期同一时间,你得再来这里一趟,给我们讲更多战争的事。”

老人点点头,表示接受的同时,显然也很高兴。“我叫约瑟夫,”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我会来的。”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老头谨守诺言。即便他们看过上千段超视频,约瑟夫讲的故事还是他们难以想象的。比如,攀爬本宁阿尔卑斯山脉陡峭的侧翼,然后是置身伯尔尼高地——在毒气、细菌以及放射性泥浆中艰难前行。据他描述,路上几乎每隔一米就能挖出诡雷,每隔十米左右就能掘出银行家的雇佣兵。他还告诉他们,他目睹战友们在身旁丧生,被自己的痰噎住,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但仍然要求获准继续前进,力争让最后一战偃旗息鼓。

他给他们讲述了伯尔尼的陷落以及“地精们”的苟延残喘,他们曾经威胁要“攫取整个世界”。结果发现,对方拥有三百颗钴钍炸弹作为后手……直到应召入伍的瑞士士兵们调转枪口瞄准自己的长官,使他们从破败不堪的营帐中高举双手现身的那天,炸弹才被拆除。

春去夏至,高中生活毫无价值可言,约瑟夫对此深感遗憾,就算“新教育计划”向学生们灌输的大量所谓“实用”知识,对年轻人而言也一无是处。他谈到女孩们过去的样子,这让他们惊讶不已,那时,她们尚未学过所有那些现代糟粕,比如,心理学和“性选择标准”。

“我年轻的朋友们,为男孩而疯狂,她们就是如此。没有哪个女孩愿意被逮到自己没有男朋友,哪怕短短一分钟都不行。从男孩身上,她们找到了自身的价值,明白吗?这就是她们的一切。她们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几乎你们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前提是你承诺深爱她们。”

雷米怀疑约瑟夫有些夸大其词。但那无关紧要。即使他说的话是一堆牛粪,也是非常棒的牛粪。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想到自己的老年光景,实际上是指二十五岁之后的,他只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想到有一天他会变成约瑟夫这样,似乎也不那么坏……只要这一天不那么快到来,只要他能像约瑟夫一样经历丰富。

让罗兰德着迷的是当兵这个行当。是其战友情谊和悠久传统。克拉特则喜欢听关于天涯海角的故事,喜欢不受城市生活严格约束的部分。

至于雷米,他觉得自己收获更大……他对人生开始有了期待。

约瑟夫是个实用建议库——微妙的冷言冷语,在如今的印第安纳已经数年没有人听到过了,那效果就像把智能炸弹扔进帮派宿敌们中间,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后爆炸,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有一天,他们在公园里遇到了之前见过的阳神部落,搞得那伙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在短时间内不愿再面对移民。

罗兰德说要加入护卫队,或许力争加入维和分队。

雷米开始从网上下载历史类文本。

甚至克拉特似乎也变得更愿意思考,好像每次他将要发飙时,都会停下来想想约瑟夫会说什么。

一个周六,约瑟夫没有赴约,大家都没有过多担心。然而,连续两次缺席则无法解释,雷米和其他两人都变得忧心忡忡。身在家中,雷米坐在他的台式电脑旁,编写了一个快速搜索程序,并把它发到了网上。

两秒钟后,搜索程序带回了老人的讣告。

葬礼进行得非常平静。几名成年的孙辈到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急着离开。要说有谁会哭,雷米、罗兰德和克拉特会是仅有的落泪的人。

不过,约瑟夫年纪已经很大。他曾经说过:“如果有人一生饱经沧桑,那就是我。”而雷米也相信他说的话。

我只希望,我能做得有他一半好。他心想。

于是,一天傍晚,雷米看到自家电脑上的留言灯亮着,罗兰德发来了意想不到的简讯。

我们的名字被列进一期网络节目收视指南中了……

“对呀!”雷米笑道。根据法律,无论何时,在网络的任何地方描述任何人,都必须列明详情。这使得每周的全球目录,比一九一〇年之前全世界所有的图书馆目录还要庞大。

“或许是某个奎尔高中的高年级学生在做年鉴的网络版……”

然而,当他读到留言剩下的部分时,他的笑声渐渐消失了。

它出现在退伍军人的回忆数据库中。

猜猜作者列表中有谁……

雷米读到这个名字,感到一阵寒意。

别急着下结论,雷米告诉自己。他可能只是提到我们……他死前认识的三个年轻人。

寻找正确的网址时,他的心跳得更快了,经过层层筛选,从一般到具体,再到细节,最后,他总算找到那份不到一个月前的文件。

约瑟夫·莫耶斯的回忆录:

后记——最后几周,邂逅三个迷惘的年轻人。

接着是全景画面和声音,还配有旁白,一切从那天下午开始。那天下午,他们初次见面,对约瑟夫进行了临时审判,审判发生在一棵榆树下,榆树遮蔽着他们,使他们看不到那耀目的天空。

或许,中立派会说这样的讲述极富同情心,充满善意。中立派甚至可能认为约瑟夫的评价温暖而有爱。

但雷米无法保持中立。他看着自己、罗兰德以及克拉特的影像,深感恐惧,他们正在说的都是隐私,是对神父忏悔时才会说的事,但不知怎的,却被某台藏在某处的高保真相机拍了下来。

他麻木地听着,约瑟夫评论的声音描述着那些与他共度最后几周的年轻人。

“……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他们永远去不了巴塔哥尼亚或南极洲?怎么告诉他们,新开发的土地是留给那些遭遇浩劫的难民的?怎么告诉他们,即使真的能去,也没有那么多融化的冻原可供生存?

“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梦想移民到某块乐土,但印第安纳就是他们的宿命,现在也好,将来也罢……”

我清楚这些,雷米心想,他感到痛苦万分,但你有必要告诉全世界,我愚蠢到还拥有梦想吗?该死,约瑟夫!你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中立派或许能让雷米放宽心。老约瑟夫没有告诉太多人。由于网络拥有海量信息这个特性,大多数公开的回忆录,除了作者本人之外,往往只有一两个人阅读。阅读量超过一百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一。在全球范围内,只有不到万分之一的回忆录能吸引到足够的读者,这些回忆录足够填满一个相当大的会议厅。

或许,约瑟夫留下这最后的自白时,他想的只是……看到它的只会是少数像他一样的老年人,他年轻的朋友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或许,他压根儿不清楚搜索技术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也不知道其他人——伴随该系统成长的人们,可能会比他更了解这些目录的用法。

通过好评数量及口碑,雷米知道,约瑟夫的回忆录不太可能升格成为畅销影片。但这并不重要。它仍有发生的“可能”。所有老人们都清楚,雷米那些漫不经心的闲言碎语、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或许会被超过百万名偷窥者细细探究!

“为什么,约瑟夫?”他质问道,嗓音沙哑,“为什么?”

接着,另一张脸孔出现在屏幕上。白色边框中的面容颇为精致。在此之前,雷米已经成功地从记忆中清除了这个声音。

“很抱歉,我对极度自负的男人毫无兴趣,他们固执地以为,一个拥有百亿人口的世界,迫切需要他的基因。如果你没做那件正确的事,可否举出一些出色的成就或者美德……”

雷米尖叫着,把电脑屏幕从卧室窗户扔了出去。

奇怪的是,罗兰德和克拉特似乎不理解,雷米究竟为何那样心烦意乱。或许,尽管话说得很漂亮,但他们并没有真正领悟隐私的真谛。并未正儿八经地领悟。

尽管如此,他们仍为雷米的无精打采感到担忧,他们学会了不在他面前提起约瑟夫。他们每个人的账户上都收到一小笔版税费用,因为本色出演这部不足道哉的经典社会纪录片中的角色。他们把分到的钱花在五花八门的事情上,雷米则取出现金,捐给他遇到的下一个北盖教教众……来资助万亿植树计划。

有一天,他又在公园里与几个阳神部落成员不期而遇,这次他身旁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孑然一身。

这次,概率变得不再重要。他将讽刺挖苦当成上了膛的步枪,自上至下,将他们撕得粉碎,像对付地精雇佣兵一样,向他们发起猛攻,假使他出生在勇者能够得到体面的工作、恶人则被逮捕归案的年代,那该有多好。

阳神部落想不到的是,要求交换网络代码的是雷米,提出再次见面的也是雷米。

然而,等到后来雷米在单轨铁路后面的阴影中出现、双方真正见面时,他们已经自行在网上做了调查,明白了雷米变化的原因。

谅解使阳神部落跟他打招呼时都严肃而恭敬。在临时搭建的竞技场内,他们的王牌和雷米相互鞠躬致意,甚至踟蹰片刻,让笨拙的雷米流下荣耀之血后,才结束战斗。然后,以部落成员的身份,尽责地给予雷米这个世界上他最渴望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阳神部落以太阳的名义到处称颂着雷米的名字。

太阳,他们说,就是他最后落脚的地方。

太阳是勇士们最后的家园。

DEL

当个体无意间发现新的门道,并将其传给后代时,该物种就会适应环境。一般来说,这是个缓慢的过程。然而有时候,某个物种会碰巧打开一扇门,开启全新的生存模式,此后便蓬勃发展,将竞争者抛在身后,并带来诸多变化。

有时,因这些变化受益的,不仅仅是它们自己。

起初,地球大气层中含有大量的氮,但其存在形态无法被生物轻松转化为蛋白质。很快,一种古老的细菌偶然发现了正确的化学路径——使它能够直接从空气中“固定”氮。这一发现影响极其深远,不但那种细菌的后代得以大量繁殖,其他物种也因此得益。某些植物的根部长出微小的瘤节,以庇护和援助那种创造天赋极强的微生物,作为回报,它们获得了天然肥料。

无独有偶,曾几何时,所有草类的祖先偶然学会如绒毯般覆盖土壤,其强韧的纤维状叶片几乎吸收了每一缕阳光。遭遇草类的猛攻,其他植物节节败退,有些甚至以灭绝告终。但对于某些动物,对于那些采取正确反适应做法的动物而言,草类的繁盛开启了机会之门。有蹄类动物,拥有多个胃加上咀嚼的诀窍,可以啃食植物坚硬的茎,并分布到原先鲜有动物踪迹的高地和平原上。

因此,当开花植物大行其道时,某些蕨类植物只能退居其次,但跟赢家共享新繁荣的,还有全部以花蜜为食,以及给它们传粉的爬行类及飞行类动物。在新出现的生态位中,分布着为数众多的新颖形态……昆虫、鸟类、哺乳动物……

当然,有时候,某些物种的创新只会让自己受益。山羊养成一种能力,几乎能以任何东西为食,一直吃到根部。山羊数量激增,沙漠在它们身后蔓延。

然后,另一种生物出现了,该生物的独创性前所未见。其数量猛增。其他一些物种也因其蓬勃发展。常见的猫狗、鼠类、欧椋鸟和鸽子,还有蟑螂。与此同时,对于那些不太能适应广阔的全新生态位的物种而言,机会变得少之又少,全新的生态位包括耕过的田地、修剪过的草坪、街道和停车场,等等。

草类的出现给世界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柏油和混凝土时代也将如此。 bWekax/ynI7OW/LT4I+YmXdwCAgh+VFe4F6LkyhockkSPw3ooonUI823Yuk9DY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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