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原市最令人称道的便是罗原江畔的美景。建于清末民初的长风饭店就坐落于美丽的罗原江边,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外貌既效法美国古典主义,又参照日本帝国大厦,华美的外形让罗原人对她有种特殊的情感,并给它起了个特别优雅华丽的别称——“东洋伦敦”。
民国时期的长风饭店是当时罗原市最豪华的俱乐部——临海总会。大楼一楼为餐厅,二楼为国际海员俱乐部,其余均为客房。整个饭店设施齐全、装修精美,是商务住宿的理想选择。
大楼中使用的别致三角形电梯是西门子公司负责制造的,距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一眼望过去令人产生一种迷离的感觉,在落日余辉的黄昏时份置身其中,更让人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七十年代,临海总会改名为长风饭店,面向公众开放。那里供应在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口味浓重的罗原菜,清炒河虾、松鼠黄鱼、香酥鸭和三鲜汤都是最为著名的美食。在被分割成三段的长吧上,还可以买到正广和的桔子水和青岛啤酒,以及绍兴黄酒。周末的傍晚时分,罗原人都喜欢携妻带子地到这里来改善生活,每天都异常喧嚣热闹。
从沿江的长窗望出去,透过布满雨痕的玻璃,罗原江的风景仍旧是吸引人的,特别是当在桅杆上挂满小旗的远洋轮船缓缓驶过的时候。风尘仆仆的铁船上,巨大的铁锚上带着黄色的铁锈,仿佛昨日再来。老式的西门子电梯“哐啷哐啷”地上升或下降,在楼梯上,能看到客人半截身体,让人很容易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西方电影里的情形。
不过,这一切对于久居罗原的柏向南来说,一切的繁华美景早就提不起他任何的兴趣,从黑色轿车里钻出身的他被紧紧裹在了黑色毛大衣里,在司机马小明的带领下,一步一步,缓缓沿着台阶朝长风饭店的大厅里走了过去。杨慕雪早在门厅里等候着柏向南的到来,从玻璃门里看到柏向南缓缓朝大厅走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替柏向南脱下身上的大衣,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死者家属住在几楼?”柏向南紧锁着眉头轻轻问着杨慕雪。
“在四零八房间。”
“带我过去。”
“现在?”杨慕雪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柏向南,“要不我们先到贵宾室休息一会再说。”杨慕雪试探性地盯着他说。
“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休息吗?”柏向南不无恼怒地狠狠瞪了杨慕雪一眼,“丁经理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还能不在饭店里守着?”
“丁经理刚刚才出去。”杨慕雪连忙解释说:“刚才他还和我一起在里面等您过来,不过五分钟前,医院打来电话说又有病人病危,丁经理就先带了人到医院那边去了。”
“什么?”柏向南紧紧咬着嘴唇,死死盯着杨慕雪泛白的脸,“不是让医院尽全力抢救病人的吗?怎么又有病人病危了?”
“这……”
“那盐水虾里的病毒就有那么厉害?”柏向南似乎在安慰着自己,口里默默念叨着:“副溶血弧菌!你说这个菌就这么厉害吗?”
“这个,死者并不是完全因为中毒而死,是因为本来就患有别的病征,再经由盐水虾副溶血弧菌中毒才会突然死亡的。”杨慕雪认真地解释说:“一般的病人是不会出现大的问题的。”
“都已经死人了,还不是出了大问题吗?”柏向南一边劈头盖脸地骂着杨慕雪,一边推开杨慕雪,径自朝着电梯口走了过去。
“柏区长!”杨慕雪连忙追了上来,“我想您还是等丁经理他们从医院回来,再从长计议商量该怎么善后吧。死者家属很难缠的。”
“怎么?你们是强制把人押下了?”
“这不是您的指示嘛。”杨慕雪卑躬屈膝地盯着柏向南,“要不动点粗,我们仅凭几张嘴,怎么能保证他们不出长风饭店呢?”
“那是你们的事!”柏向南的目光严厉地扫射着杨慕雪,“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扣押死者家属了?荒唐!岂有此理!我可告诉你,这可不是儿戏,出了事,你可要把脑袋给我好好拧着!”
“那现在……”杨慕雪为难地瞅着柏向南,他实在想不明白柏区长心里在想什么,更不知道现在到底要做什么才是对的。
“你马上给丁经理打电话,让他好好在医院里给我守着,要是中毒的病人还有没能痊愈出院的,他就永远给我呆在医院里别回来!”柏向南朝杨慕雪发着无名之火,双脚却仍然不自觉地朝电梯口走去,突地,又回过头,怔怔盯着杨慕雪问:“是几号房间?”
“四零八。”杨慕雪边说边朝后面跟着的马司机使了个眼色,直到看着马司机轻轻跟着柏向南进了电梯间,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路小跑着去给丁经理打电话去了。
柏向南没有想到,被杨慕雪和丁经理软禁在四零八号房间的死者家属,并不那么好对付,而且相当棘手。不管他好说歹说,对方就是不肯答应私了,一定要长风饭店公开在电视台进行道歉。
而这一点恰恰是长风饭店和柏向南不能答应不能让步的,一旦长风饭店中毒事件在电视上公开播出,势必在罗原市引起一场空前的大争议,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前程,不给一手提拔他的罗书记和汪老市长丢脸,他必须与这个难缠的死者家属周旋到底,坚绝不能松口答应他们看似无理的要求。
在与死者家属相持不下的时候,柏向南的妻子温如萍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长风饭店里。是杨慕雪偷偷给温如萍打了电话,告诉她目前柏向南的处境,温如萍才急匆匆从家里赶到了长风饭店。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就算丈夫犯了再大的错误,关键时刻,做为妻子的她还是应当和丈夫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当劝说无果的柏向南像只落败的公鸡,从楼梯口一步一步走到楼道口时,温如萍立即朝着他跑了过去,伸出双手替他理了理皱了的西装领子,不无埋怨地说:“新买的西装怎么又皱得不成样子了?怎么都没个人好好替你熨一熨,这都是我花好几千买来的,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柏向南面对妻子的埋怨,什么话也没有说。此时的他已经显得相当疲惫,他不知道,如果无法说服死者家属放弃他们坚持的条件,后果会是如何不可收拾,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算有罗书记替他顶着,也注定会成为他政绩史上一个不可小觑的污点。
“怎么样了?杨慕雪说你去见死者家属,他们肯不肯接受饭店的赔偿事项?”温如萍看着丈夫这副狼狈样,已经没了埋怨他的心思,心疼地端详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说:“区里又不是你一个领导干部,出了事不还有区委书记兜着嘛,你只不过是个代区长,倒是操那个闲心做什么?你看,出这么大事,谁也不出面过问,就你一个人忙前忙后,到最后还落不了好。”
“怎么又来了?”柏向南望着温如萍叹着气说:“一来就唠叨个没完,你还让不让人省心了?”
“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要找电视台曝光就让他曝光嘛,是长风饭店吃死了人,又不是你柏向南毒死了人!”
“长风饭店是谁管辖的地界?”柏向南不满地盯了温如萍一眼,这个比他整整大了两岁的女人,他是打心眼里越来越厌恶起她来,怎么每次看到她都让他感到更加心烦呢?他的眼前掠过小梅温柔的笑靥,要是小梅在这里,肯定不会说这些让她心烦的话,心里这么想着,一挥手,连正眼也没瞧温如萍一眼,就忽匆匆朝着大厅的方向走了过去。
温如萍满腹委屈地盯着柏向南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眼里噙着不满的泪花。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当年他一穷二白的时候,如果不是自己一直在他身边鼓励他,替他打气,那么过去一直背负着“美国特务”烙印之子的柏向南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不过,温如萍终归是个识大体、懂世面的女人,她没有立即和柏向南在饭店里闹将起来,而是默默把杨慕雪叫到身边,仔细盘问起柏向南最近的生活情况。
“他胃一直不好,应酬的时候,你得看着他,让他少喝些酒。”温如萍一边瞅着在大厅里来回踱着步的柏向南,一边盯着身边的杨慕雪嘱咐着:“他喝了酒有不吃饭的毛病,这你也得替我看着他,无论如何,喝了酒,都要让他吃口饭,哪怕就一口,也是要吃的。”
“我晓得的,我会替嫂子看着区长的。”
“他的工作我也是晓得的,白天要开会,晚上要应酬,成月的不在家呆着,这我也都能理解,可是杨慕雪,你也是知道的,他才刚刚当上这个区长,还是个代理区长,屁股还没坐热,他就学人家搞三搞四,这位置还能坐得长久吗?”
“嫂子这你恐怕就误会了。区长确实是忙得顾不了家,你可千万别听信外面的谣言,区长可是很正经的人,没有他们说的那些搞三搞四的事,都是捕风捉影的话,哪能信了这个呢?”
温如萍知道杨慕雪是在安慰她。其实她早就知道柏向南和小梅的事,只是出于维护他的形象一直没有跟他大闹,现在,除了还没有跟小梅谋面之外,小梅的一应事情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包括柏向南和小梅在宾馆长期包租的房间,她都掌握得非常清楚。家丑不可外扬,她迅速明白自己不该当着杨慕雪的面说起这些,连忙改口说:“我没相信。向南是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就是怪他不着家,成天陪人家应酬而已。”
杨慕雪也乐得装一回糊涂,说:“嫂子你可是不知道,我们柏区长的确是一个一心为人民的好公仆。有时白天开会晚了,晚上没有应酬的时候,柏区长都要到区政府食堂排除要一碗面疙瘩吃。日子一长,区政府就有人开柏区长的玩笑,称他是面疙瘩区长,都说这么好的区长,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
温如萍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脸上。那个女人是谁?凭着女人的敏锐,温如萍立即猜到刚刚从外面跑进大厅,径直朝着柏向南走过去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情敌小梅。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温如萍二话没说,随即就迈开步子朝柏向南和小梅身边走了过去。
杨慕雪目睹了大厅里这戏剧化的一幕,心里七上八下的跳着,正自琢磨着要怎么阻止一场即将展开的“大战”,没想到那一头,小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只是紧紧跟着温如萍朝着柏向南跑了过去。
“她是谁?”温如萍压低嗓门问着一脸无辜的柏向南。
“什么她是谁?”柏向南一本正经地盯着有些愠怒的温如萍,忽地掉过头,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着,“你是说刚才从我身边走过去的那个人吗?”
“我问你,她是谁!”温如萍的嗓门慢慢提高了。
“是饭店里的服务员。”柏向南漫不经心地盯着温如萍,“大半夜的,我这可是来工作的,你倒是什么意思啊?”
“噢!”杨慕雪连忙装作一副轻松的神态笑着说:“嫂子是问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人吧?她叫唐美芳,是长风饭店丁经理的情人,饭店里没人不知道她的。”
“丁经理的情人?”温如萍将信将疑地盯着杨慕雪,“丁经理也搞婚外恋?”她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又朝着小梅消失的方向探过头去望着,待确定好像是自己弄错了后,才回过头打量着柏向南说:“你是不是打算一直死守在这里?要是死者家属一辈子不肯答应你们的解决方案,你也就一辈子死守在长风饭店?”
“杨慕雪,再给丁经理打电话,催他快点往回赶。这事情不解决了,我心里就跟堵了块铅似的。”
“我这就去打。”杨慕雪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跑了开去。
柏向南抬头看一眼头顶上挂着的豪华灯饰,深深叹了口气。要是没发生中毒事件,这会就在这灯光下,他搀着小梅的手,一起共进浪漫的晚餐该有多好。
“饿了吧?”温如萍盯着他默默打量着,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脸,忽地心头一酸,“要不要来碗疙瘩面?”
“这大半夜的哪来的疙瘩面?”柏向南不无惋惜地看了看温如萍,心里却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流来。这会,在这孤寂的长风饭店大厅里,他倒还真是饿了,仿佛又闻到了政府食堂的疙瘩面香味飘拂过来,不禁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掉转过头,不再去看温如萍的眼睛。
“告诉我,死者家属在几号房间。”温如萍认真地打量着丈夫,“你们总不想一辈子不让人家出长风饭店了吧?”
“四零八号房间。怎么,你?”柏向南有些讶异地抬头盯着相貌平平的妻子问。
“我想我有办法能够帮你解决这个难题。”温如萍歪着脑袋瞅着柏向南,“不过,我要是劝说成功了,今晚你就得跟我回家——”
“你……”
“怎么,不相信我的能力啊?”温如萍望着柏向南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自信地笑着说:“要是我能说服得了他们呢?你还真别不信,也许我真能帮你办成了呢。”
柏向南仍然不相信地打量着眼前的温如萍,这要在平日,他对她的能力倒也不会轻视,可现在,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仅凭她一个妇道人家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事情搞定吗?
“说好了,我要劝他们保证不闹事了,你就跟我回家,我给你做疙瘩面吃。我亲自下厨。”温如萍胸有成竹地盯着柏向南,扔下最后一句话,立马掉转过身,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去。柏向南依然怔怔地站在大厅的灯辉下,他不知道温如萍是不是真的能劝说成功,可让她去试一试,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