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长江南岸已经冷了下来,江面上雾蒙蒙的,江水拍打着礁石,将声音送到了王敦的于湖大营。他的五万大军沿江分布,像黑压压的一条长龙,头尾都隐在十月的雾气中。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四月份。初春时节,冰面初解,沿江两岸的山坡上万物萌发,继而花开,树叶繁茂,江水上涨,但似乎一转眼间,就进入了冬天。
临近岁暮,他对京都建康的渴望也就愈加强烈。
在大多数人,包括他的堂弟王导看来,他的这种野心是没有必要的,去年一战后,他已经控制了王朝疆域内的大多数领土:汉水沿线的梁州、荆州,长江沿线的湘州、江州,还有长江北岸的徐州、青州等。抑制他们家族的皇帝司马睿也死了,新皇帝刚刚登基,虽然有复仇的志向,但力量孱弱。《晋书》甚至记载说,就连宫城内外的禁军数量,每月都需向王敦汇报。
已经在事实上掌握了最高权力的人,何必在乎一个头衔和虚名呢?
但王敦不是一个能接受妥协的人。
他是一个天生的“贼子”。
《世说新语》中有条记载,很好地勾勒出了王敦的形象。
西晋首富石崇穷奢极欲,好大宴宾客。人吃多了、喝多了,就要上厕所。石崇就在厕所外面安排十多个衣着华丽的婢女服侍大家:等你从厕所出来,她们会拿上新衣服让你换上。大概是觉得如厕后衣服上沾有味道,就让宾客换上新衣。
但宾客大多扭扭捏捏,羞于当着漂亮婢女的面换衣服。唯独王敦不同,“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
说脱就脱,说换就换,神色一如既往地漠然、傲然。
群婢相谓曰: 此客必能作贼 。
这人早晚做贼。
当然不是偷金窃玉的小贼,而是窃国大盗。
关于王敦,还有一个也发生在厕所的传闻。
《世说新语·纰漏》篇载: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
王敦刚娶公主的时候,去上厕所,看见厕所的箱子里有些干枣,这些本是用来塞住鼻子,以防臭味冲入鼻腔的。王敦不清楚,就将其吃得一干二净。
王敦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娶了他的女儿襄城公主。或许是晋武帝赐给了他们一座新房子,房子里的陈设都是按照公主的喜好布置的,所以王敦不知干枣的用处,闹出了笑话。
王敦自己也出自西晋顶级豪门琅邪王氏,家里的陈设布置也自然奢华繁复,他不知道干枣的用处,很可能说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贵族的享受上。
他与同时代那些长袖阔衣、风流优雅的贵公子不同。清谈、宴饮、物质享受无法触动他的内心。他少笑,少高谈阔论。他孜孜以求的,是超越他人的功业,以及来自对手的臣服和仰望。换言之,就是纯粹的权力。
《晋书·王敦传》记载说:
(王敦)每酒后辄咏魏武帝乐府歌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边尽缺。
其他贵公子酒酣之际,聊的是庄子、《易经》,但王敦想到的是曹操。他闭着眼,吟咏曹操的名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一边吟唱,一边用如意轻轻敲打唾壶伴奏。时间久了,壶边都是缺口。
一个曹操式的奸雄,一个闯入贵族世界的野蛮人。这就是王敦在当时人眼中的形象。
他的同僚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评价说: (王敦)若不噬人,亦当为人所噬。
他不杀人,终究也会被他人所杀。
去年起兵后,王敦掌握了实质上的最高权力,但终究没能实现取皇帝而代之的目标。换作其他人,或许会满足现状,或者积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时机,但王敦不能再等了。
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想在死亡降临之前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关于王敦的病,历史上留下的材料不多,但他留下的书法作品《蜡节帖》给了一点线索。
魏晋习俗,年底十二月有蜡节,也叫腊节。贵族之家,要给亲朋写帖问候,是谓蜡节帖。王敦在某年蜡节这天写道:
敦顿首顿首。蜡节忽过,岁暮感悼伤悲。今邑邑,想自如常。比苦腰痛,愦愦。得示,知意,反,不以悉。王敦顿首,顿首。
王敦叩首。蜡节过去,岁末有无尽的伤感。最近我总是郁郁寡欢,想来你还像往日一样好吧?这几天腰又痛起来了,深受其苦,很忧愁。已经收到了你的来信,回信已经寄出去了,不多说了。王敦叩头。
琅邪王氏一族中,不止王羲之长于书法,他的伯父王导、王敦都是书法名家。王敦留下的这幅字是草书,雄健流畅,一度被误认为是王献之的作品,可见王敦的书法造诣极高。
根据这幅字帖,可以知道王敦有腰痛。可能是他常年戎马生涯留下的痼疾,当然也可能只是暂时的伤痛。他最终是否因此而死,难以定论。不过这个材料更值得注意的是,王敦在其中流露出的苦涩情绪。
虽然不能确定帖子具体写于哪一年,但帖子中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时间易逝的感伤,很可能是此时的王敦已历经岁月蹉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也流露出同样的伤感,当时他五十岁。
王敦生于公元266年,到他二次起兵时(公元323年),已经五十七岁了。上了年纪,身体有疾,转眼一年又过,想要追逐的事业却依然可望而不可即。我们从《蜡节帖》流露出的情绪,去揣摩王敦当时的心境,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但这又会带来一个疑问,那就是他四月暂驻于湖,一停就是大半年,至今已经十月,他还是没有向建康推进。如果是身体上的病痛耽误了继续行军,那他要么退回武昌,要么趁尚存一口气,一举拿下京都。无论如何,都不该悬军半途,三军惴惴,长达半年多。
是什么绊住了王敦的脚步和野心?
兵力不是他会担心的问题,根据后面战场交锋的具体情况来看,他的兵力在朝廷之上,而且多是经历过去年作乱的老兵、悍兵。司马绍目前没有太多军事储备,就连宫廷内外的禁军数量,每月也都要上报给王敦。
仔细深究,应该是“借口”。
他缺一个进军建康的借口。
在去年的兵变中,他以“清君侧”为借口是十分正当的。那时候的司马睿用刘隗、刁协抑制门阀大族,激起了南北豪门的共同愤怒。
但在司马睿死后,这个任务已然完成。新皇帝司马绍登基后,既没有重新捡起父亲往昔政策的痕迹,也没有追究他的作乱。
其他家族也很满意这种状态,他们希望王敦也能满意。在这个门阀与王室共治的时代,强悍霸道的王敦不是皇帝的理想人选。
他若再次起兵,那就只是他追逐个人野心的旅途,将不再得到其他家族的支持,连默许都不会有。
他必须自己想办法,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
年初三月,他表面上请求入朝,实际上却通过献玺的方式嘲讽新皇帝司马绍为白板天子,其目的就是故意激怒皇帝,让他拒绝自己入朝的请求。同时根据他的判断,新皇帝也没有让他入朝的勇气。
如此,新皇帝不仅会示人以弱,还会在朝臣面前露出对王敦的怨恨:他放不下父亲的仇恨,还记挂着王敦去年的兵变。
那去年默许甚至支持王敦的其他家族会怎么想呢?
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这就是王敦的陷阱。
他需要一个再度作乱的借口。
谁承想,皇帝虽然年轻,但没有他想的那么稚嫩。
他充满感恩地接受了玉玺,邀请王敦入朝,甚至亲自写信:“爱卿你好!去年一别,甚是想念,欢迎入朝,以解相思之苦。”
或许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达对王敦的敬重,到了下个月,司马绍又追加了更为隆重的礼遇: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皇权时代,大臣上殿奏事需要先等皇帝传召,继而礼仪太监高呼大臣官职、姓名,这叫作“名”。大臣得令后,低头弯腰,小步快走,不能让皇帝久等,所以叫“趋”。当然,不管文武,见皇帝都不得佩带刀剑。
但现在王敦入朝,礼仪太监不再直呼他的名字,也不用他小步快跑。如果想剑履上殿,那也悉听尊便。历史上能享受到这个待遇的臣子少之又少。皇帝没有被激怒,也没有害怕,还充分表达了对王敦的尊重。
这下回旋镖就飞了回来,轮到王敦难做了。
他若不奉诏入京,就是他示人以弱,以后也不好再提入朝的事情。但若进京,就得脱离自己的部队和经营了多年的武昌根基。因为皇帝只是让他入朝,没有允许他带兵东下。如此王敦相当于自断臂膀,不说取皇帝而代之了,甚至会成为皇帝的俎上鱼肉。
设局之人,反被自己的棋局困住。这或许是王敦没有想到的局面。想要摆脱这样的困境,一个办法就是不顾规则,砸了这局棋,重新来过。一般人顾及体面和舆论压力,做不到这点,但王敦不是一个有太重道德包袱的人。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带上五万大军从武昌出发,顺江东下六百多公里,到达于湖,然后停了下来。这里距离京都建康还有一百多公里水路。既往前进了一步,又没有直接冒犯京都。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这个喘息之机,观察京都各大家族和新皇帝的反应。
在内心深处,他隐隐地期待京都方面迫于兵威,或许会提出一个让双方都体面的方案:禅让!毕竟在他们那个时代,新皇帝禅让帝位给权臣,不是什么过于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们司马家的皇位,不就是曹魏禅让过来的吗?再早之前,曹魏的皇权,不也是来自汉室的禅让吗?
如果司马绍足够软弱,他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即使实现不了这个目标,能够激怒皇帝,刺激他举兵平叛,或者是强令自己退兵也可以。反正他需要的就是一个开战的借口。皇帝如果能先发兵,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遗憾的是,新皇帝既不软弱,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莽撞。
《晋书·王敦传》载,当看到王敦当真带兵东下后,司马绍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 帝使侍中阮孚赍牛酒犒劳。
司马绍让侍中阮孚带着牛肉、美酒来王敦大营犒劳三军。
以牛酒劳军,本是凯旋功臣才能享有的礼遇。王敦擅自带兵逼近京城,没想到也得到了皇帝的热情招待。劳军的阮孚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阮籍的侄孙,本身也是当时名士。永嘉之乱渡江后,他先在司马绍的东宫任职,继而在司马绍登基后为侍中,算是皇帝的心腹之臣。
皇帝让他劳军,规格是很高的,为的就是招待好王敦一行人:既然来了,就要吃好喝好。
皇帝的这种假装糊涂,不软不硬,一下子让王敦穷于应对,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以《晋书·王敦传》说,当阮孚到达军营后,他“称疾不见,使主簿受诏”。
假托有病,只派了一个地位低下的主簿来接受皇帝的大礼。
他的计划又一次落空。
或许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年轻的司马绍并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恐怕是痴人说梦。想要坐上建康的御榻,他终将不得不以逆贼身份,挥师京都。
在这之后,他跟司马绍各自开始储备力量,进入暗战状态。他夺了王导的扬州刺史位,将扬州划到自己的管辖范围。而司马绍则试图升庾亮为中书监,组建自己的核心圈子。当皇帝在七月外放郗鉴都督扬州江西
诸军事,镇守合肥的时候,两人的交锋已经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
因为郗鉴与庾亮不同,他有令人忌惮的军事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