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书》讲的是东方式的审美与风雅,讲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茶。
二十世纪之初,作者冈仓天心站在东方人的立场,用英文写下一本“茶书”,主旨是让欧美人了解东方,他说东方并不是欧美人所认为与想象的那个样子。
著名学者萨义德批判了西方人基于优越感而形成的对东方的偏见与误读,他在《东方学》的开篇引述了马克思的一句话:“他们不能再现自己,只能通过别人再现。”意思是东方没有能力管理好自己,只有接受了西方文明才能获得新生。在西方看来,东方是一个没有牛顿力学与达尔文进化论的世界,是愚昧与落后的地方,必须把东方整体纳入西方框架之下研究与改造,形成一种语言、一种标准的大同体系。
萨义德所批判的“东方学”,其核心就是东方文化如果要确立文化自我,必须在西方的框架之下。在更早的时候,所谓的东方学就已激怒了像冈仓天心这样有着东方文化自觉的人。他警告说,西方并不了解东方,东方不能一味地投入西方的怀抱。
我们今天之所以会被《茶之书》打动,也还是和这个主题有关。
在《茶之书》里,冈仓天心谈到了许多中国的事情,比如宋朝人对待茶的理念和唐朝人不一样,不仅如此,两个朝代的人,他们的生命观也不一样。宋朝人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涌现出很多诗人、思想家与生活家,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文明。斗茶艺术就是其中最引人入胜的,从皇帝大臣到黎民百姓,几乎席卷了所有人。
皇帝爱上喝茶后,忍不住要写茶文,这个人就是宋徽宗。他的《大观茶论》不得了,大家都抢着看。著名书法家蔡襄的《茶录》所讲的茶道艺术也风靡一时。
现在的许多茶馆,经常可以看到宋徽宗的《听琴图》。皇帝端坐在那里,为你弹琴。这幅画代表了中国人心中近乎梦幻一般的东西,皇帝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与大臣、子民坐在一起交流分享。宋徽宗斗茶的时候也是这样,亲自操作,要与人比个高低。
在宋朝人看来,探寻生命的过程,本身就令人神往,而不是非要得出一个结果。重要的是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体悟到了生命,体悟到了美,而不是一定要得出一个结论。
过程被赋予了某种意义,饮茶也就不再只是一种消遣行为,而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途径。
饮茶行为也同时被高度仪式化,择时、选景、挑人,时间不对不喝茶,景色不好不喝茶,人不对也不乐意喝茶。来的人也要将自己的才华悉数献上:焚香、挂画、弹琴、著棋、写字、作诗、分茶。
有一位僧人听说苏东坡要举办茶会,就赶了百余里路,沐浴更衣为他泡茶。苏东坡在诗中赞美了当时优雅的环境、分茶的姿势,也表达了谢意,感谢他为自己跑了几百里路。这就是古代人,走很远的路,花费很长的时间,就是为了那一杯茶。
现在有人反感仪式,认为很做作。这是很大的误会。仪式感最常见的场景就在学校,上课班长一喊起立,大家就齐刷刷地站起来,一起喊“老师好”,这就是仪式感。路上遇到熟人,我们会停下来,寒暄几句,这也是仪式感。在传统中国,仪式感非常重要,比教什么、学什么都重要,它体现了一种人际的规范与态度。
冈仓天心谈到,中国人对茶道丧失了信心,是因为被蒙古铁骑“摧残”了。之后到了明代,中国人把宋代的那套礼仪丢了,把抹茶法丢了,而是选取直接泡茶的淹茶泡法。到了清代就彻底丢掉了茶的礼仪。这一点我不太同意。
冈仓天心那个年代,有很强的危机感,他是以中华文明的继承者自居的,其实大部分日本人都是如此吧。他特别强调,日本人在抹茶的时候有个茶筅,看起来像一把刷子,这个工具在宋朝人分茶与日本抹茶中是一等一重要的茶具,但现在的中国人,几乎不认识。
冈仓天心还有个观点,认为日本的茶道和英国的下午茶很相仿,先生和女士的下午茶很优雅。中国茶东渐,在日本形成了茶道,被视为宋代文明的遗留,茶西传后,就形成了英国的下午茶。
但其实,日本茶道与英式下午茶这二者完全不一样,日本茶道注重仪式感,造景、着装、插花、器皿;英式下午茶虽然也讲究场地、器皿、环境,但更注重的是社交聊天。
我的看法是,日本茶道是武士茶,武士没有什么文化,茶道因而主要扮演宗教般的慰藉角色。过去武士出征打仗、上阵厮杀前都要喝杯茶。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的大名,就是跟着将军南征北战当茶头打茶打出来的,能喝到千利休泡的茶是将领的福气。
英式下午茶首先是解放了妇女,让过去的围炉夜话变成了围壶茶话,大家既补充营养,又读书分享思想,与欧洲大陆的咖啡沙龙一脉相承,是绅士淑女茶。
而唐宋以来的中国茶道是文士茶,比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文士雅集,从魏晋以来一直盛行,再乱的年代也没有中断,这是中国人的文脉所在。中国没有武士阶层,日本没有文士阶层,这是要特别指出的。
现在中国茶会的情况,三种都有。既有文士茶,古琴尺八,又有武士茶,止语不说话,还有英式下午茶,叽叽喳喳。
第一次见弘益的尚高德老师,是在昆明赵益钢的大茗府,尚老师穿着宋代款式的衣服,带着全套的茶具,为我们表演宋代的点茶,很有气场。大茗府卖普洱茶为主,但茶品只是极少部分,这个空间里还有大量挂画,四千册书,四五把古琴,百余件紫陶,笔墨纸砚俱全,有人分茶,有人弹琴,有人写书法,有人点评,多年后我都记得这场相遇,可见这次茶会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冈仓天心忽视了一个问题,中国茶泡法除了点茶法,明清以来还形成了特有的“工夫茶”,陆羽在《茶经》里创造了喝茶的范式,“工夫茶”延续了这种有序与规范。工夫茶本身就是相对而言的新中式,它一直在发展,到现在全中国都在使用。
2014年前后,云南大部分茶山里的茶农都还在用罐罐喝茶,现在几乎都改喝工夫茶了,学会了用很烫手的盖碗泡茶。工夫茶的核心是茶水分离,强调茶每一泡的表现都不同,让品茗者在色香味形中充分领略茶的美感。
用什么样的泡法,往往取决于中国茶器的革新,自陆羽以来一直如此。
冈仓天心提到,100年前的近代中国茶不过是一个美味的饮品而已,与人生理念毫无关系。中国人长久以来历经深重的苦难,已经不再探寻生命的意义了,他们变得暮气沉沉,注重实际,不再拥有崇高的境界,失去了唐代的浪漫色彩,宋代的礼仪也没有了,变得庸俗。
他的这番话现在也容易引发共情,每天忙得蝇营狗苟,忙着赚钱,连坐下来喝一杯茶的工夫都没有,想想不是很可悲吗?然而当下已是全球语境,幸而很多国人也在奋力重塑浪漫与礼仪,再造新的茶之道。
《茶之书》第一部分谈到人情之饮,日本人为了改造禅茶一味,说茶树是达摩累了,从眼皮里面长出来的,却不知那个时候中国早就有茶了,冈仓天心把茶史缩短了一大截。2021年,山东大学考古队发现世界上最早的茶遗存,把中国饮茶史推至战国早期。
冈仓天心流传很广的一句话,“茶道的本质在于崇拜‘残缺’,因它怀抱着一种温柔的企图”,这句话非常美。今天为什么很多人(欧美人、中国人)研学茶道,就是因为我们需要仪式感,需要这样的美感。
第二部分是茶的流派,第三部分是禅与茶,都是普及常识。第四部分讲茶室,怎样布置茶室。第五部分是艺术鉴赏。
我们渴望优雅,但要如何面对世俗的生活?
冈仓天心说的优雅,其实更像热爱。每天到茶室,先把茶室的每一个角落清理整齐,每个器皿洗得干干净净,与每一样物品都发生关系,不要怕烦,要学会欣赏。巴什拉也说过类似的话,清扫是门艺术。现在日本有5S管理,灵感就来自茶道。
春天喝茶是什么感觉,夏天又是怎样,四季带来的不同感觉都需要我们在艺术层面来回答。茶从一开始作为药饮植物,慢慢地变成了和儒释道相关的饮品,那是我们的认知行为导致的,陆羽说,茶有助于教化。
茶道培养了我们卓越的鉴赏力,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提升了精神境界。所以说,每个人的习惯和经历都会形成一种特定的认知模式。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为最终目的做铺垫的,茶也是,花草也是。
第六部分讲花道,他谈到我们该如何在花道中提升我们的鉴赏力。
第七部分讲茶人。茶道大师千利休之死,很多读者在读到这一部分时都哭了。丰臣秀吉把千利休赐死。千利休是一个至今还在日本文艺界很活跃的话题人物,他以身殉道,使茶道走向高峰。
冈仓天心的《茶之书》为什么那么火?因为观点刺激。一种优雅文化的消失刺激了东方也刺激了西方,告诉西方人我们曾经有很多好东西,我们才是文明人。西方国家的所谓优雅,不也是在下午茶里找到了文明的落脚点吗?
我们读《茶之书》其实很冒险,虽然文字优美,但我们也会不安,在东方美学看来,茶已经不是一种饮料而是一种东方文明,过去我们对这本书的褒贬就在这里。今日莫非只有日本人有茶道吗?
近百年来,中国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确实不再是文士茶的继承者,这是很可悲的。
钱锺书一开始校注宋诗时,连“分茶”都不知道,他说日本茶道“东洋人弄的茶道太小家子气”,茶道就是喝叶子的沫子,钱锺书喜欢立顿牌的袋泡茶。梁实秋写《喝茶》,开篇就声明自己不善品茶,不懂《茶经》,不懂茶道,最后谈到工夫茶中的火炉距离七步,他很怕说错,小心翼翼。周作人有篇文章谈吃茶,说茶道就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周作人是最早读过《茶之书》的人,但结论古怪,为什么中国没有茶道呢?因为中国人对道和禅没有深入了解,所以没有宗教一事阻碍了茶道的诞生,茶道是宗教的行为,所以中国人太世俗了。
孙机在1994年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中国为什么没有日本茶道,是因为中国和日本历史背景不一样,对茶的看法不一样。他把中国茶理解成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物质,把茶理解为一种物质,不把喝茶当作一个宗教行为。他还举例,茶神陆羽在唐代生意好的时候被人造像供奉,生意不好的时候被当成茶宠浇开水。茶神天天被浇开水,这在日本是绝不可能的,中国人实在太实际了。
晚清时期的钱锺书、周作人都留过学,但同期的冈仓天心用英文写《茶之书》宣扬茶道,铃木大拙向西方人宣扬禅宗,他们在西方掀起的“禅”与“茶”传播深远,乔布斯就是禅的信徒,苹果手机是东方美学的结晶。
但茶风雅的一面真的消失了吗?
作家扬之水却不这么看。她谈到我们今天的雅生活,琴棋书画诗酒茶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是我们中国人一直就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我也深信如此。
1939年,古琴家査阜西为张充和拍了一张被无数人击节赞叹的照片,美好得让人心妒,这张照片后来成了张充和口述史《曲人鸿爪》的封面。
照片里的蒲团上,张充和旗袍麻辫,浅笑晏晏,光彩明亮,那是一个无比舒适的姿势,显得懒散、自在,又满是写意。佛龛里的佛慈悲地看着,桌子上摆满了清供:鲜花、水果、木香与清茶。
桌子的四条支架,其实是四只汽油桶。
査阜西、张充和这些人逃难到昆明,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上有空战而放弃生活,相反,他们在租借来的杨家大院里,做着他们喜欢的事:弹琴、唱戏、插花、写字、写诗、喝茶。
张充和在诗里说:
酒阑琴罢漫思家,
小坐蒲团听落花。
一曲潇湘云水过,
见龙新水宝红茶。
多年后,张充和远嫁美国,又重新抄写了这首送给查阜西的诗。她在美国的家里,始终挂着这张照片。1995年,充和老人重返昆明,到呈贡杨家大院故地重游,得知大院即将拆除,忍不住失声痛哭。那里承载了她的青春,她最美好的年华与记忆。
当年与充和唱和的除了查阜西,还有杨振声,还有梅贻琦,还有沈从文,还有冰心。
那年月,如果你看闻一多,会可怜这个连茶都喝不起的人。毕竟战斗机在天上轰鸣,再厉害的教授也要狼狈地跑警报。但终究还是有人为我们提供了生活的另一面。
一种优雅的、从未中断的生活。
张充和有过一位恋人叫郑颖孙,是位古琴家,泡茶技术了得。但他毕竟年长张充和二十来岁,于是有人劝张小姐,张充和说:“他煮茗最好,我离开他将无茶可喝!”
在同一个时期,汪曾祺回忆,据他观察,跑警报期间有两人从不跑,一个为了痛快地冲个热水澡,另一个为了能独享开水房煮莲子羹。
热汤一碗,让人忘却生死。
近20年来,我参加过大小不下1000场雅集,最大的感受就是,这种风雅植根在国人的基因里,一点就燃。
茶道是我们人生的彼岸,是我们终其一生要达到的地方。
茶树困于水土,茶叶却流布全球,茶所点燃的精神之火,一直在尘世间燃烧。火耀之地,弦歌不绝。
周重林